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嗯。


    大光明殿前,數十人將廣場正中的陰陽圖團團圍住,齊白羽和司馬源身著道袍,站立在陰陽圖的兩隻魚眼內。司馬源身背一把巨型黑傘,齊白羽腰佩一柄桃木劍,劍身上滿是繁雜符文,像極了五雷正法,浮雕的手法巧妙絕倫,隻是少了一絲渾然天成。


    能圍觀此戰的人不多,都是些江湖名流的熟臉,還有人身著官服,看衣服上的刺繡紋飾,品級不低。隻有十四月中一人坐在上位,兩側站著的都是些留著各式胡須美髯的道長們。


    院中一角,何春夏和狂瀾生坐在大榕樹的樹杈上,何春夏指指那些官府人士問狂瀾生,“不是爭道錄司天師的位置嗎?怎麽還有這些官員參與?”


    “道錄司天師的位置比你想的重要,在我小時候,人的命運還由天注定,道教因為術法可以衍算出天命,被尊為國教,甚至連大餘的儲君都要由天師通過命數來定。坐在這個位置上,一舉一動都會左右朝政。”狂瀾生歎氣,“隻是如今所有人的命數都不再能算,道錄司天師的地位也不複先前,可道教中的奇人方士很多,信徒更是遍布朝野,權力依舊龐大,這股力量可不容小覷。”


    “哇,那你幹嘛不去爭,你劍法那麽高,肯定輕鬆取勝。”何春夏看著陰陽圖中的齊白羽,“真是便宜這缺心眼了。”


    “鬥法分為文鬥和武鬥,文鬥就是論道,如果在論道上說服不了對方,才會選擇武鬥。”狂瀾生突然笑起來,“基本上所有的論道,都免不了武鬥,道家弟子們的拳頭可能不硬,但是嘴一定硬。”


    十四月中耷拉著眼皮起身,衝圍著陰陽圖的眾人揮揮手,領著眾人行禮,上香,朝拜,念了一大段告祭先祖的祝問,行禮再拜,領了眾人高喊完“福生無量天尊。”才回到座位上坐下,示意兩人可以開始。


    兩人相互行過禮,司馬源溫和笑笑,“《道德經》中‘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羸,或挫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齊兄何解?”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竹林黨人了,狼子野心還要講的道貌岸然,虛偽。”齊白羽不屑哼聲。


    司馬源臉色冷下來,“齊三少不願解,那出題便是。”


    “論道論道,論的是道理,今天就教教你怎麽講道理。”齊白羽冷哼一聲,張口就來,引經據典,儒道結合,不時夾帶私貨,“正一道法,狗屁不通,茅山道術,隻會打鉤(茅山道術的符籙有大量很奇怪的鉤形)。”司馬源氣得麵紅耳赤,用粗鄙之言回擊嘲諷。


    兩人的爭鬥逐漸升級成罵戰,互相揭對麵派係祖上的老底,你祖上牆頭草,你祖上刨人墳...十四月中翹起二郎腿,打個哈欠,周圍站著的道長們大多見怪不怪。


    何春夏看得嘖嘖稱奇,狂瀾生笑著解釋,“道教的派係內鬥很嚴重,主要按長江南北和不同門派分為以正一道和茅山符派為首的南派道士,尊王重陽為師祖的全真門下大多算是北派道士。司馬源是南派道士中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狂瀾生用眼神示意何春夏看陰陽圖中插著的陣旗,“南派道士精於符籙雷法,北派道士則以陣法見長,隻有天機一脈遊走世間,能夠將陣,符二法融會貫通。齊白羽師承全真掌教王無羨,是正兒八經的北派道士出身。”


    何春夏微微皺眉,“所以說這兩人鬥法,是因為南北兩派間的世仇?”


    “不全是,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道錄司天師的位置一向由正一教主即南派道士領袖來坐,天機一脈並不過問政事,隻斬妖邪。但老天機當年算出餘朝會遭大劫,亂世即將來臨,於是強行與當時的道錄司天師鬥法,殺人奪位,之後又將天師之位傳給弟子十四月中,道錄司天師的位置從此歸了天機一脈。”狂瀾生長歎口氣,“南派和天機一脈就這樣結了梁子,有些激進的南派道士更是不進京,不聽詔。這次司馬源回京,估計就是特地準備在今日來奪回這道錄司天師的位置。”


    何春夏皺眉,“道錄司天師既然歸了天機一脈的傳人,可齊白羽並沒有拜十四先生為師,他憑什麽坐這個位置?”


    “天機鎖。”狂瀾生指了指齊白羽胸前,兩枚小鎖已經合二為一,“在過去,隻有合上天機鎖的人才有資格接任天機道人。老天機的三名弟子中,據說二弟子餘道木曾合上天機鎖,但老天機將他逐出師門,天機鎖也一分為二,和二十四長生圖、五雷正法兩件至寶一起,分別傳給了大弟子李青藍和三弟子十四月中。天機道人的名號則是由十四先生接過。”


    狂瀾生笑笑,“十四先生退隱,天師之位就一直空缺,有兩三年時間,直到齊白羽持一枚天機鎖出現即位,那年他才十三歲。齊家勢大,明麵上沒人反對,如今十年過去,他找到兩枚天機鎖並合二為一,坐在這個位置上,算是名正言順。”再笑笑,“所以十四先生和我嚴格來說並不能算天機一脈,真正的天機道人,其實是齊白羽。”


    “原來如此,這缺心眼地位還挺高。”何春夏看著台上仍在唇槍舌戰的兩人,小小打個哈欠,“倆人對罵半天了,還打不打?”


    “先論道經,以德服人。”狂瀾生順著司馬源的眼神去看,齊白羽嘴上不停,以司馬源為圓心緩緩挪步繞圈,手藏在身後,不斷結印,不時灑些粉末石子到地上,拍拍何春夏示意她去留意,“符法對陣法,在單人間的比鬥中,符法算是占盡優勢,陣法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來配合,還要時間提前布置,你看齊白羽,邊罵邊走,表麵上是在論道,實際是布陣,我看司馬源早就發現,卻也不著急,應該有法子應對。”


    此刻陰陽圖中的司馬源默默將背後的黑傘取下,握在手中。


    五行傘,隕石為杆,竹為骨,鐵為皮,傘麵刻九宮八卦陣,可禦水火。


    齊白羽注意到司馬源手中動作,也不再說話,手扶上劍柄。


    下一瞬司馬源身形詭異探出,七星天罡步依次踏前,一手持傘,一手捏了張符紙結印,口裏念念有詞,一掌劈出,“急急如律令!”


    符紙釘在空中。


    鎮!


    齊白羽身形一抖,被定在原地,眼看五行傘就要劈來,齊白羽胸前的天機鎖隱隱一亮,後撤一步。


    “陣!”


    司馬源隻覺腦海裏有什麽東西重重砸下,忽然眼冒金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齊白羽借此機會一劍刺出。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淨心神咒一瞬念出,司馬源雙眼一亮,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出,血霧散開像是凝固在空中,隨即退步擲出數枚符紙,符紙飄入血霧後,霧氣像有了生機一般飛速擴散,將整個陰陽圖籠罩其中。


    齊白羽滿眼都是血色,再難分辨出司馬源的身影,不一會便被五行傘砸中數下。


    齊白羽吃痛,催動內力,桃木劍翻出,整個陰陽圖的邊緣騰起十餘枚小石子飛向天空,不一會此處的溫度急速下降,凝結的血紅雪花飄落四散。


    “臨兵鬥者,皆列陣前行!”齊白羽大喝一聲,點豆成兵,九道殘影從四周拔地而起,竟然都是他的模樣。十人在場中騰挪換位,腳步不停,一時間難分真假,隨即聲勢暴起,十個身影一同持劍從不同方位劈出!


    司馬源不慌不忙開傘成盾,蹲進傘下,順手將一片柳葉拂過自己雙眼。


    這一擊之下他的身影隻是微微一沉,右手轉動傘柄將力道化開,鑽出傘外,雙目匆匆掃視一圈,勘破虛妄的分身,持傘格擋。左手拍出一張符紙,一縷火苗從符上竄出,沿著傘麵上的紋路陣法急速飛掠,在傘麵上潑開,紫色焰火騰起。


    司馬源雙手握住傘柄旋轉,一道火龍從傘上躍出,直奔齊白羽真身而去,齊白羽邊退邊掐手印,四周炸開煙霧,霎時間陣內濕度急速上升,空氣中凝結出水滴,陣中雨點落下,然而火龍所到之處,雨水化煙霧消散,火勢反而更急更凶。


    台下有人驚呼出身,“如此借雨怎麽能行!”


    齊白羽微微一笑,並非是借雨,而是借風!


    風來!


    以風為劍,旋轉著咆哮刺出,一擊將那火龍衝散,穿透雨霧扭轉出一股巨力重重轟在五行傘麵上。


    五行傘柄砸上胸口,司馬源吐出一口鮮血,借力後退,棄傘,一手扔符,一手飛速掐著手印。


    沒了傘?真蠢。齊白羽隻是微笑看他,慢慢舉起手中木劍用劍尖對準他的退路。


    “諸天神雷,聽我號令。”


    滅。


    一道雷光殘影。


    司馬源顫抖幾下,終於倒地。


    “讓你活,不是慈悲。”齊白羽的眼神突然悲傷起來,“我隻是看見了你死時的樣子,不該在此時此地。”隨即又笑了笑,餘光瞥向院角的那顆大榕樹。


    再邁步,走到十四月中跟前,居高臨下,掛在胸前的天機鎖隱隱發光。


    “從今以後,我道錄司天師的位置,實至名歸。”


    “這一代的天機道人,是我。”


    十四月中抖了抖二郎腿,“小王八蛋。”


    不遠處,何春夏耳尖一動,兩個熟悉聲音從院外傳來。


    “應該都結束了,都怪你,非要把那個案子審完。”


    “怪我,怪我。”


    齊二少牽馬入院,一眼瞧見藏在榕樹上的何春夏,立刻打了招呼,拽馬繩過去,馬上坐著位薄紗遮麵的颯爽女子,也衝何春夏擺擺手。


    何春夏認出來是韓香菱,扭頭看狂瀾生,“韓姑娘帶個麵紗做什麽,是不是道教的什麽規矩,我用不用帶?”


    狂瀾生笑笑,壓低聲音講了一句,“齊二少明日和韓姑娘大婚,倆人不該見麵,韓姑娘就戴著這麵紗避諱。”


    齊白鈺牽馬走近。


    何春夏抱拳,做個鬼臉,“齊二少,恭喜恭喜,恭喜你啦!”


    齊白鈺哈哈大笑,抱拳敬過兩人,“明日都來,都來啊。”馬上的韓香菱也翻身下來,眉眼間笑意盈盈,抬眼看了何春夏,“姑娘們明日可都得來,我單給咱們擺了一桌,咱們也學學這些臭男人,上桌吃酒!”笑了幾聲,悅耳好聽。


    何春夏撓頭打個哈哈,“你這幾日沒去上課,消息不靈通。姑娘們昨日已經出城回揚州了,現在京城裏就剩了我倆和十四先生。”


    “唉?”韓香菱蹙了眉頭,“娟兒都鬧成那樣了還是要走?女學讀書,多好的機會,要我說這莫青衫和白夫人也太任性了些,把姑娘們都給坑慘了。”多看了何春夏一眼,“何教習這次是留是走?”


    “我的馬快,他們跑十天,我五天就能到,不著急走。而且我二哥這次殿試考砸了,可能在京城多待幾天。”何春夏跟著歎氣。


    “何教習你下來,我倆說幾句悄悄話。”韓香菱上前,何春夏從樹上翻下,倆人小跑出院,尋了個僻靜位置坐了,韓香菱輕輕摟了她一小下,“何姑娘,我自小和鈺哥兒一起長大,他心裏想什麽,一個眼神我就能一清二楚。他心裏有你,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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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春夏瞪大了眼,吃驚看她,韓香菱麵紗下微微一笑,點點頭,繼續說話,“我和鈺哥兒隻是定了婚事,你突然出現,我終歸有些生氣,所以對你不好。不過我倆明日就成親了,有些話說出來也沒什麽,鈺哥兒這人情深,你給他留了念想,會記一輩子,所以,明兒個你還是別來了。”


    “可我倆是好朋友,男女之間,難道一定要有這些情愛心思?我隻是作為朋友...”何春夏想起前幾日的承諾,“我答應過要去的,這,這不是言而無信嗎?”


    “何姑娘,你為人真誠沒什麽心機,我相信你對鈺哥兒隻是朋友。可鈺哥兒看你的眼神,我實在放心不下,你若是留在京城,我反而不擔心,見得到人,心裏不會想,可你要走,我怕他會一直惦記。”韓香菱歎口氣,“就當是送我的嫁禮吧,斷了他的念想,山長水遠,再不相見。”


    何春夏看著她的眼神,隻有盈盈笑意,明日她將出嫁,嫁給自己青梅竹馬的如意郎君。


    何春夏莫名的有些難過,在這之前,愛是特別遙遠的事,齊白鈺,張舟粥,狂瀾生...隻覺著是很好的朋友,不曾想過男女之愛。


    自己一心求劍道,如今長恨在手,已然天下無敵,師叔祖李青藍是唯一一座在前路的大山,翻山的路上,花開花又謝,也許可以停步,嗅一嗅花香。


    自己也會笑著,等一個人來陪嗎?


    何春夏歎口氣,再看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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