楊幺眼中的殺機任憑哪個都能看得出來,黃誠見狀驚駭欲絕,他知道楊幺說的沒錯,如今他為魚肉,楊幺或許無法扭轉水寨被宋軍攻破的命運,但要殺死他黃誠一家老小還是綽綽有餘。


    說還是不說?


    黃誠遲疑間,牛皋突然道:“我來說。”


    楊幺沒有反對。


    牛皋立即道:“楊幺,當年鍾相勤王救駕,也有赫赫功勞……”


    楊幺哂笑道:“因此……當沿江招捉使孔彥舟害了鍾大哥性命的時候,朝廷屁也不說?”


    牛皋微滯。


    他們敘說的是往事。


    靖康之難後,宋室危在旦夕,基於民族大義,各地抗金聲浪此起彼伏,鍾相就是其中的一股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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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構逃亡到應天府,鍾相亦派子率民兵勤王擁護趙構登基,說穿了,鍾相對趙構還是有些希望的。


    不過趙構卻辜負了太多人的寄托,在金兵襲來時不組織有效的抗擊,反倒一路南逃,甚至向金人哀聲乞憐,求金人不要追了,放他一馬。


    鍾相等人對趙構所為大為失望,無奈回歸故裏,起義自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楊幺喃喃道:“在鍾大哥眼中,宋室對待百姓,比對芻狗、或者比對癩皮狗還要殘忍。趙構懦弱,哀求金人放過,這等情形下,金人入侵,最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牛皋未語。


    他算是宋室之臣,但他終究不會昧了良心,他知道楊幺或許做錯,但如今卻未說錯。


    “鍾大哥深謀遠慮,已知道金人狼子野心,你如何能讓一頭狼改吃穀物?”


    楊幺哂笑道:“金人入侵,趙構絕不會去想百姓,是以鍾大哥終於揭竿而起,向周圍各州發布檄文,壯誌豪情的宣告——臥蹋之側,豈容異類鼾睡;廊廟之上,胡引奸究犯披。爰舉義旗,拯救黎民於水火,矢清妖孽,係禺旬於滄桑。”


    他這般回憶的時候,聲調著實慷慨激昂,字字清楚。


    清楚因為曾經的銘刻。


    牛皋目光複雜的看著楊幺,“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勾結偽齊、金人,試圖順江而下,試圖顛覆宋室江山。難道說……其中有什麽誤會?”


    楊幺驀地又大笑起來。“誤會?”


    盯著牛皋,楊幺一字字道:“不是誤會,絕非誤會,這是事實!楊幺沒做的事情,不用承認,可做過的事情,亦不想否認。”


    牛皋神色為難。


    楊幺緩緩道:“當初我跟隨鍾大哥起義,鍾大哥‘等貴賤、均貧富’之語著實讓我興奮難言。我出身孤苦,想著若有朝一日,天底下的人都是一般模樣,無所謂的看輕奚落,那對於窮苦之人來說,是何等的福樂?”


    牛皋立即道:“我知道鍾相此語,亦是讚賞。”


    “可惜我們都錯了。”


    楊幺眼中帶著看破世情的落寞,“我們隻想到窮苦之人所想,卻忘記了對某些習慣高高在上的人來說,這根本就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平等對他們來說,是種折磨。”


    牛皋再次沉默。


    沈約不由得再次打量楊幺。


    伊始的時候,他隻知道楊幺是個強盜頭子,當楊幺決定放他的時候,他看到楊幺的果斷,在楊幺回憶往事的時候,他看到了楊幺的孤獨,在楊幺踢飛黃誠、決意將黃誠家人浸入水底的時候,他又看到了楊幺的心狠手辣。


    如今楊幺的言語,又讓沈約看到楊幺的確在認真思索。


    能有主見,才會認真思索。


    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楊幺是個極其複雜的人,因此哪怕沈約,一時間竟也無法推出楊幺的結局。


    結局似乎早定,根據史書記載,嶽飛破了水寨,楊幺身死,可如今呢?沈約卻覺得大有問題。


    如今水寨被攻,如果楊幺沒有說錯,眼下水寨已被破了三關以上,可楊幺卻不像坐以待斃的模樣。


    可他若早知道黃誠的叛變,本可以禦敵於首關之外,但楊幺卻沒有舉動,他究竟轉著什麽念頭?


    “正因為這個不可能,是以鍾大哥死了。”


    楊幺滿是嘲弄道:“被一個掛著沿江招捉使名號的無賴孔彥舟偷襲,被潛入的奸人所害。什麽沿江招捉使,不過是個為趙構收刮民脂民膏的禽獸,他殺了鍾大哥是為了正義?牛皋,你敢說趙構派孔彥舟殺了鍾大哥是為了正義嗎?”


    艙中寂靜。


    湖水無聲。


    亦無廝殺聲從遠處傳來。


    沈約暗想難道水寨第三關離此尚遠,因此不聞廝殺之聲?可楊幺屹立洞庭多年,警覺還是有的,如果三關已破,眼下怎麽會沒有示警傳來呢?


    牛皋望著楊幺噴薄怒火的眼,終於道:“我不敢。”


    楊幺再笑,“說的好,說的極好,這亦是我迄今佩服你的原因,因為你終不會做違心之言。”


    “鍾大哥死了,可孔彥舟、趙構並沒有如願獲得他們想要的錢糧。”


    楊幺凝聲道:“因為我楊幺發誓,再不會給那些吸血鬼一絲一毫所需。同時我就在想著一個問題,都說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可何為順天?”


    牛皋微怔。


    楊幺盯著牛皋,沉聲道:“在你看來,嶽家軍號令嚴明,深受百姓愛戴,應為順天所為?”


    牛皋默然片刻,“的確如此。”


    楊幺立即道:“但嶽飛身為趙構手下,他哪怕打下了偌大的江山,這江山仍是趙構的,是不是?”


    牛皋怔住,他沒有回答,但他知道楊幺要說什麽。


    果不其然,楊幺隨即道:“但趙構是順天而為嗎?”


    牛皋沉默下來。


    楊幺狂笑起來,“這就是我當初最困惑的地方,因為隻要還有良心的雙眼,都能看出趙構不過是腐朽趙家腐朽的產物罷了。他何德何能,敢稱天子?”


    直視牛皋,楊幺蕭殺道:“若趙構這種卑鄙之人,竟是受命於天,這豈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話?”


    艙中蕭冷。


    問題難答。


    牛皋終於道:“但這不是你勾結偽齊,投靠金人,禍害天下百姓的原因。”


    楊幺驀地又笑,他忽而蕭肅、倏然狂笑,看起來全不正常,偏偏說的卻是最清楚的話,“那趙家呢?趙家就可以公然禍害天下百姓,不用承擔任何後果?而且他們還要所有人聽他們的號令?”


    望著沉默的牛皋,楊幺肯定道:“牛皋,我佩服你的捐軀赴難、大義凜然,可惜的是,你無法說服我。因此我不會投降,死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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