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孤舟上,殷菱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她起身眺望著方才征戰的地方,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向往。不同於剛才的血液奔騰與寧折不屈,而是一種熟悉的仿佛在召喚她的力量。空中升起的藍色和金色交織的光芒,讓她移不開眼去。


    “那是什麽?”她脫口而出,見愁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天上的異狀不由得驚詫了一下。


    見見愁沒有回答,殷菱繼續問下去:“蟠龍……是什麽?”


    見愁聽見她轉換了問題,微微一怔,隨即答道:“我也不知道。”


    明顯看出殷菱對於他的回答並不滿意,他又補充道:“天底下真的有龍存在麽……真的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若是說道士打著龍的旗號招搖撞騙,也是有的。”


    言下之意便是對於這所謂蟠龍的身份有所懷疑。


    “那個刺客……我是說,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是什麽身份?還有,你們和……繭又有什麽牽連?”殷菱這一問不過是試探見愁,且看他會不會和盤托出,她本也沒打算聽見他說實話。


    “我隻知道他叫常山,是繭那邊帶來的人,其他的我一無所知。”見愁聳肩道,眼中是令她意外的真誠,“至於繭那邊……你覺得我會和滕署有什麽牽連?”


    聽見他提到滕署,她有些訝異,清澈的眼神中帶了些複雜難明的陰霾,卻見見愁的臉上竟不是她以為的憤憤然,而是帶著些遺憾和愧疚的眼神。


    這一瞬間的落寞,幾乎讓她的心跳加速。


    他總是這樣喜歡假裝堅強,喜歡把自己所有的悲苦藏在微笑的麵具後麵,一顆孩子的心外麵包裹著故作成熟的外殼,當她剝開他的層層偽裝碰觸到他內心的柔軟和脆弱時,就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


    “……你提起滕署的時候和平時不大一樣。”殷菱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並不知道會不會提起他的傷心事,她的語氣十分小心翼翼。


    “是啊。”見愁的眼神飄向了遠方,語氣不悲不喜,“最近知道了一些事情,還沒有機會問他。”


    “什麽事?”


    聽見她好奇的問話,見愁看著有點緊張的殷菱,忽然笑了起來:“你這麽關心滕署的事情?”


    殷菱沒想到他會突然打趣,俏臉一紅,忙辯道:“沒有……不是的……我……我……”


    心中一慌,陣腳一亂,心猿意馬語無倫次。


    他總是有這樣的能耐,能讓一向淡然的她著慌到手忙腳亂。她怕他誤會她的心意,又不能開口說出對他的所有愛慕和想念,隻好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啊。”見愁見她窘迫,也不再逗弄她,定定地凝望著她,眸子漸漸溫柔起來,想要撫弄她的頭,手卻停在半空。


    他望著她頭上的簪子,眼中情感的隱忍明滅。那是他送她的簪子,她貴為一國之後,卻還是戴著,他送的簪子。


    難言的感動和負罪感在他心中發酵,他情不自禁道:“菱兒……我想抱抱你……”


    他突如其來的剖白令殷菱僵在當場,自從和他分離,她沒有一天可以笑得開懷,沒有一天可以睡得安穩。宮裏是有著太多奸惡的地方,太多勾心鬥角和明爭暗鬥,她過得很累。她僅存的不到一年的記憶裏,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她碩果僅存的歡樂時光。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想起他的溫言軟語和寵溺的懷抱她都是一陣悵然。


    乍見他時,她又何嚐不想在他的懷裏尋找自己最渴望的依靠?可是理智告訴她,她不能。


    躲避著他的熾熱眼光,她扭開頭去。


    “菱兒,我們離開這裏,然後我娶你……”見愁的聲音輕輕的,撓著她的心,“我們再也不要管身份了……我們去尋找世外桃源……過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他描繪著美好的願景,一時間殷菱忍不住淚濕了眼眶。


    歸隱園田,過著平靜而自足的自由自在生活,本來就是她的理想啊。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不過是這麽簡單的期待,可命運卻把她扯離她的夢,越扯越遠,直到再也感知不到所謂願望的距離。


    垂首咬唇,再抬頭時淚光已經不見,換上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倔強和堅毅。


    “大傅的皇後,怎麽可能跟著洛國的將軍一起落跑,這樣想著的你,未免可笑。”她語氣中不帶半點客氣和委婉,清淩淩得像是清晨的涼霧。


    見愁被她的話堵得一滯,隻是訥訥地說:“隻要不讓人知道……總還是有辦法的……”


    殷菱轉頭有些淡漠地望著他,感覺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眼中的哀傷之意漸漸沉下去,勉強偽裝上了一片平靜。


    眼前的男人,已經是個不可信任的人了。


    她殷菱是什麽人?怎麽可能以一己之力就終止兩國之間的紛爭?又怎麽可能這位平步青雲的大將軍會為了和自己廝守而放棄一切榮華?即便是見愁自己想要這樣做,洛國的那些人也決計不會放任他自由。


    且看他的義父身上凜然的壓迫感,和那兩個陌生老者咄咄逼人的模樣,她想到這裏便不寒而栗。


    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多麽靜謐的夜啊。


    春江花月,逝者如斯,高挑的青年,和絕美的少女,孤舟相對無言,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倪藍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準確地來說,是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當看見渾身是血的幽蘭時,她惶急得找不到方向。


    蛟龍她認得,蟠龍她知道,她聽見那個蟠龍化作人形後的中年男子抱住鷹不泊,說了一句什麽,而鷹不泊在蟠龍懷裏點了點頭,隨即洛國的兵馬便撤離了。


    她不會因為他們的光而耀花了眼,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一直狡黠的男子像斷了線的破舊風箏一樣撞在牆上,身上被開了一個血洞,讓她的心鈍鈍地痛。


    她原以為是疾風驟雨一樣的心疼,卻發現自己好像被眼前的場景嚇呆了一樣,心都震撼到麻倪,隻是緩緩地痛起來。


    看著剛才那個沒有被擊昏的女子把幽蘭抱起來,然後往外奔去,她也是狂跑著跟著,無奈腳力不行,隻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跑著跑著眼淚不知何時就來了,淋濕了她如玉的麵龐。


    她想大哭一場,卻發現自己能夠依靠的人在遠處歪在別人的懷裏,讓她的淚水越發多起來。


    “夏枯草!夏枯草!”她瘋了一樣叫他的名字。


    那是他臨走之前告訴她的,他的名字。不是幽蘭,不是一個冰冷的代號,好像要拋卻他的過去,好像要讓她成為他的一部分一樣自然。他告訴了她他的真名,而她把他的名字小心地收藏在自己的心裏,就好像那是無上的寶貝一樣珍藏著,此時的她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她不想要他死。


    不想要他死,便隻有用……契約。


    來不及想他是不是故意求死賭她一定會救他,甚至來不及想自己方才給倪筆和殷菱下了迷藥的愧疚,更沒有想過自己的立場,她甚至沒有看懂夏枯草的背叛,她隻是看見了自己努力愛著的人,快要死了一般青灰著臉,像幹涸水塘裏的魚一樣徒勞開合著嘴唇呼吸著空氣,而她,不想他死。


    可是眼下更瘋狂的人是空青。


    那道光閃過的時候她拚命想要護住自己的身體,再次睜眼時卻看見身上沾滿了血,眼神渙散的幽蘭。


    她如離弦的箭一樣躥了過去,抱住他就往外跑。


    她要去找大夫,去找人救他的傷。


    懷中的人眼睛已經闔上,她奔跑的力氣也消失殆盡,她感受著幽蘭身體上的一切脈動,卻發覺不知何時他已經不再有呼吸的跡象。她想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尖叫,傅國的人和繭裏來追殺她的人阻礙著她的道路,她像困獸一樣瘋了一般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卻無奈出手的招數已經不成章法。她拚命護著幽蘭,盡管他已經奄奄一息或者已經魂歸西去,她依然用他瘦弱的身體保護著他。無數刀刃在她身上留下傷痕,她終於吃通不過,像困獸一樣發出一聲悲鳴。


    她並不認識皇宮中錯綜複雜的路,便亂衝亂撞,隻見她身上傷口越來越多,滿身血汙,披頭散發,嘴裏叫喊著沒有人能聽懂的話語,那是近乎嘶喊的嗚咽,聞之令人心驚。


    就在這時有一個憂急的聲音傳進空青的耳朵中:“往這邊!”


    本能地空青認為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這個聲音在喊殺聲和叫罵聲中顯得格外嬌媚,她想也不想,朝著發出生硬的方向奔去。


    “挾持我。”待到了那個聲音身邊,那個聲音在她耳邊迅速說道。


    她一愣,卻很快會意,飛快地把刀架在了對方的脖頸上。


    她終於看清了那個女子的麵貌,正是倪藍。


    她以前還未仔細看過倪藍樣貌,今日一看才知驚為天人。她一向自負於美貌,卻在她的眼前感到了自卑。並不是因為她空青的眉眼比不上這個女子美,而是比之缺了一種氣度。


    眼前的女子,隱隱然有種高貴甚至高傲的氣質,是她這種出身風塵的人所不能比擬的。


    看見倪藍的美貌,空青不由呆了一呆,還沒等她回過神來,隻聽見倪藍裝出慌亂的模樣尖叫道:“救命啊!救命!”


    方才因為夏枯草流的眼淚此時剛好派上了用場。


    身後傅國的士兵自是認識倪藍的,見狀便不敢輕舉妄動,那可是將軍的千金,若是有了半點閃失,將軍怪罪還好,若是將軍一蹶不振,怕是要賠上整個傅國。


    空青配合著倪藍一步步向出口挪去,倪藍悄悄為她指引道路,她抱著幽蘭腳步有些踉蹌,心中雖然疑惑難名,也知道倪藍並無害她之意。


    況且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隨著懷裏的人沒有半點生命跡象,她的心也冷了死了,想著自己就是死在這裏也無妨,突然絕處逢生,也生不出太多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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