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見愁猛地跳起來,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剛才說什麽?”


    自從和這個古怪男人見麵以來這個名叫天竹子的人就一直語出驚人,直到現在已經由不得他不信服。他已經如此信任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此時出口的一句話如同一隻尖銳的匕首刺入他心房。


    是啊,他一直以為那所謂的組織是沒有什麽可以用來要挾滕署的,卻忘記了他自己便是滕署最大的軟肋。


    他總是會把自己丟了,和殷菱走在一起把自己的心丟了,卻發現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把自己忘記了。


    是他蠢,他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他以為“繭”不會對見愁怎麽樣,卻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能夠用來逼滕署乖乖就範的,就是他自己啊……


    殺了半夏的凶手,其實是他自己啊……


    忽的見愁的口中一句野獸一般的咆哮衝口而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他幾乎癲狂,他一瞬間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撕成碎片。腦中一片混沌和空白,記憶的斷章在腦海中閃回盤旋不斷,化成片片飛羽。


    他幹了些什麽啊……


    那是他相依為命的哥哥,是就算有一個饅頭寧可自己挨餓也不肯吃半個的哥哥,是為了給他治病會去上山砍柴哪怕再苦再累都忍著的哥哥,是為了他遁入修羅之道成為殺手的哥哥……


    他一直是不懂事的啊!從一開始他就是個任性的孩子啊!他不由分說地就撲進了那個沉默的男孩子懷裏認了哥哥,硬要滕署帶著他走,又是眼睜睜地看著滕署去做了殺手。


    做殺手要吃多少苦,他不知道。隻是這個時候愈發清晰的記憶告訴他,那個時候哥哥的身上沒有幾次不帶著傷,可他卻因為生日的小事和哥哥發脾氣,現在想起來那些往事太過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中,那個時候哥哥臂膀上的繃帶,分外刺痛了如今的他的眼。


    事到如今他有沒有認真地恨過滕署,他甚至已經不清楚了。


    真的恨他,為什麽在芷山上還會流淚?真的恨他,又為什麽會對殷菱手下留情?真的恨他,又為什麽會一而再再而三不對他下殺手?


    他恨的或許一直都是自己,恨著這樣的不懂事而又總是不能說出真實心意的自己。


    傅國皇宮中,初春時節第一棵盛開的桃樹,片片粉紅帶著欲語還休的蓓蕾,望去顯得生機勃勃,倒有了幾分春的氣息。


    “娘娘,今年的桃花開得真是格外早呢。”新來的小宮女伶牙俐齒,挑些討喜的話兒說,“看來是個好兆頭。”


    殷菱抬頭望著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忽然莫名有種小小的悸動。


    “是呢……開得真早。”仰首望著,一抹淡粉的色澤,確實令人心情也愉悅起來。


    “娘娘要多出來散散心,一定是娘娘的容光帶著這花兒也開了,娘娘多出來走動,很快這園子裏就開滿花兒啦。”


    殷菱漫不經心地聽著宮女的誇讚,並未感到有多少真心在其中,她亦是裝作糊塗不知。不經意回頭間看見滕署也在抬頭望著那即將盛放的桃花,難得的帶了些認真的神色,倒讓她有些驚訝。


    她原以為滕署這樣的人是不喜歡花的。


    然而她的驚訝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聽得滕署開口道:“娘娘喜歡那花嗎?是否要奴才摘了來?”


    她之前明明授意過滕署要他少開口,不僅因為他對宮中禮節知之甚少,盡管她自己所知亦是不全,更因為他的那性子讓他做奴才實在是太過委屈,還因為她能夠清楚地看到他每每稱她為娘娘的時候眼中那抹不容她忽視的傷痛。


    “不必了,花還是讓它自然地生長最好看。”殷菱想著若他上樹摘花,一起一落之間不知道又被誰眼尖捉見了把柄,讓別人知道他會武總歸是不大好。


    “是。”


    幸好這個男人本來就沉默寡言,也少了很多惹是生非的可能。


    一片桃花瓣悄然落下,落在她的發間,悄無聲息。


    茂州城外,待到見愁再次抬起頭來時,卻發現那個男人已經消失不見。


    他沒有聽到那個男人離去的腳步聲,也沒有聽到男人的道別,那個叫做天竹子的怪人就這樣不見了,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他來得和他出現一樣突然,見愁茫然地環顧四周,卻找不到半點天竹子存在的痕跡,天竹子方才站立的地方,青草依舊挺拔,並沒有人踩過的跡象,這讓他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


    難不成他是見了什麽山鬼妖魅?亦或是孤魂野鬼?還是得道仙人?


    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忽然他遊移的目光盯住地上的一樣東西不放。


    ——那是一根隻留了半截的狗尾草。


    是夜,春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恍惚間似乎有一陣涼風拂上麵龐,殷菱忽然驚醒。起身時卻發現床頭坐著一個白衣女子,她不由大驚失色,伸手去摸枕下的匕首,剛想大聲呼喊,便因為白衣女子的一個動作噤聲。


    女子披著烏黑的長發,白皙的皮膚在月色下如透明的一般,纖細的手指放在蒼白的唇上一點,示意她不要出聲。


    不知為何,殷菱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並不是壞人。


    大概是因為對方的眼神中滿滿的都是令人安寧的氣質。


    “我叫夏天無。”


    一句話如涓涓細流流入殷菱的心田,殷菱不由微微一怔,明明眼前的人沒有開口說話,卻清楚地讓她聽到了聲音。


    名為夏天無身上確有法術蘊動的氣息,雖然和她身上的氣大相徑庭。心知對方大概是用了某種法術傳音入密,為了不驚動其他人,殷菱亦用了本家傳音之術與這女子對話。


    “你是怎麽進來的?”殷菱有些懊惱,她如此敏銳,竟等到這女子到了床邊才有所察覺。


    “我是跟著你頭上的桃花瓣進來的。”夏天無眨了眨眼,依舊沒有開口,“我是桃花仙子。”


    殷菱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吃驚,她雖然不知道自己是龍,亦知道這片土地上無奇不有。


    “你也很厲害,我還沒有碰到你你就醒了。”夏天無由衷地讚歎道,“怪不得天竹子這麽關心你的事。”


    天竹子?殷菱疑惑地挑了挑眉,是個陌生的名字。


    不過,對於她來說,許多本該熟悉的名字都已經陌生了吧。


    “桃花盛開,也是托你的福吧。”殷菱並未深究,想到早上的情狀不由感慨。


    “是。連我隨花瓣入你寢宮,都是早就打算好的。”夏天無很坦然,並不隱瞞。


    “那麽必是有事?”


    殷菱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似乎不喜不怒,也沒什麽太多的好奇。


    夏天無忽然感覺,眼前的纖瘦少女並不一般,這種淡然出塵的表情和這股剛直不屈的性子,倒是和她自己有點相似。


    “是,我隻是想來提醒你。你不必太拘泥於自己的身份。”夏天無沒有絲毫鋪墊,單刀直入道。


    殷菱聞言眼中閃爍過一絲猶豫,答道:“盡管知道是違背了本心,但是我不能就這樣棄諾言和道義於不顧。”


    “莫要太執。”夏天無的語氣中帶了些歎惋,“你最後要得到的男人,和所謂正義無關。”


    “我聽不大懂。”雖然疑惑,殷菱卻沒有太大的反應,甚至連好奇都沒有。


    “你的男人,和承諾沒有關係,這是你的命運。不順應自己的真心,最終你會後悔的。”


    “我並不知道什麽是自己的真心。”


    殷菱忽然笑了,那笑容清淺卻傾國傾城。


    她是願與見愁雙宿雙飛,還是願守護自己的家庭?


    無論選擇哪個,都會有一半心在受傷啊。


    “有些事是你阻擋不了的,若你一意孤行,損害的並不是你自己。”


    “仙子是勸殷菱要順其自然嗎?”


    “我隻是勸你在還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時候,不要拘泥於自己的過去。”夏天無赤裸的雙足在冰冷的地上輕輕一點,她整個人像是飄起來一樣落在窗欞,“你已經被過去束縛了命運,連一點反叛都沒有就接受了所謂安排,豈不是可笑?”


    “仙子說些什麽,殷菱並不懂。”殷菱又重複了一遍,笑道,“可以隻把仙子造訪當成一場夢嗎?”


    “你聽不懂也是正常,你並不記得你不是人類。”夏天無好像做了一個撇嘴的表情,“如果你再這麽逃避你的真心,等著後悔罷。”


    殷菱剛想追問“不是人類”是什麽意思,便見眨眼間白衣女子消失不見,一片粉紅色的花瓣隨著春風,徐徐飄向窗外。


    她,不是人類。


    自稱桃花仙子的女子這樣對她說。


    她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同,卻從未想過她不是人類。


    那麽她是什麽呢?是妖嗎?


    旋即她自嘲地笑了,她是什麽東西,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她已經不記得了,反正她有一副人類的皮囊,索性就這樣糊塗地做著淨簾皇後,做自己的本分。


    沒什麽不好。


    真的,沒什麽不好……


    “說了我什麽事都沒有了!”從茂州城周邊的野郊歸來的見愁帶著不能讓人忽視的恍如失神一般的表情,鬼白亦在一邊不停地自責自己跟丟了將軍,一麵不住詢問見愁發生了何事。


    也難怪見愁會如此厭煩鬼白的跟隨,本來他聽過天竹子的一番神乎其神的話,心中已有些明朗自己對殷菱的感情,正待好好思索一番個中意味,便被鬼白不停地打攪,因而他難得地控製不住自己的怒氣,全部發泄到鬼白身上。


    鬼白卻是有些訝異地望著有些令他感覺陌生的見愁,若是放在平時,憤怒的見愁定是會冷嘲熱諷地帶著微笑,而像這次這麽真實地表現出自己的感情似乎還是首次。


    雖然並不是什麽不好的變化,卻總令鬼白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將軍……到底在那裏遇到了什麽事啊……”被見愁的喝止聲打斷的鬼白摸著頭,疑惑地自言自語道。


    “管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在一邊碎碎念。”見愁沒好氣地白了鬼白一眼,顯然是耳朵足夠尖聽到了他的抱怨,“三天後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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