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雲霧給明月披上輕紗,夜雨蒼蒼。


    雨幕中的龍吟聲響徹整座紫金山,山間的百獸生靈,顫抖著俯首在這威壓之下。龐大的情緒,痛苦,焦躁與憤怒...交織在這怒吼聲裏,傳遞到所有生靈的耳邊。


    不光是紫金山,內外兩城,秦淮河,揚子江...人畜皆被龍吟驚起,沒過一會,嬰兒夜啼聲,犬吠聲,嘶吟聲...整個南京在夜雨的潮濕昏暗中醒來,看著明月下,紫金山上那狂舞著的龍影。


    齊白魚走進雨中,他先前並未見到蛟龍騰空的場景,朝天宮中軍士們的喧鬧令他無比好奇,況且,這龍吟聲定和不久前獨自離去的葉殊有關。


    遠遠看去,雨幕中,隻能依稀看見一道在夜空中飛騰扭轉的龍影,額上的獨角隱隱閃爍著,牽動著周身的雷光跳躍,想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就是由這蛟龍所引。


    龍吟聲再起,聲音中的憤怒如無形海嘯般席卷在紫金山間,雨點落得更凶更急,齊白魚皺了眉頭,照這麽落雨,山洪之災在所難免。


    他抬頭,雨點灑在臉上,疼痛灼燒著皮膚,他伸手拂開那滴雨水,手指沾染的一瞬,灼燒感從指間傳來。他抽動著眼瞼,看清手指上的那一滴鮮血。


    有毒,該是龍血。


    葉先生,三尺素雪劍,肉體凡胎,讓這蛟龍流血的,會是他嗎?


    哪怕是目力最好的人,也難以在朦朧的夜雨中看清蛟龍那隻可馭使風雷的獨角上吊著的孤寂黑影。


    齊白魚歎氣的間隙,他的身後,齊白鈺領著張舟粥,李思怡和莫青衫,四人撐著傘,提著燈籠,小跑著摸出院落,踩著水窪,朝著去往龍吟聲的小路前進。


    前路,夜雨如墨。


    葉殊伏在被劍刃劃爛,血肉模糊的蛟龍頭頂上,一手扶住自己手中紮進龍肉的素雪長劍,另一隻手將龍頭上的鬃毛纏在小臂上攥緊,努力讓自己不會在風雨亂流飄入空中,因為井繩的牽引反複砸在龍鱗上變成一團肉泥。


    以素雪的長度,即便刺穿蛟龍的龍鱗,也隻能劃開皮肉,對於蛟龍巨柱般的龍身而言,素雪劍留下的劍傷,不過是幾道淺淺的劃痕。


    隻消幾個呼吸,葉殊便看見自己竭力劃出的傷口生長出肉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攏愈合。


    得刺龍眼,或是,找到那片逆鱗。


    隻能等,等一個機會。


    在如此險境之下,葉殊竭盡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同時也在冷靜地思索著。他依靠著井繩和輕功飛速竄上的蛟龍頭頂,蛟龍的龍爪在身下,龍眼在兩側,這隻龐然巨獸看不見,也摸不到葉殊,一時間拿頭頂的一隻小小蟲豸毫無辦法。


    它的憤怒,並不是因為葉殊造成的微不足道的傷痕,而是因為一隻螻蟻,一隻可以被肆意屠殺的弱小生靈,也敢淩駕在自己的頭頂,將自己踩在腳底。


    所以它喚來風雨,在空中騰挪亂舞,竭力想要甩脫葉殊這隻趁它不備竄上它頭頂的小小蟲豸,卻是徒勞無功。


    蛟龍扭動著的身軀漸漸歸於平和,速度慢了下來,葉殊被風壓迫低貼住龍身的頭終於得以抬起,他盯住麵前自己用井繩纏住的龍角,有雷光不斷從那角中迸出,風聲漸小,風壓卻急速增強,扯著他的頭顱下按。


    葉殊強撐著抬眼向天空看去,厚重的雲霧遮蔽月光,越積越多。他突然心念一動,一股龐大的殺意掠過心頭,幾乎是下意識般的極快反應,他閉眼低頭,抽出素雪劍,攥緊龍鬃的手鬆開,任由自己的身體貼著龍鱗滑下。


    忽而間,天地一白!


    整座南京城在一瞬被照亮,隨後沉進夜色中。


    零星的火光從紫金山上燃起。


    炸耳的轟鳴聲從遙遠的天際滾動著襲來。


    雨傾盆而落。


    蛟龍大口地喘息著,它身上的龍鱗有電光在跳躍閃爍,那道劃破黑幕的雷光就是重重劈在了它的身上。


    引動天雷劈自己,再憑借身上的龍鱗抵擋天雷之威,愚蠢卻有效的方法。隻是引動如此規模的天雷對於剛剛複蘇醒來的它是不小的負擔,但它很滿意,強橫的雷光會讓一切灰飛煙滅,不會再有任何螻蟻般的弱小生靈淩駕在它的頭頂。


    蛟龍壓低了身子,掠空搜尋著叢林中戰戰兢兢地猛獸們,至於那些已經在天雷和威壓下駭死的發僵屍首,它沒有興趣,它更喜歡吞食鮮活的生命氣息。


    這巨大的,遮蔽住叢林的黑色龍影,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身軀垂在它的眼角後麵,晃蕩著不斷撞擊在龍眼嵌入的堅硬骨架上,它沒能察覺出這樣微弱的撞擊,也看不見那個小小的螻蟻。


    葉殊的眼前依舊是白茫茫一片,縱使閉上了眼,剛才的閃電仍讓他短暫失明。垂在龍頭下的他,承受的不過是從蛟龍龍鱗上滑落的,萬不足一的微弱電芒,即便如此,也讓他手腳麻痹,不能動彈。


    這便是蛟龍麽,肉體凡胎在這樣的神話造物麵前,隻是可以被輕易碾成齏粉的螻蟻。


    他的手指不斷抽搐著,他要握不住素雪劍了。


    他還沒有把春夏那個傻丫頭給帶回去,他還沒有死。


    他還沒有死。


    他的劍心,還在滾燙地燃燒著。


    雨水浸濕了葉殊的軀體,殘餘的電流如細針般刺痛著他的筋肉,他強撐著痛苦,努力讓自己抽搐著的手指死死箍住素雪劍。


    他眼前的白霧在電流的刺激下一點點消散,他逐漸能看清飛快從眼前閃過的林間場景,自己不斷撞擊著的,像是石塊堆疊起來的堅硬眼眶。


    葉殊突然攥緊了手中的素雪,因為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機會,來了。


    長呼數口氣後,葉殊催動內勁,用左手擰住腰間的井繩,貼著龍眼眶處的硬骨凸起翻身。


    蛟龍的右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黑影。


    銀光掠過,隨後是無盡的黑。


    素雪劍穿透一層薄膜,劍身沒入清澈的粘稠中。


    血紅噴湧而出!


    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身軀,瞬息間被滾燙的龍血灼燒吞噬。


    雷鳴的巨響終於驚動蹲在冰蓮池前思索著的齊白羽,他捏了捏收在胸口的天機鎖,皺了眉頭,起身領著候在一旁的一名女子,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返折洞口。


    樹林中有雷火在暴雨中燃燒,齊白羽抬頭,望向天空中低空飛掠不緊不慢向此處前進的龍影。


    “葉殊,他居然也能破境。”齊白羽眯起眼來,掖在胸口的天機鎖微微轉動,雙目在一瞬間轉成黑色,一張遮天蔽日,由無數迷蒙煙絲編織成的大網在他眼前的世界撐開。他的瞳孔收縮,很快停留在一根同樣與其他絲線交織出無數繩結的煙絲上,一道劍光正在一劍一劍地穿梭斬擊著它,直到整條絲線如煙雲般消散,模糊,再難看清。


    那根絲線雖然消散,可與其他絲線交織成的繩結並未散去,齊白羽瞥一眼劍光,那劍光立刻崩碎,散開,再匯入進一顆繩結之中。


    齊白羽皺起了眉,看著那顆由數條煙絲交織在一起的繩結,一條醒目的黑色直直垂在自己的胸口,另有一條若有若無,垂在一旁的莊周身前。


    我二人,也為這道劍光的誕生種下了因麽?他偏頭去看何春夏,她瞪大著黑色雙眸,靜靜地立在一邊,胸前毫無任何痕跡。


    又多了一個不在算中的人。


    齊白羽望著被劍光斬斷的空空如也,那道原本飄向空中,連接在葉殊胸前的絲線。


    那就由一個不在算中的人,去殺另一個。


    齊白羽的身後,莊周無聲地歎了口氣,莊周無法窺見天機,他看不見命運,看不見繩結,也看不見那劍光。他的視線裏,隻該有落雨,叢林,雷火,龍影...


    隻是他的眼神,從什麽也沒有的地方,緩緩移到自己的胸口前。


    下一瞬,蛟龍的痛號聲響徹雲霄。


    巨大的黑影從叢林的上方掠過,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瑩光緩緩移動著。


    “有點害怕。”張舟粥一手撐傘,一手提燈,踩在沒過短靴的泥水裏,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其他的原因,他的小腿肚不住顫抖著,“這蛟龍叫這麽慘,會不會是我師姐幡然醒悟,暴起屠龍...”


    “好事。”齊白鈺背著被先前的閃電驚倒受傷,血泥沾了滿身的李思怡,莫青衫在他身側替他撐傘,他笑了笑,騰出手來拍拍背上的李思怡,示意她將手中握著的五尺短槍遞給他。


    “那蛟龍朝著劉靈官藏寶的地方去了,接下來會很危險,李姑娘摔倒受了傷,還是由莫姑娘你送她回去吧。”


    莫青衫冷眼一斜,言語間滿是不快,“此行我最強,為何不是你倆送她回去。”


    “她的傷口,在這暴雨裏會泡爛的,男女授受不親,回去以後,朝天宮中無女眷,換衫,塗藥,多有不便。”齊白鈺站到張舟粥傘下,將背上噘著嘴的李思怡扶下來,“勞煩莫姑娘了。”


    “我自己回去。”李思怡咬著牙,接過傘要小步往回走,莫青衫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背影,隻得瞪了齊白鈺一眼,跟了上去。


    張舟粥扶了扶腰間的家傳寶劍,兩人擠在一張傘下繼續趕路。


    “莫姑娘如今的身份牽扯過多,李姑娘武藝不高,其實不該帶她倆來。沒想到,最後陪我來找師父和師姐的,會是你這個唯唯諾諾,猶豫不決的齊家少爺。”


    “我有太多問題要問老三了,你我和何姑娘,一起曆經生死,救她,理所當然。而且,齊白羽畢竟是我弟弟,他還能殺了我不成,倒是你...”齊白鈺盯著張舟粥翻他的白眼笑了笑,“我會罩著你的。”


    “嗬嗬。”張舟粥神情嚴肅起來,“如果你真能說動齊三少,無論他想做什麽,放我師父和師姐活。”


    “那是自然。”齊白鈺苦笑著點點頭,“老三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來...你說,以後的世界會成什麽樣子?我領著韓家軍從京城出來後,就再也不明白了。”


    “你書讀那麽多,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不明白怎麽弄出這蛟龍來?那我也不明白。”


    “老三他什麽也沒做...”


    “這叫什麽也沒做?”張舟粥指了指不遠處那遮天蔽日的龍影,扯著嗓子在蛟龍的哀嚎和暴雨聲中大喊。


    齊白鈺搖頭,“如今鎮西王侯出兵南京必將稱帝,大餘朝注定手足相殘,血流成河,老三他,他什麽也沒做。”


    “什麽意思?”


    “我聽見狂瀾生說的話了,可是...”齊白鈺思索一陣,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爺爺,是內閣次輔,明麵上不會站邊東宮或是竹林黨,我大哥,作為竹林黨的暗樁周旋在兩派之間,我...蘇先生很器重我。”


    接話,“而老三,從來不屬於任何一派,任職道錄司天師一職後,潛心道法修行,朝堂上的事從不理會。狂瀾生告訴我說老三是天的化身,他會挑起戰事,會誅滅世間的所有生靈,可這場浩劫般的手足相殘,老三根本沒有參與其中,他什麽也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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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讓你們帶著韓家軍千裏迢迢來南京立功了嗎?”張舟粥不解,話一出口就被齊白鈺打斷。


    “不不不不...在此之前,鎮西王侯入京時就有奪權之意...”齊白鈺扶住額頭,“我想說的是,挑動戰爭的,是人對權勢的欲望,是人心,而不是老三。百姓,天下蒼生,這些很大的話,這些很大的話支撐著我的一切,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看見一個更美好的世間,可是,總會有人帶著對權勢的渴望,鎮西王不稱皇,就會有下一個鎮南王鎮北王出現稱皇。這一切會不會和劉靈官說的那樣,像是我少時那樣,天命難違,在所難免?”


    “不不不不!你為什麽要想那麽複雜。”張舟粥拚命搖頭,“齊白羽什麽也沒做?我給你數數他做了什麽,狂瀾生親眼看見他把十四先生的魂魄打散,今天他趁我師姐心神受損用邪術控製了她,還莫名其妙地放出一條為禍人間的蛟龍,在這下大雨,在這放閃電,害得李姑娘摔跤受傷。”


    “他做的每一件事,在我眼裏都是壞事,他就是個壞人,他不是天的傀儡嘛,他巴不得這世界跟這黑夜一樣,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看不見,他就是一個黑透了的壞人。”張舟粥越說越起勁,拔劍出來,“在黑暗中,我們有月亮,我們還有手中的燈火,我們要幹掉他,然後救我師姐。”


    “不應該是照亮世界麽。”齊白鈺歎了口氣,將五尺槍攥緊,再踏前的每一步,都隨著一起一伏的呼吸,提起勁來。


    劉靈官藏寶的瀑布就在前方。


    那隻蛟龍龐大修長的身軀將整座瀑布占滿。


    雨漸漸小了,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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