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馬進德永遠記得他媽媽那一天的樣子。


    和電視劇裏演的那些瘦骨嶙峋的病人不一樣,因為幾乎沒有經曆任何治療,他媽媽並沒有變的很瘦,而且因為在最後時期,在醫院打了激素,他媽媽的氣色還不錯,這種不錯經常會給他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媽媽並沒有什麽事——那種嚇人的病並不是他媽媽得的,也許是醫院弄錯了?也許他媽媽身體好自己抵抗過去了?


    所以,除了一開始他有些被嚇住外,其他時間,他還是放鬆的,他總覺得比起得病,他媽媽更多的是太累了。


    為了早市,他媽媽需要在五點鍾起來;


    因為晚市,哪怕生意很好,一早就把所有準備好的東西都賣完了,躺在床上的時候也要十點了——事實上,大多都要十一點,甚至更晚一些。


    在中午的時候他爸爸會睡,他媽媽則不會,她會給他們準備晚飯——雖然很多時候,他們總是吃一個煎餅完事,但在他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們總能喝上一碗粥。


    而如果哪一天攤子的生意特別好,他媽媽還會給他們蒸米飯!


    他們都喜歡吃米飯——任誰一年吃上三百天的煎餅,也會喜歡米飯的。


    除此以外,他媽媽還會擦車——那個時候,他們的小推車總是幹淨的,他媽媽說,車子幹淨,人們就會認為他們的煎餅也幹淨,生意會更好。


    他媽媽應該也是能休息一會兒的,但總比不上他爸爸,而且,在他大姐不在或者鬧情緒的時候,他媽媽還要洗衣服。


    一家五口的衣服。


    他們沒有洗衣機,都是手洗。


    雖然他們並不是特別幹淨,總要換衣服,所以,每天都有衣服要洗。


    大多數時候,這是他大姐做的——所以在他小時候,最討厭的就是他大姐,因為她總是嗬斥他,讓他注意不要把衣服弄髒了。


    不過在有的時候,他大姐也會罷工也會鬧脾氣,或者身體不舒服,這時候就是他媽媽和他二姐了。


    他二姐不願意洗衣服,就算被嗬斥,最多也就是洗一些襪子內衣這些小件,大的毛衣外套就還是他媽媽來。


    他沒有洗過衣服,在他小時候曾好玩的想去洗自己的襪子,卻被他媽媽一把打了下來——洗衣服不是男人做的,他絕對不能洗衣服!


    “哪有什麽絕對啊。”他諷刺的想著,在他媽媽去世後,他還是開始洗衣服,雖然隻是洗自己的,卻也是洗了,還不僅是襪子,還包括毛衣外套——當然,有些他洗不好的,他就送到幹洗店,他偷拿鋪子裏的錢也不隻是為了吃。


    沒有傷口,也不咳嗽,他總是覺得,不定什麽時候,他媽媽就好了。


    但是在那一天,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錯了,在他媽媽抓著他,瞪著眼,說他們在綠水有一套房子的時候。


    關於媽媽,他能想到很多美好的東西,也能想到很多悲傷的東西,可是那一天……他每每想起,就是恐怖,她的目光,她臉上的表情,她抓著他的青筋暴露的手,以及,那如同蛇似的的倒吸的氣……


    他不相信,他當然是不能相信的,雖然那時候他媽媽很嚇人,可他還是覺得那不可能,他甚至想,也許他媽媽是真的病了,要不,怎麽會這麽想?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們每天賣六百個煎餅!六百個!每個我們都能賺三塊錢,有時候還會更多!早先煎餅便宜的時候,我們也能賺一塊八,一塊八,兩塊,兩塊五,三塊!現在什麽都貴了,煤貴了菜貴了,也不知道咱們到底是賺的更多還是更少,但現在咱們每個都能賺三塊!起碼三塊!咱們一年隻休息十天,其他時間都不休息,每天都賣,每天都賺錢!賺了錢咱們什麽都沒有買,沒有亂花,都給你攢起來了!都給你攢著!村裏現在娶個媳婦要幾十萬,咱們有!到時候給你娶個最好的!”


    他媽媽說著,臉上和眼中都充滿了笑意,但是他卻覺得害怕,比剛才更害怕。


    他知道他媽媽說的是真的,他們真的是,每個煎餅都能賺三塊錢的!


    那個時候他們一個煎餅賣四塊——並不多,在那些繁華的地方,早有煎餅賣六七塊七八塊了,但他們沒有房租——他們唯一的房租,就是他們自己住的那間破房子,到現在,一個月的租金也不過四百塊。


    在外麵出攤是沒有租金的,他們消耗的就是煤、麵以及雞蛋,雞蛋可能是最貴的了,但雞蛋在最貴的時候也不到五塊錢,而一斤雞蛋,起碼是有十個的——他們會特意要個頭更小一些的,而且,他們是從雞場直接買的。


    麵粉是極便宜的,哪怕是更貴一些的雜麵也不過幾塊錢,普通的麵粉,更是不過一塊左右,而一斤麵,起碼是能做十五個煎餅的。


    當然,豆腐皮要錢,鹹菜要錢,豆芽要錢,麻葉更要錢,但除了豆腐皮和麻葉貴一些,鹹菜和豆芽都是非常便宜的,也許一個煎餅三塊的盈利有些誇張,但兩塊五以上是絕對有的,而且他媽媽這麽說,應該還是算上了那些要加雞蛋的——加一個雞蛋,就要多加八毛錢!


    此外,還有加火腿腸的——這個是直接加一塊。


    還有加麻葉的,加辣條的,不過這也都會相應的加錢。


    當然,要加這些的不是太多,可也不少,平均下來說一個煎餅賺三塊,真的沒有多說。


    而他們家,一天也的確是能賣六個煎餅的——遇到旅遊旺季,甚至能賣到七百個——鐵中附近並沒有什麽旅遊景點,可總有摸過來的,客流量也會比早先多,把這些平均到過年那不營業的幾天,真的是隻多不少的,那麽,下麵的就容易了。


    3x600是多少?


    然後再乘以30呢?


    得出來的數字,簡直是令馬進德窒息的!


    就算去掉那些煤那些電,甚至除掉他們家的開銷——他們家隨便能有多少開銷?


    四千塊,真的是頂天了!


    五萬!


    他們家,一個月能掙五萬塊!


    當然,當煎餅隻賣兩三塊錢的時候他們是掙不到這個數的,可哪怕是一個煎餅隻賺一塊錢的時候,他們每個月也能有一兩萬的收入!


    一兩萬!


    馬進德一直覺得那是在大城市工作的白領才能有的收入,他總覺得等他好好學習,從大學裏出來才能掙到這筆錢,他甚至……幻想過,當他掙到這筆錢後,怎麽和他媽媽說,而他媽媽又要怎麽高興。


    而現實卻是他那賣煎餅的爸爸媽媽早就掙到了這樣的數。


    怪不得他父母對他的學習向來不熱衷,怪不得哪怕老師說了他的父母也不是太在乎。


    的確啊,就算他再努力,學的再好,就能保證自己將來能掙這麽多嗎?


    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心裏空落落的,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要說,他是應該高興的,家中這麽有錢!


    可他更多的是迷茫——他第一次深刻理解了這個詞,就是那種找不到方向的感覺。


    不過他還是很快想到了最重要做的事情——他媽媽的病!


    既然家裏這麽有錢,那,他媽媽的病一定是能治好的吧。


    “那個、那個……”當他講到這裏的時候再次聽了下來,時令再次拍了拍他的手,這一次他比早先熟練多了,“這種病……真的,沒有一定的。我、我有個表姑,治了好幾年,都以為好了,後來又複發了,就那麽去了。”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馬進德嘴角一挑,“還是聽不懂人話?”


    時令一怔。


    “我剛才就說了,她根本就沒有治!”


    “可是……”


    “對,我們家很有錢,但她就是不治,因為她害怕花錢!”


    時令不知道說什麽了,馬進德的嘴角上挑著:“我們能在綠水買房子,能在老家蓋別墅,但我們不能好好給她治一下病,而且她自己也覺得沒有必要治,因為總是要死的,而如果治了就會花很多的錢,弄不好還要賣房子。”


    “可是、可是……”時令磕磕巴巴的,他有一肚子的話,但又不知道該不該說,馬進德道,“你也覺得該治是不是,而且,還有很大的概率能治好,哪怕是不能完全治好,也總能多活一些時間是不是?”


    時令用力點頭,馬進德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她不治,不管怎麽說她都不治……”


    他看著窗外,想著那一天。


    那一天的太陽好像很好——他已經記不得了。


    隻記得很白。


    他也忘了到底是牆壁白,還是陽光刺眼。


    有時候他想起來就覺得很迷惑,因為在電視電影裏,醫院好像總是黑暗的陰森的,可現實裏並不是這樣。


    醫院的光亮很好,而且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是燈火通明。


    白色的醫護人員,白色的牆壁,大片的窗戶。


    很白。


    那一天他媽媽的主治醫生——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指著他對他媽媽說——“看看你兒子!你總要嚐試一下啊!他還這麽小!你有新農合,隻用最基本的藥花不了太多錢的,你們家不至於這點錢都拿不出來!真不行你還可以眾籌,我給你出證明!”


    他媽媽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他看看他媽媽,又看看那個醫生,終於開口:“媽媽,你治吧,你……”


    “你別管!”


    他媽媽對他一直是寬厚的,也罵過打過,但那種罵就是一種笑罵,帶著一種無可奈何而又驕傲的感覺,打更是就像玩笑似的了……


    他二姐對此一直有意見,經常說他媽媽偏心。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偏心,但他媽媽的確是第一次,對他這麽嚴厲,這麽瞪著他說話,就仿佛,他要是再多說一個字就要吃了他似的,他不敢再說什麽,那邊的醫生歎了口氣,終於沒有再說了。


    “這些醫生都是騙人的!”當那個醫生走後,他媽媽說,“你大姨,當年花的傾家蕩產也沒治好,這個病,根本就是治不好的,這是命!”


    他瞪著眼,想說不是!


    怎麽可能是命呢?


    怎麽能是呢?


    他媽媽……怎麽可能是真要死呢?


    “而且,我給你說啊,微信上都說了,隻要你不把他當回事,這就沒事,你看我現在,能吃能喝,那些治的,飯都吃不下呢!你也想讓我那樣嗎?”


    他不知道要怎麽說,一方麵,他覺得他媽媽現在是還可以,另外一方麵他又隱隱的覺得這樣是不行的。他問過他爸爸,他爸爸隻是不出聲。他還問了他大姐,他大姐直接說是家裏沒錢。


    “有啊……”


    “沒有。”


    “可是咱媽說……”


    “但都買成房子了!”他大姐的目光有些凶狠,相比於他二姐,他大姐一直是溫順的,雖然有時候也會說冬天太冷,要著買新衣服,大多數時間總是聽家裏的安排的,但那一天她看他的目光也充滿了凶悍,“綠水的房子,老家的房子,這些全部都是一口氣拿出來的,你說咱家還能有多少錢!”


    “……不能,賣嗎?能賣的吧,把房子賣了不就有錢了嗎?”


    “那是咱媽要留給你的!”


    “我可以不要啊。”


    “你去給咱媽咱爸說!”


    他去說了,但他的父母反應一致,他媽媽聽了是臉色都變了——“你敢賣,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他爸爸是直接打了他一巴掌:“那是老子的房!”


    在他的記憶裏,他爸爸幾乎是不打他的,他犯了錯,都是他媽媽管教,他爸爸最多說兩句,而那一次,他爸爸毫不猶豫的給了他一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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