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買了水果麵包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齊振雲站在走廊裏,他一怔,走過去:“怎麽了?”


    齊振雲抿了下嘴:“時令的……媽媽,讓我出來的。”


    說到媽媽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有些艱難,他真不想叫那樣的女人為媽媽,雖然不是他的媽媽。


    劉磊也是一怔,想到下午的時候王娜的樣子,沉默了片刻:“要不,你先去吃點飯?”


    齊振雲搖搖頭,劉磊道:“你也是從中午到現在都沒有吃什麽東西,去吃點吧。”


    “……我吃不下。”


    劉磊看著他,齊振雲咬了下牙:“老師,你能進去一下啊?”


    “能倒是能……不過你要同我說一下你想讓我幹什麽啊。”


    齊振雲又咬了下牙,然後才道:“老師,您同時令的媽媽接觸過嗎?”


    “去年開家長會的時候……咦,她好像沒來?那就是去年你們剛來上學的時候見過?我有些想不太清了。”劉磊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這也怪不了他,畢竟時令成績不錯,雖然說不上是頂尖的,卻是好學生那一批裏的,而且為人也老實,從不惹是生非,還因為足球為班爭光,幫他出氣,他是真沒有什麽要讓他找家長的。


    當然,像這種好學生,有的時候老師也是要同家長溝通的,比如是不是想辦法參加一下補習,更進一步什麽的。


    但劉磊雖然是一班的班主任,卻不是很看重補習,真要說的話,還有些反感。


    那些學不進去的,硬逼著學學也就罷了,那些本來就是好學生,還要補什麽?


    六十分提升到八十分有必要,九十分提升到九十一分有意義嗎?


    當然,也是有的!


    在中考在高考,一分之差就能是上千人的差距,可這才初一,完全沒必要把孩子們逼的這麽緊,現在就逼,到了初三怎麽辦?


    再把話說回來,需要到外麵補課,其實是老師的失職!


    真要講的那麽好,學生們還要補什麽課?


    他的這種思想在老師裏其實是有些不太受歡迎的,不過奇異的是,他教出來的學生的成績卻是相當不錯,特別是作文,特別有靈性,那些參加了作文補習班的不說了,沒有參加過,隻是聽他上課的,起碼也能中規中矩。


    呃,這裏有點小尷尬,他自己也弄作文班……


    不過他倒是能自圓其說,畢竟作文不同於其他,作文,那是要掌握課本之外的東西的!


    實際上,他教導學生,也是剖析電影,剖析名著,乃至帶著去逛逛公園什麽的,這些東西,顯然都不可能出現在課堂上。


    ——他要真這麽教了,反而會惹麻煩!


    因為他這種思想,也沒有再因為補課的事去找過學生們的家長,時令的家長自然也一樣。


    所以他這麽一想,竟是沒有怎麽同時令的家長溝通過的!


    “我想也是這樣的。”齊振雲輕聲道,劉磊臉微微一紅。


    “我和時令的媽媽見過幾次……然後,他對時令非常嚴厲。”


    “啊?”


    “她一直反對時令踢球。”


    “反對?”劉磊一怔,“那他是怎麽訓練的?”


    齊振雲看了他一眼:“我們說是在參加您的作文班。”


    劉磊徹底傻在那兒了,他怔了一下,指著齊振雲:“這是你想出來的吧,你讓我怎麽說你?”


    齊振雲沒有說話,劉磊見他這個樣,也有些無可奈何,他正要再說什麽,就聽到護士站那邊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請問十六床的時令在哪裏?”


    劉磊和齊振雲一起回頭,然後就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身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左右,卻非常瘦,從他的背影能看到明顯的肩胛骨,留的是個寸頭,上身穿了件白襯衣,下身還是鐵路上的那種褲子,劉磊正要說話,那邊時令已經大踏步的向這邊走來。


    “請問……”


    劉磊這邊剛張開一個嘴,那邊男人已經從他的身邊過去,推開了房門,很快,裏麵就傳來一個壓抑的咆哮:“王娜,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聲音裏充滿了不敢相信,“你問我想幹什麽?”


    門並沒有官司,劉磊齊振雲又站的近,很清楚的,就聽到了裏麵的聲音。


    “時記,你竟然問我想幹什麽?你這是什麽意思!”王娜看著時記,目光是驚愕的,這是,在怪她嗎?不,已經不能說是怪了,這是,在怨恨她吧!但是,怨恨她什麽呢?怨恨她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孩子受傷了?怨恨她從接到班主任的電話就趕過來,提心吊膽的守了一下午?怨恨她匆忙趕來,因為錢不夠,還舍著臉找範紅借了一些?!


    借錢啊!


    她都因為這個借錢了!


    時記還怪她?


    她跟著跑上跑下跑前跑後,為了讓時令有一個安心的休養環境,還同人吵了一架——要不因為這個,時令本來是被安排在要住八個人的大屋裏的!


    因為這個,時令學校裏的老師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而現在,時記還問她想幹什麽?


    “我什麽意思?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什麽意思?孩子已經這樣了,你、你還這麽對他!”時記說著,嘴唇都是哆嗦的,渾身更是抑製不住的顫抖。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王娜。


    雖然是王娜自己不能生育的,可是這對於她來說,也是一種病痛,更是終身的遺憾。


    他愛王娜,他是王娜的丈夫,不該因為這個嫌棄她,他也從沒有因為這個抱怨過王娜。


    可是這些年下來,他捫心自問,是不是有些慶幸王娜的那個舉措?


    是的。


    他能騙了所有人,騙不了自己。


    他的確是慶幸的。


    再收養領養,再健康活潑可愛,那都不是自己的孩子,從內心來說,他還是想有個自己的孩子的。


    而如果王娜不那樣做,他是真不好自己做什麽的。


    因為這個,他就要領王娜的情!


    也因為這個……他幾乎是漠視了王娜對時令的傷害。


    是的,傷害。


    他一直有些不承認,可是,他心中是知道的。


    正常的母親是什麽樣的?哪怕他小時候因為孩子多,是最不受重視的,考了好成績回來,也是會有炒雞蛋的,他媽媽更會笑眯眯的看著他:“老二就是聰明!”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份外自豪。


    而時令呢,從來沒有!


    孩子是個好孩子,努力學習,不調皮不搗蛋,卻幾乎從來沒有得到過誇獎,一開始他想誇誇的,但他這邊還沒起個頭,那邊王娜就先說了:“九十九就值得驕傲了?你怎麽不考一百呢?錯那一分都是錯!下次要更認真知不知道?”


    這還是好的,那不好的,真是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小孩的目光從希冀變成委屈,再從委屈,變成沉默,什麽都沒有了……


    那已經,不是孩子的目光了!


    王天昊問他為什麽不願意跑高鐵?


    因為他無法麵對那樣的目光,每每看到時令的樣子,他都覺得自己有罪!


    可是他能做什麽呢?


    他最多,也隻能讓王娜不去管他,可是,這隻是他在家的時候,如果他不在家呢?


    而且,作為一個已經參加工作多年,有著一定社會曆練的人,他非常清楚,要傷害一個人,很多時候不見得是要去做什麽,隻要不去做什麽就可以了……


    比如,不去參加孩子的家長會,比如,不去為孩子打卡簽到,再比如,不去管孩子的穿戴……


    孩子的世界是天真浪漫的,可很多時候,又是殘酷無情的。


    就因為你衣服上有個洞,就有可能惹來全班人的嘲笑!


    自家孩子已經那麽膽小了,再麵對這樣的事情……他怎麽辦?


    這些事,他不能想,想下去,隻有可怕。


    可他,又能怎麽樣呢?離婚嗎?


    其實,他也是有想過的,不過也隻是想想。


    他不能離婚,他已經很對不起王娜了,再離婚,那就是逼她去死!


    是的,他非常清楚這一點。


    王娜把所有都賭到這個婚姻上,因為不能有孩子,她把自己的所有退路都封死了。


    工作、家人、人際交往……


    他如果再提出離婚,那王娜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不能離婚,那他能做什麽?


    安慰時令?


    好像應該是的,可是,他也曾試圖這麽做過,結果卻發現毫無結果,時令就仿佛把自己完全封閉了,無論是王娜還是他,都進不去了……


    而且,他也覺得自己的安慰太蒼白了。


    他能說什麽?


    讓他理解他媽媽?


    怎麽理解?


    怎麽把那些甚至帶了幾分怨恨的冷言當做愛?


    而讓他不用去理會他媽媽……這話,他也是有些說不出口的。


    一直到上一次時令幾乎離家出走,他才意識到自己再不做點什麽,可能就會釀成大禍,但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告訴王娜,不要再管時令了……


    這隻是不讓事情更惡化,或者說,這隻是限製了惡化的速度,他知道。在車上沒事的時候,他其實是會去看心理、倫理之類的書籍的,也曾經到大城市做過谘詢,可是,別管他是不是得到了什麽理論支持,在實際上,他還是什麽都做不到。


    他不能同王娜離婚,這是根本原因;


    他虧欠王娜,這也是事實。


    他有了孩子,所以這是他一生要償還的罪責,他無法逃避,也……隻能這麽湊合。


    而對時令,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等他上了高中安排他住校,再之後……就到外地吧!


    考的遠遠的,然後就在那邊安家落戶。


    過上很多年後,如果雙方都能平靜的接受過去的感情,那麽再有些來往,如果不能……也就這樣吧。


    想一想,是非常心酸的,可這就是命。


    他為什麽不要那個大房子?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在這麽考慮了。


    他的工資卡是給王娜的,但這些年他一直在存私房錢——鐵路上,總有些額外的福利,這筆錢他是準備給時令存著,等他大學畢業給他的,他不準備讓王娜知道,所以可以沒有顧忌的借給王天昊——從某方麵來說,他也是希望王天昊能成為他將來和時令的一個橋梁。


    時令對他有戒心,對別人,卻是會好上一些的,如果將來有什麽是他不方便出麵的,王天昊應該可以,而那些事,王天昊應該也不會拒絕。


    也因此,他沒有想過再要一個房子,哪怕說可以將來將某一個房子賣了用來支持時令,他卻是知道不行的!


    因為那就是給王娜留借口了。


    他不想那樣。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他想就這樣吧,再將就個兩三年也就將就下來了,他跑最難的線,到時候,將來多給時令一些,也多給王娜一些……


    這個社會,多一些錢,總是好過一些的。


    但是在白天,他聽到王娜在電話裏說時令暈倒了,說他可能要骨折,說還不知道會怎麽樣的時候,他就整個炸了。


    他就仿佛是忽然的,意識到了,那是他的孩子!


    那還是個孩子!


    那還是一個,需要他嗬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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