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水巷泥濘路,馬蹄聲慢,小巷深處,一人牽馬,踱步前行。


    小巷盡頭有一小平板車,車上立起雨棚,另一人蹲坐其上,正在給一具發僵的屍首診脈。


    牽馬來的那人摘下遮雨的鬥笠,露出臉來,齊家三少齊白羽。


    “大哥。”


    蹲坐在車上的那人正是齊白魚,齊白羽偏頭去看那具屍首,兩隻眼皮微微一跳,眼前竟然是十四月中的臉,齊白魚歎口氣,“我倆都來晚了。”


    再歎口氣,“可惜可惜,十四先生,何等英雄,竟然死在了我的前麵。”


    “不晚不晚,剛剛好。”齊白羽遞過一隻用銀線繡滿了各式符咒的小口袋,一截毛茸茸的尾巴蓬蓬漲出口袋外,“堂堂的持國雲中聖君,嗬嗬,被一個太監,一拳轟殺。”


    “你不在場怎麽會知道?”齊白魚接過那口袋,一股惡臭從那尾巴上傳來,皺了眉頭,“太監就是耿魁?耿魁還活著,那老二可就得麵對一場硬仗,韓將軍就那麽點家底,這次全給老二帶出來了,若是敗了,我們可沒法回京城。”


    “耿魁死了。”齊白羽聳聳肩,“巫馬坤重傷,何小雲重傷,李思怡...天雷對她的體質傷害太大了,可能會瞎,張舟粥沒傷,何春夏,春夏姑娘她...”突然微笑起來。


    齊白魚眉頭緊鎖,盯住弟弟胸前,好似要穿透衣衫,看見緊貼骨肉的那一枚小鎖,“自從合上天機鎖之後,你的能力越來越強,如今不用開鎖,你就能看見了麽?”


    “隻有過去的事,關於未來,隻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碎片。”齊白羽垂頭再看十四月中,露出一絲憐憫,“可悲,當了幾十年的天機道人,就真的以為自己不在算中了。”


    “老三。”齊白魚眼神中閃爍過一絲警惕,“十四先生做過偉大的事,你之前也很敬仰他。”


    “是啊。”齊白羽愣了一瞬,他的瞳孔中央,幾乎透明的倒影裏突然閃爍出現齊白魚的臉,一點點逼近,隻停留在大哥的眼神上,直到那一絲警惕劃過。


    齊白羽笑笑,岔開話題,“大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什麽普通人的身體,卻可以掌控天雷。”上前,伸手進衣,從脖頸處拎出天機鎖,靜靜放在十四月中的額頭上。


    “人死以後,魂魄隻是一縷煙,會一直向上飛去,有些散在天地間,有些被風吹回人間,飄入輪回,隻有極少數,魂魄的力量足夠強大,可以一直一直向上飛。”齊白羽指了指天空,天色未晚,小雨飄落在暗淡中,“最後,飛入星河宇宙,成為一顆星星。”


    “操縱天雷的力量,並不是來自肉體,而是魂魄。”齊白羽輕輕擰轉天機鎖,十四月中的屍首突然睜開雙眼,雷光從他的瞳孔中跳動躍出,漸漸在天機鎖上凝聚成了一股濃鬱且不斷變幻著的紫色雲煙。


    齊白魚見此異象立刻瞪大了雙眼,“這是魂魄!這是...這是人的內力?難道修煉內力就是在修煉魂魄!”


    “呃,完全不對。”齊白羽搖頭,“修煉內力的過程在修煉魂魄,煉體的過程也在修煉魂魄,人的一生經曆過的所有事都在修煉魂魄,能夠飛升的強大魂魄裏,有些憑借善行業力,有些憑借日積月累地打磨身心。”齊白羽突然冷笑一聲,“一個本沒有資格的普通人,竟然也能修煉的這樣強大,真稀奇。”


    “它好像沒有飛。”那縷紫煙隻是在原地繚繞,齊白魚有些好奇。


    “剛離開紅塵,執念,俗事纏繞,所以飛得很慢很慢,過些時間,飛得高了些,過去的經曆記憶就會被一點點拋下,越飛越快。”


    “所以,那些在曆史中閃耀過的人們,他們不是離去再不歸來,而是化作了星星。”齊白魚看向天空,這一刻的空氣無比清新,他大口大口的呼吸,低頭,興奮地看向那一縷紫煙,“十四先生...”


    下一瞬,齊白羽掐出一個指訣,一股細小的風刃呼嘯著插進紫煙中炸開,將煙霧轟散。


    齊白魚徹底愣住,齊白羽聳了聳肩膀,“飛入星海,這魂魄中蘊含的靈氣就沒有了。把這些強大的魂魄打散,散入天地之間,替天匯集靈氣,助天重生,天機道人代代就是幹這個的,不在算中的老天機,還有打不開天機鎖的十四月中,都是意外。”


    齊白魚隻是怔怔看著這個極為陌生的三弟,齊白羽歎了口氣,“真羨慕啊,竟然有人能夠不在算中。”


    “老三,你...”齊白魚反應過來,再看齊白羽,好似從未熟識,“天心島不是已經沉沒了嗎?鎖住所有人命運的枷鎖,應該被李青藍斬斷了才對!”


    齊白羽笑笑,將放在十四月中額頭上的天機鎖收回衣內,打了個響指,示意大哥跟上自己,緩緩向巷口走去。


    “還記得那場星隕如雨嗎?”


    小雨中,那輛木板車上有火焰一點點騰起,越燒越大,直到隻剩一團飛灰和幾粒白色碎骨。


    兩人來到畫舫門前,地上的血已在雨水中滲入泥土,隻在空氣中還留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齊白羽踩入一處水窪,突然停步。


    “老三?”齊白魚回頭看他,齊白羽微微一笑,閉眼再睜,雙目已然漆黑一片。


    “師姐!師姐!”


    張舟粥鼻涕和淚混在一起落下,他拚命想要去牽住師姐的手帶她往前跑,可他伸出的手隻是落在空處。


    何春夏從水窪中站起,默默回身,麵對身披金鱗雷甲的耿魁,一步步前進。


    耿魁獰笑著停步,他懶得過多關注這一對小男女,他隻是盯著那個緩緩挪步下船的巨人。


    一聲響徹雲霄的怒吼,一如先前的雷聲。


    巫馬坤。


    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發出的劈啪暴響聲,每踏出一步,他的身軀便再龐大一分。他將身上的衣衫生生撐裂,雨水順著他結實如同金石般的塊狀肌肉縫中滑下。


    一步九重山。


    言達摩在江湖上已銷聲匿跡多年,隻是作為傳說與談資活躍在茶餘飯後。


    巫馬坤的強大,是肉眼可見的,龐大,壓迫,質樸的強大,作為八重山巔峰的煉體武者,他所用的玄鐵重劍,其實是慈悲,他的兩隻可以單手捏爆人頭的鐵拳,才是可以碾碎一切的神兵利器。


    此刻,他亮出了雙拳。


    “師姐!師姐!”張舟粥小步跟著何春夏,他倆已經離耿魁很近,張舟粥說不出其他的話,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攔住何春夏的前進,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他隻是跟上何春夏的腳步,寸步不離。


    耿魁終於留意到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兩人,他微笑著有些迷茫,這兩個傻子為什麽不怕自己?


    轟掉便是。


    踏前躍步,輕輕一拳,轟爆頭顱,要向巫馬坤展現出恰到好處的優雅。


    一拳落空?


    麵前的姑娘一瞬間在眼中消失,耿魁疑惑地看向被拳風掠倒的張舟粥,他瞪大著雙眼裏滿是恐懼,顫抖著掙紮爬起,對自己握緊了拳頭。


    一隻螻蟻,也配反抗?


    再出拳。


    張舟粥倒飛而出,那隻帶著跳動雷光的拳頭並沒有擊中他的頭顱,他被何春夏一腳踹飛了。


    耿魁第一次迎上那個姑娘的眼睛,他看見像火一樣燃燒著的血紅,耿魁想了想,她?何春夏?那個長恨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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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魁收了拳頭,四串長長的血沫灑在空中,收回的左拳上少了四隻手指,他的神經並沒有因為疼痛而收緊,他甚至連眉頭也沒有皺。


    為了紋上這身金甲,他服用了大量的天才地寶,受了太多痛,喪失了痛覺。他愛喝茶,因為他隻能喝出茶的苦味。


    好鋒利的劍。


    她手中,怎麽莫名其妙多出來一柄劍。


    齊白羽站在水窪中,看著長恨從水邊的孤舟裏騰起飛來,掠過拔出繡春刀跳船的何小雲,掠過前衝中的巫馬坤,掠過顫抖著閉眼的張舟粥。


    何春夏接劍出腳,反身劍出。


    齊白羽微微一笑,“第一步。”


    下一瞬,一劍刺出,將穿透耿魁的心口。


    劍尖觸及金鱗,電光飛速爬上劍身,穿透持劍的皮肉,打進何春夏的五髒六腑,她下意識握緊了長恨。


    長劍落地,帶起水花聲。


    這一刺,隻穿透了金甲,未能入肉。


    電流穿過何春夏那顆曾被刺穿破碎的心,它停止了跳動。


    耿魁哈哈大笑,握緊右拳,重重轟出。


    這一拳擊中了一堵牆,一座山。


    巫馬坤的胸口一片漆黑,電流彈射在他結實堅硬的肉體上,將他胸前的筋肉烤焦。


    他低聲的怒吼著,一拳轟在耿魁的金鱗之上,電流順著濕透的身軀穿過他的四肢百骸,巫馬坤單膝跪地,疼痛和麻木兩種毫不相幹的感受交織在他的體內,他再想出拳,卻畏懼般收了力氣。


    耿魁從水窪中爬起,他的胸口凹陷下去,電流開始灼燒著他的身體,可他絲毫不覺,隻是獰笑著站起走近。


    張舟粥抱起何春夏,殘餘的電流像是要撕裂他的雙臂,他咬著牙,抬起何春夏抗背在肩上,拚命向後逃竄。


    “師姐!師姐!”


    他疲憊的叫聲已經開始嘶啞,他感受著何春夏僵硬無比的軀體,他不知所措,隻能叫喊著拚命向前跑。


    這段時間他總是在逃,他總是那麽無力,總有人站在他的身前,他總是那個幸運兒。


    他從京城逃到淮安,張家擋住刺客被滅門,他從淮安逃回京城,何小雲擋在他的身前被刺穿,木斷雲要殺他,師姐持劍,未退半步,他逃去鬆江府借兵,那些軍士義無反顧的用命擋在他身後。


    真無力啊,真可笑啊,總是在逃的自己。


    他拜入了葉殊門下,成了錦衣衛,成了狐老的傳人,可他還是那麽無力。


    為什麽?


    為什麽那個幸運兒會是我?


    “師姐。師姐。”張舟粥喃喃,何小雲提刀,已經衝到他的跟前。


    “張舟粥!”


    他抬眼,對上師哥的淩厲眼神。


    他回頭,看著師哥的背影。


    沒有下一句嗎?沒有下一句嗎?


    “師姐!師姐!”


    他大吼著跑向孤舟。


    走!


    活!


    亦或者千言萬語。


    少年人的成長,隻需要一個眼神。


    齊白魚看著三弟的臉震驚起來,齊白羽極少見的迷茫萬分。


    “不在算中?”


    不是。


    齊白羽的眼前,出現了漫天星河,不,是一片由鏡子構成的星海,每一枚鏡子裏都在放映著一個人的臉,記錄著他所經曆的一生。


    齊白羽可以輕易的看見這個人無數種不同的人生。


    算出無數種可能。


    怎麽可能?


    天已陌路,命運的枷鎖已經被斬斷,所有人都不在算中,直到流星雨落,靈氣複蘇,天機道人的重新覺醒。


    齊白羽合上天機鎖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命運再次構成一條模糊不清的線,交織成一團亂麻。


    齊白羽看見的未來模糊一片,他隻是感知到情緒,那些悲歡離合,他猜測著發生的一切,他感受到自己對何春夏的愛恨交織,他猜他們倆會是夫妻。


    他從來沒有看得這麽清晰過,每一份不同的人生都像是被書寫好了一樣在鏡片裏放映著,從生到死。


    齊白羽看見過這樣的場景,他會在一片鏡子裏窺見過去。


    他看著無數麵鏡子,突然想到,這些,都是發生過的事,都是發生過的過去?


    下一個瞬間,鏡片翻轉。


    齊白羽皺著眉頭,再度集中精神,細細看去。


    和其他人一樣,隻是些無序的記憶碎片。


    張舟粥的命運重新變成一條模糊不清的線,交織在一團亂麻之中。


    齊白羽感受著他的欣喜與悲涼。


    齊白羽聽見了那八個字,淚如雨下。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人的感情,總這麽可笑至極。


    齊白羽努努嘴,抬頭,殘餘的淚水慢慢幹涸。


    齊白羽依舊站在水窪中。


    巫馬坤抱起了脖頸上卡著一柄繡春刀的耿魁,他在船隻的甲板上狂奔,高舉著閃著金光的耿魁,將其重重砸進一張大開的魚嘴裏。


    魚?


    大威鏢局運送的貨物,是一隻大魚?


    齊白羽漠然地看著眼前的奇觀,他突然很疲憊,他堅持著看到何春夏緩緩睜開眼的那一刻,閉眼再睜。


    齊白魚眯著眼疑惑看他,“不在算中,流星雨,你到底看到了什麽?你是老三?還是天?”


    “大哥。”齊白羽聳了聳肩膀,“我不等二哥到南京了,耿魁,史芝川,鄭先勇,尹慢四人刺殺十四月中,不日將高舉義旗支持餘子柒篡位奪權,我就不陪劉靈官演大義滅親的戲碼了。”


    “怎麽?你要去哪裏?”


    “淮安。”齊白羽突然回頭,看向某個巷口,視線中並沒有人。


    狂瀾生縮在暗影裏,不住顫抖著,回想起在沉香樓那日自己對何春夏和張舟粥說過的兩句話。那時他不願意接受十四先生的援助,因為他不肯成為天機道人。


    其實天機道人是一個詛咒,讓你一步一步踏上登神之路,站的越高,能力越強,就會讓你逐漸喪失掉屬於人的七情六欲。


    天機道人,不過是天為自己複蘇的精魄尋找到的肉體。


    十四先生,原來隻是個沒資格合上天機鎖的異類。


    原來是他。


    一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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