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寒風瑟瑟,它不懂人間溫情,所以肆虐更透人心。


    清冷的月影兒順著交叉纏繞的樹枝落在石上,黑夜的幽靜淡化了月的靈犀,滿身酒氣的男人坐在地上,他背靠著冰涼的樹幹,月下已失形象的痛飲淋漓。


    都說酒醉不醒才讓人痛快,貪杯暢懷才能放縱心懷,但真到了酒醉之時,不眠的夜,無盡的痛也會越加清晰。


    模糊的是他雙眼,麻痹的是他的身體,可清醒著的,卻是他的心。


    越是醉了,越是看的清楚,這痛也就更加的厲害。


    “洛殤……”冷邵玉對望冷清的月扯出一抹痛苦的笑容,迎著淩冽的風,他一口飲盡蠱中酒,酒的灼熱,將他燃燒,回腸萬千。


    迷離的眼睛隱約泛著波瀾微光,看不透徹的朦朧是他心中的愁涼,他癡笑,月飲空杯,醉倒悲情的香懷。


    肆虐的風吹亂了他飛揚的長發,粘有酒水粘稠的頭發夾雜了難聞的酒氣,皇室天生獨具的高貴,高雅的男人此時看著與那街邊平庸的世俗竟也無差別。


    月那麽冷,它淡泊一切,斑白了所有,從不近人。所以在人們心中,它無情。


    它不像朝陽似火,將溫暖駐留,一向冰冷頑固,甚至不近情意,不懂人心,可即便這樣高傲的它,卻更加讓人愛惜。


    人們仰慕它的皎潔清美,愛惜它的悲傷荒涼。


    就像越讓人痛苦的毒,卻有越多的人去靠近,當他們不知不覺感受到美麗下的劇痛,再想抽身而走,為時也已晚。


    更何況是那不想走,不願忘的人。


    愛至深,心越痛。


    “洛殤……洛殤……”


    你在哪裏?你到底在哪裏?


    我要怎樣才能找到你。


    男人含著淚光咽下烈酒,他的喉嚨有團火正熊熊燃燒,酒一點一點讓他沉淪,讓他頹廢。


    若是說洛殤的心在孩子沒了的那刻變得絕望,那麽她的離開便是帶走了冷邵玉的全部。


    人的左胸口正上方有著身體任何地方都無法堪比的溫度,可是現在,他的那裏是空的,他不劇烈的飲酒,這冰冷的夜,要拿什麽度過。


    洛殤不是沒離開過,她每一次離開王府或多或少都牽動著冷邵玉的心,可這一次休書落下,她無情的在他視線裏走遠,冷邵玉才明白,她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這一次,是永遠。


    月亮透明,圓上刻的半麵黑影將她的神秘和清美全然塑成,那種曼妙久擱,尚淺失意悲緬。


    酒氣,難聞的味道,是他平生高貴裏最厭惡的,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醉生夢死於這廢熏中。


    隻有這樣,才能稍稍緩解他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能承受一切,卻承受不下這樣的刻骨銘心。


    走過樹林,莫雲手掌攥成拳頭,他深眉蹙凝,看著男人負氣癡笑的酣飲。


    二十幾年了,莫雲從沒見過男人有如此的時候,月娥姑娘離世之時,他也是這般以酒麻痹自己,但他的心不敵這一次痛到絕地。


    仿佛洛殤的離開,讓他千瘡百孔,再難振作。


    莫雲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冷邵玉看見他,淡笑著揚起唇角,這笑在月明裏太過刺眼,太過嘲諷。


    他仰頭扯過酒杯,大口喝下。


    莫雲在他身邊無聲坐下,他也仰起頭,氣息沉重。


    隻是與冷邵玉不同,他眼中除了冰冷還有一味特殊的情義。


    “王爺可還記得那顆星?”他說。


    冷冷的夜晚,他說話的時候,口中也隱隱流出白氣,如霧般蒼茫。


    酣醉的男人隨性抬頭撇了一眼,不知他有沒有看,或者是否記得,他再次拿起酒瓶。


    莫雲不在意,雙手搭在腦後,身體向後傾靠。“二十年前,您指著那顆星說過,長大後您就是它,護著所愛的人。”


    冷邵玉望著,迷離的雙眼帶有困倦的眨了一下,疲倦的笑了。


    莫雲收回視線看向男人,他知道冷邵玉在笑什麽,他笑自己沒那個本事,身為武周赫赫的晉王卻唯獨保護不下自己的孩子和女人。他在自諷,無盡的自諷。


    “王爺,您已經做的很好了。”莫雲平淡的說。


    平靜的夜晚,風聲來的也靜謐,除了樹上的葉子搖搖曳曳,照在地上幾處晃動的黑影兒。


    冷邵玉對著酒杯,冷冷輕笑。“本王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了,何況是她。”


    “這不是您的錯,您已經盡力了。”莫雲明白他心裏的苦。


    “若不是王爺,隻怕王妃難以原諒的人,便是她自己。”至於孩子,天命不可違。


    “許是本王今生雙手沾的血太多,老天也在懲罰我。”冷邵玉抬起頭,悠悠的目光慘淡銷魂,他說“可這一切不該讓她來承受。本王已經毀了她的國,如今連一個家都無法給她。”


    她受得苦,真的夠了。


    莫雲輕歎,搖了搖頭。“若不是王爺,武周無以繁盛,天下萬民亦然無以安康。王爺毀了她的國,卻是給了天下千萬子民終生安寧的生活。這代價,王爺覺得不值嗎?”


    七國霍亂,戰火紛雲,衛國雖為漠北附屬邊國,卻聯通四國重要邊塞,未央城裏諸臣暗中勾結,置萬民蒼生不顧,百姓苦不堪言,水深火熱。


    武周是桑滿的太陽,平息霍亂,收複諸國,一統天下蒼生,從此,百姓安居樂業,再無戰火紛爭,這不正是他想要的,萬民渴求的嗎。


    當冷邵玉得知洛殤的身份,他便也清楚的知道,這一生,他都是欠她的。


    十幾年前出使衛國,宮宴上若他應了衛王,洛殤早已成他的妻子。十幾年後陰差陽錯,她還是嫁給了他,他也終歸還是娶了她。


    緣起緣滅,這是他們的緣分,也是他們此生過不去的劫。


    “王爺,二十年了,莫雲從未見過您也會被兒女情長所羈絆,甚至我沒想過,您也會這麽做,肯把心交給一個女人。”莫雲感慨萬千,因為隻有他明白,隻有他知道。


    二十幾年前,莫雲初來王府時,冷邵玉和他一樣,隻是個孩子。


    那日,老管家帶著莫雲給他請安,可他似乎很麵生,也在害怕,躲在帷幕後麵偷偷的看著,直到管家和藹的笑了笑,冷邵玉才肯走過來。


    那個時候,身為皇室貴族的冷邵玉沒有任何王爺的架子,他雖不善言辭,卻也平易近人,再後來,已是幾年後的事了。


    莫雲所記得,兒時起冷邵玉備受先帝寵愛,他的聰慧識得大體,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也因此招惹妒忌。


    但凡心思不純的妃子為了自己的孩子,都會不得不做一些事來護得太子之位,先帝忙於政務,終日在朝,後宮之事,知道甚少。那時若沒有皇後靜和氏的庇佑,隻怕冷邵玉無以依靠活到現在。


    莫雲見他時,他還能說說笑笑,可這一切直到慶典那天晚上,全然破碎。


    眾人都在歡樂時,隻有冷邵玉從大殿回來,莫雲問他什麽,他都不肯說。


    後來莫雲才知道。


    那個晚上,他聽見了蕙姑同靜和氏的談話,一直以來,撫養他幾年的靜和氏便是害死他母妃的凶手,不僅如此,靜和氏同樣也害了冷暮飛的娘親。


    可她對冷邵玉如待自己親生孩子,拿命相護,冷邵玉發病時,靜和氏肯放低自己皇後國母的身份屈於靈堂跪上兩天兩夜。


    靜和氏可能並不知道,這一切男人早已知曉。


    他隻有幾歲時,受傷的心靈,脆弱的無以與那皇權在握的女人相鬥,或許他想不明白,一直敬愛的母後就是真正害死母妃的人,這個結根植在他心裏,他變得異常冷漠,許是天性的高傲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冰冷。


    眾人皆說晉王冷漠無情,手段狠毒,卻不知是什麽將他一步一步推到這毀滅的邊緣。


    冷邵玉從不相信世間情愛,先帝鍾愛彥氏卻娶了靜和氏,若他足夠愛,足以冒著天下大不敬,放棄一切將彥氏帶回來,可是他沒有。或者他留戀王權,或者為了萬民,總之,他沒有那麽做。


    而所有女人的愛也不過如此,靜和氏,辰室貴人等等,在這水深火熱的後宮,她們站穩了腳步,卻早已丟了最初的愛。


    冷邵玉是不信的,他的心是冷的,他的人也是冷的,但這一切直到十幾年前出使衛國,直到遇見洛殤,都變了。


    “王爺,您輸了。”莫雲看向他。


    冷邵玉舉杯的手停頓刹那,隨後,他輕笑。


    莫雲深沉的呼吸,拿起地上的酒瓶,他看著,自言道“可我,也沒有贏。”他苦笑著喝下烈酒。


    空明的夜晚,月中漸漸浮現兩張女人的臉,一個高傲淒美,一個溫婉嫻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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