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位於蘄年宮第五進院落之中的倉廩舍中。


    隨著踏入倉廩舍中,一陣穀物特有的黴潮味便迎麵撲來,同時秦夢也看到了左清和蓋倩忙碌的身影。


    高大的房梁之下,聳立了一座座圓錐形的穀物倉廩垛,黃色蘆葦編製的廩圍子,一個個都被開腸破肚,裏麵的黃燦燦的小米流了滿地都是。


    “挨牆跟的那幾垛,也不要忘了仔細搜檢!”頭戴鬥笠,麵罩紗巾以避土塵的左清,立於嘈雜的屋中,高聲指揮道。


    “姊姊倉廩舍中,難以展開,不如將糧食清運到院中,那樣便於我們仔細尋找!”蓋倩手扶腰中寶劍,滿頭塵土,挨著左清高聲建議道。


    “倩兒妹妹所言極是!姊姊早想這樣捋一遍了,隻是怕人手不足,為歹人所乘!如今郎君來了,咱們就輕鬆多了……”左清說到最後,被米黍中的土塵嗆咳了起來。


    沉悶的咳嗽聲讓秦夢心中頓生憐愛之意,秦夢偷偷上前,來到全神貫注注視舍中情況的左清和蓋倩身後,一把摟住兩女,賤賤的說道“累了就靠在郎君肩膀上歇上一歇,可好……”


    兩女一震,突然看到郎君秦夢熟悉的麵容,頓時不能自抑,歡跳著,就摟住秦夢的脖子,親親不止。


    “哎吆吆,好了好了,臉上都是土灰,脖子都要折了……”秦夢抱住兩女,迎合之外,不忘提醒適可而止,畢竟遭受一屋子人的聚焦,不是多麽自在的事情。


    這一幕,秦夢由衷的歡欣,茫茫人世中,唯有此刻覺得做人沒那麽孤獨。


    “翻倉倒廩這是尋啥?”久別重逢的激動過去,秦夢好奇的詢問。


    “木櫝!”左清回答道,遂地上一片巴掌大的木片,隻見上麵寫有一個大大的“秦”字。


    “韓姝留下的字?”秦夢驚呼道,確實是韓姝的手跡,自己見過韓姝寫字,還是一手漂亮的大篆。


    “木櫝是在倉廩中發現?”秦夢急問。


    “正是!”蓋倩一副頗為自得的神情回答道。


    秦夢接過木櫝放在手中仔細辨認,發現字體有些潦草,很顯然字是在著急狀態下所寫。


    一個“秦”字?代表秦國的秦字,還是代表自己的姓氏?韓姝留字有何意圖呢?


    突然之間,一個字,就把失蹤的韓姝和自己拉近了。這片木櫝,此時在秦夢看來,不是木櫝,而是一張阻擋真相的煙幕。


    此時此刻秦夢從來沒有過如此熱切期待揭開韓姝身上諸多謎團的衝動。


    韓姝行刺夏姬的前前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一疑問也在如重錘不斷敲擊自己的好奇心,秦夢不禁抓住左清蓋倩的手兒迫不及待的問道“兩位愛妻,快給我講講此事的來龍去脈……”


    左清為秦夢捂著口鼻,推著秦夢道“走,倩兒妹妹你盯著,姊姊和秦郎去淩陰中呆一會!”


    冰窖的入口在倉廩舍中一角,循著階梯而下,和地麵也就相距兩丈,便見到了低矮逼仄的冰室。


    冰室不大,百十平米大小,穹頂式的屋頂,夯土的地麵,狼藉一片,卻無一塊冰塊。牆角有一條水槽延伸進地麵和牆麵夾角處。牆角處有一個坍塌的洞口,從裏麵吹來陣陣冷風讓人不禁打一寒戰。


    “這是韓姝妹妹留字所在!”左清領著秦夢來到水槽坍塌的洞口處,接下麵巾,指著黃土的牆壁說道。


    秦夢皺眉,盡管打有火把,可是火光跳躍,若非特意指引,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發現黃土牆麵上刻有文字。


    “與君黃泉會”。秦夢看了良久,才認出掉渣土牆上的這五個字。


    秦夢倒吸一口涼氣,不禁問道“洞口通往何處?”


    “通往白雞水的地下水!”左清莊嚴肅穆的說道。


    白雞水便是雍城寬闊的護城河,秦人先祖選擇雍城為國都,起初就是看上了白雞水的急湍。立都前二百年雍都並未夯土城牆,全憑白雞水做屏障。


    “若非發現這塊鑲在牆裏的紫玉,妾身也不會發現韓姝妹妹的留字!”左清沉痛的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紫玉,遞給了秦夢。


    這塊帶著體溫的紫玉,曾還是信陵君所送蓋倩,蓋倩送給了自己,後來為讓夏無且振作,詐稱韓姝的信物給了夏無且,再後來,不僅沒有幫夏無且,反倒讓他心生嫉恨,若不是魏醜夫塞給夏無且兩個胡人女子,真不知夏無且會瘋成什麽地步。


    一切都是因玉結緣,秦夢回憶起往事,心中不由泛起五味雜陳,撫摸著美玉,自言自語說道“看來這是一塊通靈寶玉!”


    左清迎著秦夢迷茫的眼神講述道“下麵應該還有字,可惜牆麵坍塌,不得所見!為了方便排出室中的融化冰水,水槽直通地下水,從此洞口遊到地上河那是九死一生!韓姝妹妹身受重傷之後,曾經逃出蘄年宮,可惜卻又被人抓回,根據陽翟商賈所言,這些留書,應當是被抓囚禁於此所留!”


    “陽翟商賈怎麽是一回事?”秦夢問道。


    “前些日子,妾身在金城,發現一位陽翟藥商的小妾佩戴和妾身一模一樣的金簪,妾身好奇不已,金簪乃是妾身打造,曾經一共七支,送於各位妹妹。


    妾身詳加盤問那小妾,這才得知,上年陽翟藥商在前金城的路上,搭救了一位女子,金簪那是女子所贈。


    盡管女子所言是一口雅言,可是藥商還是聽出了女子口中不經意流露出的陽翟韓音。一看都是大家妾身,身上還有重傷,陽翟藥商不敢多打聽,後來藥商急著西去,贈送了些止血藥石,便就與那女子分道揚鑣了。


    妾身因此就斷定,陽翟藥商中的那女子就是韓姝妹妹。藥商親自跟隨妾身來了一趟相遇韓姝妹妹的地方,妾身又從當地農人口中意外得知,那女子沒走多遠就被一群大家僮仆抓回去了。


    妾身為了追查韓姝妹妹的下落,也就來到了雍城。”


    左清突然得意一笑道“其實來了這麽久,今天是妾身的第一次突破發現!看到這片木櫝了嗎?若不是它掛在廩上,恰巧碰上妾身認得韓姝妹妹的字,也許當初韓姝妹妹的苦心設計就會徒然白費!”


    秦夢聽的最專注的時刻,徒然頭頂一陣轟鳴聲,接著聽到蓋倩的歡呼聲,隻見蓋倩興衝衝的跑了下來,舉著手中幾片長短不一,大小不等的竹片和木片,對左清和秦夢高呼道“妾身一下子又找到三個字!”


    “什麽字!”秦夢迎上前去,接過蓋倩手中竹片和木片,湊著火把看去,一片木片上是個“亡”字,兩外兩片竹片上是個“者”和“胡”字。


    秦夢確定是韓姝的手跡,然而“亡”,“者”,“胡”字又是啥意思呢?


    左清也興奮的仔細查看這些新發現的字,和“秦”字同樣都是用炭灰黑寫,上麵沾了不少穀糠。


    “秦——亡——者——胡”,左清輕聲念道。


    不論秦亡者胡,還是胡亡者秦,抑或者亡秦者胡,還是亡胡者秦,不外乎兩個意思,一,秦幹掉胡,二,胡幹掉秦。


    不過秦夢聽來,心裏不由激靈靈打一冷戰,急忙從左清手中奪過這四個字,排列在手臂之上,一個字一個字念道“亡——秦——者——胡”。


    秦夢念得很莊嚴很神聖,從來沒有過的正經。


    左清一副恍然大悟之態,擊節說道“妾身明白了!韓姝妹妹這是提醒郎君,小心不鹹姬,東胡王要害郎君!”


    秦夢卻沒有一絲破解謎題的愉悅,反而眉頭皺的更緊了!


    意識出這四個字,自己耳邊猶如炸響了一聲驚雷,震撼無比。


    亡秦者胡,這是華夏曆史上有名的讖語,自己如何不知?兩千年來史家對這句話爭論不休。胡代表的是東胡?匈奴?還是胡亥?顯然不是快被同化為夏人的匈奴,也不是還沒有蹤影的秦二世胡亥。這裏的胡隻能是東胡!


    自己囚禁了東胡王,東胡王逃了出來,自然不會輕易放下這筆血海深仇。那麽四個字的“秦”字不是指秦國,而是指的自己。


    夏姬暴死在上年七月,正值東胡王逃脫精絕城時。然而精絕城距離雍都萬裏,那時消息絕對不會傳到雍城,而韓姝寫下這幾個字,無意是在提醒自己,東胡王的威脅!


    左清知道東胡王逃脫之事,自然先入為主,將這句話視為韓姝對秦夢的警示。


    “莫不是韓姝在蘄年宮聽到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密謀?”秦夢和左清對視一眼,突然異口同聲說道。


    對啊!這個解釋最切合韓姝留字疑團。


    韓姝此來雍城若是為了刺殺夏姬,聽到夏姬不為人知的密謀,為了大局著想,那一定不會再行刺殺之事,應當潛回金城或者前去焉支山,盡快將東胡王逃脫的密謀告知崔廣,然而夏姬卻是死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夏姬墳頭上的草都有三尺多高了。


    夏姬之死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現在竟然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隨著“亡秦者胡”四字的出現,秦夢也被偵破夏姬之死以及韓姝失蹤的疑團深深吸引了。


    “找,再去倉廩中找找,看看韓姝還留有什麽字?”秦夢一聲吼,急跑上地麵,匯入倉廩舍中的一幹仆役群中,賣力的撥弄滿地的米黍。


    “聽聞夫人有所發現!”一群衣著鮮亮的人,探頭進入,亂糟糟,塵土飛揚的倉廩舍中,為首一人高聲對左清的背影喊道。


    秦夢抬頭,看到捂著鼻子的轂梁白,不由會心一笑道“轂梁公啊!未曾想你的消息好靈通啊!”


    轂梁白一愣,隨著秦夢上前,轂梁白也不由微笑道“哎呦,怎麽是文昌君?”


    秦夢笑道“這些時日虧謝轂梁照料小子賤內,不知在這雍城還會生出什麽亂子!”


    轂梁白拱拱手道“都是為太後效力,一家人不講兩家話!自從夏太後駕崩,這蘄年宮也荒廢了,既然此宮歸了太後所用,淩陰無冰,倉廩糧黴,自該打掃一番,不曾想夫人就發現了一二端倪。在下也驚喜不已啊!”


    左清入住雍城,未敢暴露真實身份,隻是以商賈身份,先期的查案,進展不大,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進入蘄年宮這種敏感的地方探查。


    左清查案之所以有了突破,全賴趙姬全方麵接受了雍城,左清和蓋倩這才敢擺明身份,大張旗鼓的前來查找有關韓姝的蛛絲馬跡。


    既然轂梁白和自己是同盟,秦夢也不便隱瞞,便將四個字遞了出去。


    “這是倉廩中所發現的字?何意?是誰所留?”轂梁白一頭霧水的求教秦夢道。


    有關趙姬之死一直是個隱晦,盡管秦王宗室高層知道夏太後遇刺,可是沒有抓住刺客,這就成了一樁糊塗案,朝堂之中又有黨派之爭,夏姬當時處於弱勢,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像轂梁白這樣的角色並清楚裏麵的細節,這才如此發問。


    秦夢微微一笑道“此事轂梁公還是不知為妙,小子自會向太後一五一十稟明!”


    轂梁白識趣的一笑,將四個字還給秦夢笑道“聽聞王子昔日西域豐功偉績,u看書 ww.ukanhucm身為書生的在下也不由擊節叫好,若是讓秦子帶兵去滅胡人,定能擴地千裏,臣服胡族!你看看有書為證亡胡者秦!”


    亡胡者秦!秦夢聽了啞然一笑,轂梁白所言符合實際,東胡如今分離三家,弱小不堪,隻要秦國有心,必能統兵臣服東胡。


    “過譽,小子哪是會帶兵打仗之人?轂梁公過譽!”秦夢客套,隨即又問道“昔日宮中侍婢都還在否,若在,轂梁公借個方便,召集他們在一處,我有話要問!”


    轂梁白搖頭說道“夏太後死,奴婢連坐的連坐,殉葬的殉葬,在下是一個人都找不到了!”


    秦夢心裏有所準備,可蘄年宮清洗的如此幹淨,還是令自己覺得過於殘酷了。


    “可否飲上一杯?”轂梁白主動邀約秦夢道。


    秦夢見倉廩中亂劃拉的左清比自己要投入,也就樂得坐享其成,於是大咧咧的回應道“小子千杯不倒!”</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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