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住了寒風的山洞裏,衛燃和基裏爾各自吃完屬於自己的晚餐之後躺了下來,閉上眼睛靜靜的聽著遠處簡易壁爐邊那一家人模糊不清的閑聊,以及山洞外呼嚎的風聲。


    不知過了多久,衛燃沉沉的睡了過去,基裏爾卻仍在借著篝火的微光,怔怔的看著魯斯蘭留下的那張照片。


    當衛燃又一次被寒風吹醒的時候,擋住洞口的毛氈已經被收了起來,山洞外也已經快要天亮了。


    這一次,負責拿著槍戒備他們二人的依舊是阿雅娜,其餘人則正在馬赫布卜的帶領下,在鋪開的毛毯上捧著雙手虔誠的進行著晨禮。


    趁著基裏爾舉著相機給馬赫布卜一家人拍照的功夫,衛燃也將昨晚沒有吃完的羊腿和饢餅以及喝剩下的奶茶重新架在了篝火邊。


    照例默不做聲的吃完了簡單但卻足夠抗餓的早餐,他們二人又分別在哈比布拉和哈基姆的持槍陪伴下去山洞外麵撒了泡尿,便再次抬上了阿雅娜,跟著眾人離開了這座山洞。


    昨晚的風刮了一整夜都沒停下,雪雖然不知道下了多久,但地麵上卻隻有薄薄的一層混雜著風沙的雪糝。這點雪僅有的作用,也隻是讓體感溫度又低了許多,也讓腳下的崎嶇山路變得更加難走了。


    “今天要聊些什麽嗎?”基裏爾主動開口問道,他用的是波斯語。


    “省省力氣趕路吧”


    走在最後的哈基姆緊了緊身上披著的毯子,“我們今天必須趕到下一個水源地。”


    聞言,基裏爾老老實實的閉上了嘴巴,這寒風凜冽沙塵漫天的鬼天氣,確實不太適合聊天。


    這一整天的時間,眾人都在沉默的趕路,每隔一個小時,哈比布拉和哈基姆還會替換他們二人,給他們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每當這個時候,他們二人便要走到羊群的後麵,被騎著毛驢的馬赫布卜持槍戒備著。


    臨近傍晚,一整天幾乎都沒停下來的眾人總算來到了一個幽深的山穀裏。


    沿著這條狹窄的山穀走了能有一個多小時,拎著油燈走在最前麵的哈比布拉終於停了下來。


    在油燈可以籠罩的範圍,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和山腳之間夾縫之間,用石塊和毛氈貼著山體壘砌了一個並不算大,但卻足夠隱蔽的窩棚


    “今晚就在這裏休息吧”


    馬赫布卜說著,在哈比布拉的攙扶下從毛驢上下來,衛燃和基裏爾也立刻將擔架抬到了那個小小的窩棚門口。


    這窩棚裏同樣放著幾捆髒兮兮的毛氈,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油膩膩的鐵皮桶。


    “哈比布拉,你和木爾塔紮去打水吧。”


    馬赫布卜安排道,“哈基姆,你帶著索拉婭和喬婭把帳篷搭起來。蘇...維克多,基裏爾,你們負責給油爐打氣可以嗎?”


    “沒問題”衛燃和基裏爾同時開口應下了這份簡單的工作。


    接過哈基姆遞來的油爐,二人靠著岩壁坐下來,哢嗤哢嗤的開始給油爐打氣,同時也在打量著忙碌的眾人。


    馬赫布卜並沒有閑著,他正拿著一把小刀分割著昨晚沒有吃完的羊肉,在他的旁邊,阿雅娜仍舊負責持槍戒備著衛燃和基裏爾。


    “這條路線你們經常走嗎?”基裏爾沒話找話一般用波斯語開口問道。


    “每天都在走”


    馬赫布卜隨和的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和哈比布拉還有木爾塔紮負責為遊擊隊運送武器和彈藥。”


    “路上損失了很多人吧?”衛燃也跟著開口問道。


    “是啊”


    馬赫布卜一邊切割著羊肉一邊答道,“我的幾個學生,還有我的孩子,他們都倒在這條路上了,但我們運送過去的彈藥和武器也消滅了很多蘇聯人。”


    “我來阿芙汗的這些年,也見到了很多受傷的士兵和陣亡的士兵。”基裏爾心不在焉的說道。


    “我們付出了很大的傷亡”馬赫布卜略顯無奈的說道。


    “等我們趕到坎大哈之後,你打算怎麽處理我和維克多?”基裏爾漫不經心的問道。


    “拿你們換武器和彈藥,也許吧。”馬赫布卜說道,“要等趕到坎大哈才知道。”


    “你們以前抓到過俘虜嗎?”基裏爾繼續問道。


    “抓到過一些,他們都...”


    “轟!”


    馬赫布卜的話都沒說完,哈比布拉消失的方向便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炸!


    “哈比布拉!木爾塔紮!”


    哈基姆丟下手裏的毛氈便帶著喬婭和索拉婭跑了過去。


    “醫療包!”


    衛燃和基裏爾也丟下了還沒完成加壓的油爐,根本顧不得阿雅娜仍舊舉著的武器,快步跑到焦躁不安毛驢邊上,各自摘下一個醫療包便跟著跑了出去。


    “要逃嗎?”基裏爾低聲問道。


    下意識的看了看左右,這條山穀兩側的山坡比之前魯斯蘭摔下去的位置還要陡峭,他們根本就跑不了。


    “算了,當我什麽都沒說。”基裏爾在衛燃開口之前略顯無奈的選擇了放棄。


    追著前麵哈基姆的手電筒光束一路快跑,當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爆炸的現場。


    這是一個並不算大的,而且已經結冰的小水潭。


    此時,哈比布拉就躺在這水潭的邊上,可是...他的兩條腿甚至腹腔幾乎已經被炸爛了...


    僅僅隻是看這傷勢,衛燃便已經分辨出來,這是踩上了pmn爆破型防步兵地雷,也隻有這種地雷才能造成這樣過剩的傷害。


    沒有繼續多看已經失去生命的哈比布拉,衛燃和基裏爾齊刷刷的跑到了木爾塔紮的身旁。


    雖然這麽說不合適,但事實上也確實多虧了那是一枚高度疑似pmn爆破型防步兵地雷的爆炸物。


    相比哈比布拉的慘狀,木爾塔紮的傷勢要輕很多,他隻是被飛濺的破片打斷了小腿的脛骨,以衛燃的判斷,他甚至都不需要截肢。


    “哈基姆,我們先帶他回去。”


    衛燃說著,已經在基裏爾的幫助下,先用止血帶幫慘叫不止的木爾塔紮完成了初步止血,後者更是及時的給他推上了一支麻醉。


    沒等哈基姆答應,衛燃已經抱起了木爾塔紮,和基裏爾一起跑向了來時的方向。


    “他們...”


    “我們要給木爾塔紮進行手術,剩下的讓哈基姆解釋,基裏爾,血漿包。”


    衛燃不等馬赫布卜說完便已經抱著木爾塔紮鑽進了那個低矮的窩棚,這裏至少可以擋住讓傷口感染的風沙,順便,也可以讓他逃掉向那個老人解釋發生什麽的痛苦。


    同樣在發愁怎麽通知魯斯蘭家人噩耗的基裏爾顯然也在逃避,他隻是以最快的速度拎上血漿包,便跟著鑽進了這間低矮的窩棚裏。


    “我會死嗎?”木爾塔紮驚慌失措的大聲問道。


    “不會”


    回答這個問題的卻是給衛燃打下手的基裏爾。


    “我聽不到,你說什麽?”木爾塔紮驚慌失措的大喊著問道,他因為剛剛的爆炸已經耳鳴了。


    “你不會死,你的腿也不會殘疾。”


    基裏爾加大了音量大喊著說道,“你以後還會像哈...像哈基姆和馬赫布卜那樣,成為一個遊擊隊戰士的,你不會死在這裏。”


    “哈比布拉叔叔死了是嗎?”木爾塔紮在不受控製的顫抖中帶著哭腔大聲問道。


    “他...”


    “木爾塔紮,保持安靜,我們要幫你縫合傷口,不能分心。”衛燃硬著心腸大聲提醒道。


    “你們能救活他嗎?”木爾塔紮強忍著哭泣,“求求你們了,救救他吧。”


    “我們會去救他的”


    衛燃歎了口氣哄騙道,“你的傷勢比他要重,等處理好了你的傷口,我們就去救他,木爾塔紮,現在保持安靜吧。”


    聞言,木爾塔紮總算不再說話,隻是張開嘴咬住了基裏爾遞到嘴邊的一卷紗布,怔怔的看著對方幫他掛上了一袋血漿,隨後又用一塊敷料蓋住了他的眼睛。


    與此同時,衛燃也已經開始了清創,從對方小腿上的傷口裏揪出了一塊僅僅隻有指甲蓋大小的彈片。


    萬幸,這塊彈片是從腿肚子的位置打進去的,僅僅隻是撞斷了骨頭。


    “他會落下殘疾嗎?”基裏爾換上俄語小聲問道。


    “不會”


    衛燃篤定的答道,“我會盡可能的幫他處理好傷口,盡可能的不留下後遺症。”


    “謝謝”


    “謝謝?”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謝謝”舉著手電筒的基裏爾歎了口氣。


    聞言,衛燃怔了怔不再說些什麽,無比仔細的在基裏爾的幫助下完成了傷口的清創,又仔細的縫合了血管和肌肉。


    最後完成了傷口的包紮,衛燃鑽出去問哈基姆要來幾塊木板進行了斷腿的固定,隨後才和基裏爾鑽出了低矮的窩棚。


    此時,哈比布拉的屍體已經被抬了回來,躺在擔架上的阿雅娜和跪坐在旁邊的馬赫布卜正各自拿著一塊布料仔細的擦拭著哈比布拉臉上手上的血跡和汙漬。


    “需要...咳咳”


    衛燃清了清嘶啞的嗓子,“我們能幫忙做些什麽嗎?”


    “他死了”


    馬赫布卜說道,“剩下的已經不是醫生能做什麽的了,交給珍主吧。”


    “如果你們想幫忙,就幫他挖一個墓坑吧。”哈基姆平靜的說道。


    “好”


    衛燃點點頭,和基裏爾一起走到了哈基姆的身旁,前者拿起一把小斧頭一下下的劈砍著滿是沙石的地麵,等到泥土鬆動,便由後者用手挖到一邊。


    在三人的忙碌中,一個並不算大的墓坑被勉強挖了出來,已經用毛氈裹好的哈比布拉也被哈基姆獨自抱著放在了那淺淺的墓坑裏。


    隨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壓住那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不遠處的阿雅娜和索拉婭以及喬婭全都忍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在那壓抑的哭聲中,蒼老的馬赫布卜卻攥緊了那支波波沙衝鋒槍,一次次的將槍口對準了幫著掩埋屍體的衛燃和基裏爾卻又一次次的放下來。


    最終,這個失去了最後一個兒子的老人歎了口氣,誰也不知道他做出了怎樣的決定。


    在沉默的忙碌中,哈比布拉的屍體最終被石塊和摻雜著雪糝的沙土徹底掩蓋,僅僅隻在這穀底的地麵上留下了一個不起眼的隆起。


    “這條路也不安全了”


    馬赫布卜嘶啞著嗓音說道,“天亮之後我們換一條路”。


    “我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哈基姆忍不住問道。


    “有”


    馬赫布卜歎了口氣,“我們還需要水,哈基姆...”


    “讓我去吧”


    衛燃不等對方說完便開口說道,“讓我去吧,如果你們不擔心我逃跑,就讓我去吧,無論我們雙方是否站在對立麵,至少現在我們不能再有人受傷了。”


    “你去就不會受傷嗎?”哈基姆忍不住說道。


    “你是這支遊擊隊裏唯一身體健全的成年男性了”


    衛燃直白的提醒道,“如果你也想受傷然後讓我們自己決定救下你還是丟下你們所有人逃跑,那你就去吧。”


    “哈基姆,現在他們確實是在幫助我們。”馬赫布卜無力的說道,“讓他去吧。”


    略作遲疑,哈基姆將手電筒遞給了衛燃,接著又將一個搪瓷水壺和一把斧頭遞給了他,“如果你逃跑...”


    “那你就殺了他”


    衛燃指了指似乎在走神的基裏爾,隨後頭也不回的走向了遠處的水源地。


    重新回到仍舊彌漫著濃鬱血腥味的水潭邊上,衛燃舉著手電筒仔細打量了一番,小心的繞過了滿地的血腥和任何可疑的地方,來到水潭的另一邊,用斧頭砸開凍結的冰麵,將那些並不算多麽幹淨的冰塊裝進了水壺裏。


    相比打水,他卻在尋找其餘的地雷,他要看看,這附近的地雷到底是通過飛機布撒的,還是人為埋在這裏的。


    如果是前者倒沒什麽,但如果是後者,站在遊擊隊的角度,他們或許該盡快離開這裏才有機會活下來。


    也正因如此,當他裝滿了水壺之後並沒有急著回去,反而在附近轉了轉。


    不多時,他終於借著手電筒的光束發現了第二顆pmn地雷,它就那麽躺在沙石地麵上,沒有任何的遮掩,但卻依舊充滿了危險。


    輕輕籲了口氣,衛燃提著水壺返回了營地,將其架在了已經點燃的氣爐上。


    昨天,因為魯斯蘭的死,名為友誼的種子似乎有了萌芽的趨勢。但今夜,因為哈比布拉的死,名為仇恨的種子卻也在血液的澆灌下種在了僅剩的這幾名遊擊隊員的心裏。


    即便如此,衛燃和基裏爾還是獲得了足夠填飽肚子的饢餅和羊肉湯,並且分到了一頂勉強不會漏風的毛氈帳篷。


    “他們隻剩下兩個女孩和哈基姆沒有受傷了”


    低矮的帳篷裏,基裏爾蜷縮在那隻小小的油爐旁邊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們的情況越來越危險了。”


    “是啊,越來越危險了。”


    同樣蜷縮在油爐邊的衛燃喃喃自語的附和了一聲,此時,雙方戰鬥力的天平已經被打破了,一旦他們失手,一旦被衛燃和基裏爾抓住機會,他們不但可以逃跑,甚至可以做到反殺。


    這並非什麽好消息,反而會讓馬赫布卜等人過分的提高警惕。換言之,一旦發生什麽誤會,他們或許真的要開槍了。


    “你想怎麽做?”衛燃低聲問道。


    “我不打算逃跑”基裏爾突兀的說道。


    “你...你不想回家了?”衛燃意外的看了對方一眼。


    站在自己的角度,他無所謂背叛蘇聯,他隻是個時空過客,是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


    但站在基裏爾的角度,他做出的這個決定即便算不上背叛,也和自投羅網沒有什麽區別。


    “除了三個沒有受傷的人”


    基裏爾說道,“他們還有一個受傷的老人,一個受傷的孩子,一個剛剛完成分娩的女人和兩個嬰兒,維克多,他們需要醫生。”


    “然後呢?”


    衛燃直白的問道,“跟著他們去坎大哈?”


    “先走吧”


    基裏爾說道,“坎大哈也有駐軍,我想等快到了坎大哈再想辦法逃走。”


    “這就是你的打算?”


    “我們現在逃走,你有把握走回去嗎?”


    基裏爾反問道,“我們距離基地至少有150公裏,這還隻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或者,你打算搶走他們的驢子和山羊,然後殺了他們嗎?”


    “他們不是敵人嗎?”衛燃故意問道。


    “我們才是他們的敵人”


    基裏爾的語氣中帶著茫然和痛苦,“我是個軍醫,我沒殺過任何阿芙汗人,我一直在救人,救我們的士兵,也救那些去基地求助的阿芙汗人,我以後也不打算殺人,這是我的底線。”


    “那就去坎大哈吧”


    衛燃開口說道,“我們跟著他們一起去坎大哈。”


    “可能會死在路上”基裏爾提醒道。


    “是啊”


    “我剛剛以為你打算逃跑了”


    基裏爾翻了個身,“我都做好他們發現你逃跑然後殺了我的準備了。”


    “我如果逃跑了,他們或許不會殺了你。”


    衛燃直白的提醒道,“雙方力量重新變得他們占據優勢之後...”


    “除非他們殺了你才會占據優勢”


    基裏爾明顯不是個傻子,“你活著逃走對他們來說隻會變成隱患,需要時刻提高注意力的隱患。”


    如果沒有我的那個時空呢?


    衛燃不由的想到,基裏爾主動提出去打水了嗎?


    如果他提出了,那麽馬赫布卜同意了嗎?


    如果他同意了,基裏爾是因為剛剛他自己說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原因才沒有逃跑的嗎?


    “明天還會有人死嗎?”基裏爾囈語般的問道。


    “我不知道”


    衛燃同樣含糊不清的給出了回答,隨後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快點睡著,快點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夜。


    扭頭看了眼馬赫布卜等人的方向,基裏爾掏出了自己的微型相機,打開了充當上弦壓片的鏡頭蓋,隨後從這長條形的蓋板裏側拿出了一張小小的底片。


    將這底片對準兩人中間正在燃燒的油爐,借著持續燃燒的爐火可以看到,底片裏定格的,是參軍前的基裏爾和一個騎在摩托上,手裏還拎著一把獵槍的長發姑娘。


    “我會回去的...”


    基裏爾喃喃自語的說道,隨後將這枚不起眼的底片小心的重新卡在了鏡頭蓋內側。


    “總要有人活下來...”


    眯縫著眼睛的衛燃憂心忡忡的在心底念叨了一句,隨後權當什麽都沒看到,閉著眼睛翻了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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