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進德神情恍惚的走進門的時候,他爸爸已經把攤紮出來了,正在那裏和麵,他二姐卻不在。


    他也沒有在意,直接晃晃蕩蕩的就進了屋,之後,他書包也沒放,直接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夏天了,返潮返的厲害。


    特別是他們這種不見陽光而又不透風的屋子。


    早先他媽媽在世的時候,雖然屋子潮,但隻要有陽光,她就會把家裏的東西拿出來曬,特別是他的被褥枕頭,更是優先曬的,所以,哪怕整個房間都有一種潮乎乎的感覺,他的床鋪上,卻會有一股陽光的味道。


    而現在,自然是沒有的了。


    他爸爸不會關心這種事,他大姐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早先不時的還來個電話,現在,卻是連電話都沒有了。


    他爸爸喝了酒就會罵他大姐,他對他大姐卻沒有多少抱怨的——如果是他,恐怕也會這樣吧,其實,他已經想過很多次要離開了,在早先,在他媽媽剛去世的那段時間。


    他想,他要房子有什麽用呢?


    他要錢有什麽用呢?


    他要煎餅攤有什麽用呢?


    他媽媽都沒了,他要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但是自從他加入足球隊,自從齊振雲幫他跑了那四十圈,自從他開始每天早上和時令齊振雲一起訓練,他就越來越少的想這些了,取而代之的,他開始想將來和他們上一個學校……


    齊振雲一定是上最好的學校的,時令……恐怕就有些難了,不過要是努努力還是有希望的,而他,那就要非常努力了!


    他不是太想努力,雖然他並不想以後就賣煎餅,可是努力後的世界,他並沒有看到太多的光明。


    他從那樣的小學到了鐵中,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表揚稱奇和誇讚,卻唯獨沒有自己家人的……


    “老三,出來幫忙!”他正想著,他爸爸的聲音就從外麵傳來了。


    他吐了一口氣,沒有動。


    “老三,你聽到沒有?”他爸爸的聲音這一次多了些不耐。


    他看著黑漆漆的屋頂。


    “老三?老三!”這一次,已經有些憤怒了。


    他終於坐了起來,然後放下書包,慢吞吞的向外走去,他爸爸見他來了,火氣降了一些,不過還是道:“叫你這麽多聲,怎麽就不回一句?”


    “……二姐呢。”


    “誰知道死到哪兒去了,誒,我說你選手沒?讓你來幫忙也要洗手啊!”他爸爸說著,又對旁邊的顧客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不過他每次過來幫忙,我都要督促他的。”


    顧客們紛紛讚同,他轉身向後廚走去,心中,卻是充滿不屑的。


    他們家的東西要說多麽髒,顯然是不會的,在這裏賣了這麽多年,也沒少見其他家因為衛生問題鬧出的矛盾,雖然早先他沒少聽他父母議論城裏人矯情,但蔬菜都會洗上個一兩遍,買來的肉在切之前,也都是會用水衝衝的。可要說多麽幹淨……


    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僅是他爸爸,就是他媽媽,過去切鹹菜的時候也是從不洗手,不過這也說不上對城裏人的憤恨,這隻是他們的習慣,他們自己一邊切著,一邊吃著,也不覺得這有什麽。


    就像現在,他爸爸幫人卷餅的時候都帶著一次性手套,可是早先炒辣椒的時候,甚至還用自己的筷子在大盆裏嚐過!


    現在這些,不過都是給別人看的!


    現在這裏,他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憋悶,這時,他爸爸的聲音又從外麵傳來了:“老三,洗幹淨了趕快過來!”


    他再也忍不住的,大叫一聲!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這些事情是假的!


    學習是假的!


    足球是假的!


    齊振雲,時令……


    想到這裏,他再也想不下去了。


    齊振雲是假的嗎?


    那一天,他為他跑了四十圈!


    時令是假的嗎?


    那一天,他在教室裏瑟瑟發抖!


    他們是假的嗎?


    那一天,齊振雲因為時令,完全失措!


    他們每天的堅持,每天的努力,每天的……


    那些,並不是假的!


    他們沒有背後不訓練,而在有人的時候,往臉上潑水裝作流了很多汗;


    他們也沒有背後偷懶,而對別人說自己的辛苦;


    反而,他們為了更好的成績,而努力的訓練著,比別人更多的訓練!


    他們,也沒有嫌棄他……


    馬進德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麽這麽憋悶,這麽難受,因為……他要離開那個團體了!


    時令接到了邀請,齊振雲也接到了,而他們又都是那麽的希望在足球上取得成績……


    如果他說不希望他們去,他們會願意嗎?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無論是對時令,還是對齊振雲,他可能都沒有他們彼此重要,可是,他們也都沒有排斥過他!


    一起訓練的時候沒有,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沒有,當他表麵平靜,其實非常忐忑的拿著煎餅敲開時令的病房的時候,時令非常坦然的對他的爸爸說,這是我的朋友,叫馬進德,我們是一個足球隊的!


    對於時令,這可能隻是一個簡單的介紹,而對於他……這是從未有過的簡介!


    他有哪一個朋友這麽介紹過他嗎?


    沒有,他都沒有朋友!


    當他跟著時令走進齊振雲家,和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比賽的時候,齊振雲有嫌棄過他髒嗎?


    好吧,齊振雲是有潔癖,但他那潔癖是連自己都針對了的,絕不是因為他是農村來的,家裏賣煎餅,而有絲毫的嫌棄。


    他和他們在一起,不能說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每一天,好像都是有希望的,雖然想到未來他也會迷茫,可這份希望卻帶著他,哪怕在最冷的時候,也能一大早的從被窩裏爬出來,同時,無所畏懼的迎著寒風走向學校。


    而現在,他卻很可能被拋起了……


    那兩個人的世界再也不會有他!


    “老三你發什麽神經呢!”他爸爸在怔了一下後,立刻大聲道,“還不快過來!”


    馬進德回過了神,搖搖頭:“我還有事。”


    他爸一怔,而他已經向外麵走去,他爸火了:“老三你說什麽!”


    他理也沒理的就走了出來,周圍很多顧客,還有不少都是老顧客,他爸爸的麵子再也受不了了,二話不說的就躥了上去,就在他準備一把把自己的兒子抓回來的時候,馬進德回了一下頭。


    他爸爸愣在了那兒。


    要說馬進德的爸爸對自己的兒子不在乎,那顯然是不對的,為了生這個孩子,他先生了兩個閨女……事實上早先還有一個,不過查出來後流了,他會從農村到城市裏,從某方麵來說,也是受了這方麵的影響。


    馬進德是他的根,是他老馬家延續下來的希望,雖然在他們老馬家他並不是獨苗,可每一個男人,都是老馬家的種子。


    在他心中,妻子是沒有兒子重要的,女兒更不要說。


    但要說他多麽在乎馬進德,顯然也不是——不,話並不能這麽說,他是在乎馬進德的,隻是他的在乎,是在乎兒子的身份,對於這個兒子,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將來會如何,他都不是太在乎,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在乎。


    他辛辛苦苦的賣煎餅,掙下的家業,可能超過所有的祖輩,他的兒子當然要為有他這樣的老子自豪——沒有他,他能在城裏上學?能城裏生活?學了一口城裏話?將來,甚至會有一套城裏的房子?


    還是那麽好的房子!


    所以他覺得馬進德對他是要感恩的,是要服從他的。


    當然,小孩子不懂事,鬧別扭,他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也不是太在意——老三也沒有做的太過分,老老實實上學,雖然他不覺得他那個學上的有什麽意思吧,可自己的崽能上個好學校,還是好班級,他也是有麵子的。


    而且,他也沒見過他吸煙,也沒有在外麵惹事,馬進德的爸爸就覺得這樣不錯,不用動大刑。


    而剛才,馬進德惹惱了他,落了他的麵子,他覺得需要教訓他一下了,可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馬進德的目光。


    冷漠,仇恨!


    還有,憤怒!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的眼中能包含這麽多的感情——他妻子當年離世的時候,感情也很充足,但他能理解——房子必須是老三的!


    他知道她妻子的擔心,怕他再娶——娶也不是最緊要的,最要緊的是怕他再生一個,是女孩也就罷了,萬一再生個男孩……她怕他會把持不住,怕他把房子分給別人。


    但是他覺得她想多了,現在農村的行情可和當年不一樣了,當年媳婦娶進門,那就是幹活的,就是生孩的,甚至,就是賣命的,雖說進入新時期,和舊時代不一樣,婦女地位很是得到了提高,可很多風俗還是延續了下來。


    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那不是說說的。


    成了婆婆,也就是解放了,就可以享福了!


    而現在呢,女人少,不說黃花大閨女,就是那些離了婚的,甚至帶個孩子的,你這邊能上午離婚,那邊媒人就能下午帶著沒結過婚的大小夥子進門去相看。


    當然了,他和那些一般的男人還不同,他在省城有房!


    這在他們那裏絕對是很重要的一個砝碼,所以哪怕是他有三個孩子,真要找的話,也不至於找不到,但那,要給多少彩禮?


    有那些彩禮,他幹點什麽不行,何必再去娶呢?


    要說早兩年吧,孩子們還小,他一個人忙不過來,那還真不好說,但現在,孩子們都大了,都能幫把手了,他還娶什麽?


    所以,他當時很肯定的對他媳婦點了頭:“你放心!”


    他媳婦是放心走的,他們互相都理解。


    可現在,他不能理解馬進德此時的目光。


    仇恨?


    憤怒?


    冷漠?


    這是什麽?


    這都是什麽啊!


    馬進德的父親一開始是疑惑,但很快,就成了憤怒!


    這個小兔崽子竟然這麽看他!


    竟然敢這麽看他?!


    他反應過來就想狠狠的給馬進德來一頓,可這個時候馬進德已經走出了胡同,而在他身後還有顧客叫:“老馬,你幹嘛啊!”


    “哎呀,孩子不懂事你回來再教訓啊,我們的煎餅要趕快啊。”


    “是啊是啊,還等著拿這個當晚飯呢。”


    ……


    後麵人催促著,馬進德的爸爸隻有先回去,不過心中已經決定等馬進德回來,要給他點厲害看看了,還有他家老二……說起來還有老大!


    老大最不聽話,給下麵這些帶了個壞頭,要不然下麵這倆也不至於這樣!


    他在這邊這麽想著,而那邊,馬進德已經一口氣來到了鐵中門口,就在他要往裏麵進的時候,突然反應過來,他來這裏做什麽呢?今天,並不訓練!


    他呆呆的站在那裏,看著銀色的大門。


    鐵中不差錢,門也做的漂亮,兩人粗的大門柱,貼中紅色的大理石磚,大門起碼有四米高,和大學當然是不能相比的,但在中學裏,也是少有的了。


    馬進德幾乎天天都要從這裏經過,但過去,他從沒覺得這門有什麽好的,而在今天,他突然就發現,這門的不一樣起來。


    這是,鐵中的大門!


    不是他早先的那個小學的門,不是他們村他們鄉乃至他們縣的那些學校的門。


    這是,鐵中的!


    而他,是這裏的學生!


    他過去在這裏上學,在這裏跑步,在這裏訓練,在這裏,認識朋友!


    他直直的看著,終於反應過來一件事——如果他不想怎麽樣,那,就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


    就像他當年,因為不想要他父母告訴他的那樣的人生,而努力學習一樣!


    現在,他不想和時令、齊振雲分開,那他,也要努力了!


    想到這裏,他向門房走去,大門已經關了,他要想進去,隻有從門房裏了,門房看到他有些奇怪:“你們不是不訓練嗎?是有什麽東西忘了嗎?”


    “嗯,沒有,就是……想來加練。”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真實理由,門房一怔,隨即就笑了,“你這小孩倒是怪有興致,去吧去吧,就是你一個人加練可能會沒意思,再找個人陪你啊。”


    他沒有說什麽,他其實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的,但不知道要怎麽說,最後,隻有僵硬的,微微的點了下頭,然後,直直的向裏麵走去。


    門衛看著他的背影,再次笑了。


    而馬進德則是堅定的,執著的,看著道路勁頭的跑道,現在,他能做的不多,那麽,就從跑步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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