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小院內,三人一狗。


    此院歸濟南府知府魯肅所有,家具齊全,閑置多年,養了隻叫阿黑的狗看院,這幾日便給何小雲和張舟粥暫且住下。


    雨已停,大威鏢局的車隊還得過些時辰才能到,張舟粥嚷嚷著要吃宵夜,於是三人先回院裏休息一會,換過衣服再去匯波門蹲守車隊。


    “這可是我親手做的,我這手藝一般人可嚐不到,便宜你倆了。”祝金蟾得意叉腰,“我鍋上還蒸著饅頭,你們快吃吧,別搶。”說完轉身出門。


    張舟粥咽幾口口水,肚子咕咕叫聲,“師哥你吃。”何小雲看他把麵碗端到自己跟前,並沒有推過來的意思,搖搖頭,“你不是一路叫餓,吃你的。”


    張舟粥挑了一筷子麵,高高興興送入嘴裏,咀嚼幾口變了臉色,強行咽下,偷偷扭頭不看何小雲,將碗推到他跟前,“哥你吃吧,我真不餓。”


    何小雲疑惑看他一眼,挑幾根麵條入口,神色不動,再默默將口裏的麵條吐到桌下的狗碗裏,將麵碗原樣推回,“不,你餓。”


    阿黑高高興興跑過來,舔了幾口麵條,又高高興興地跑走了。


    “哥,狗都不吃。”


    “不吃也得吃,吵著要吃宵夜的又不是我。”何小雲瞪他,“趕緊,祝姑娘心情不錯,別惹她生氣。”


    話音未落,祝金蟾小跑進門,捧著兩個饅頭不住吹氣,看見麵條擺在張舟粥麵前,便到何小雲身邊坐了,扔給他個饅頭,倆人坐一起啃饅頭啃得極為香甜。


    饅頭,再怎麽蒸,都蒸不成苦的。張舟粥挑起幾根麵條,緩緩送入自己口中,強行吞咽下去。


    祝金蟾看他吃的極慢,在桌下踢他一腳,“好吃也不用細細品,快吃,吃完自己去刷碗。”


    含淚吃麵,“太好吃了。”


    三人又歇息了會,估摸著車隊也快到了,動身出發。


    今夜無月,張舟粥縮著肚子提著燈籠,慢慢跟在師哥和祝姐姐兩人後頭,祝金蟾踮腳走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高些與何小雲相配。


    張舟粥走著走著,眼眶有些濕潤。


    他知道祝姐姐就是祝空空,那又有什麽關係。這世上,終究不是隻有自己一人在前行。他有了師姐,有了師哥,有了師父,有了師娘,有了齊二少和薑凡,他有了一個家。


    其實知道家裏被滅門的時候,他真的真的很難過,這世上隻剩他一個人,他看不到前路漫漫,隻知道自己不可以輕易死去,他要背負著張家那麽多條人命繼續苟活。


    所以他總是說很多很多的話來掩蓋自己的寂寞,最近的日子裏他的話越來越少,因為不再需要用廢話去把心裏的空虛填滿。


    要是可以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


    真好。


    下一個瞬間,張舟粥閉眼再睜,雙眸已成血色,他呆呆望向前方,目光空洞,如行屍走肉一般。


    “哪怕是螻蟻般的人,也會妄圖去拯救天命中注定的未來。”


    一聲歎息在張舟粥腦海中轟然響起,偉岸又深邃。


    這趟鏢裏的東西。


    選擇,選擇是很重要。


    所見,即所見。


    ...


    這股龐大的情緒突然從張舟粥體內抽離,張舟粥撓撓頭,雙眸中的血色盡數退去,晃晃腦袋。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那碗麵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我都出現幻覺了...


    害怕。


    他揉揉肚子,小跑著到兩人前頭去了。


    ......


    醉香樓。


    三人,薛漣,祝江,何壯壯。


    今日是閱卷的第一天,四日後將放榜,昭告天下殿試結果。


    三人提前聚會慶祝,是因為今日蘇先生遣一位小廝過來,送了何壯壯一隻毛筆,筆尾上吊著一隻金鯉魚。


    金榜題名,鯉魚躍龍門。


    這可是明示。


    “何兄,恭喜恭喜啊。”祝江敬酒三杯,眉宇間,有幾分失落。


    薛漣麵露喜色,摟過何壯壯隨口亂講些得意詩句祝賀,邀他喝酒。何壯壯小口抿酒,不住歎氣,其餘倆人見狀,不解發問,“如此喜事,何兄為何煩憂?”


    “你還記得殿試時策應的題目嗎?”


    “當然記得。”祝江點頭,“大致意思是我朝能有如今的繁榮昌盛,國泰民安,基層的商人,捕役,胥使貢獻很大,卻和娼伶,戲子,冷籍等一樣,沒有科舉的資格,該不該讓這些人也可以科舉。”


    “蘇先生出這樣的題目,便是想著要讓自己曾經喊過的口號成真。”何壯壯嗤鼻,“人人平等的人間?愚蠢至極,讓這些人科舉,決計不行!”


    薛漣變了臉色,臉漲得通紅,大怒拍桌,“何壯壯你什麽意思!”他乃商賈之後,不能科舉,甘願在國子監多年隻做個小小監生,便是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有一個這樣的機會,可以入仕,去實現自己一方百姓父母官的政治抱負。


    祝江也不解,開口,“這分明是好事,為何不行?”


    何壯壯搖頭,“東宮,權傾朝野,聖上?聖上多年不理朝政,百姓隻知道這世上有九千歲展偉豪,聖上?地方上聖上可管不到,地方官員更是囂張跋扈到了極點,都察院的人都敢殺,大餘朝說是聖上的天下,倒不如說是東宮的天下。”


    “東宮如此為惡,可我大餘朝經濟,民生蒸蒸日上,你二人可知為何?”


    祝江和薛漣皆搖頭。


    “依我之見,兩個緣由,一,世間喧鬧,仍有俠隱其中,為官不仁,欺壓百姓,會有俠士仗劍出手,懲治惡徒,但這終究是少數,算不得關鍵。”


    “二,乃是重中之重。聖上剛即位時,為振興民生,減輕賦稅,重農重商,短短數年,立竿見影,從此不再過問政事。東宮勢力於是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不過些許歲月,便成了參天大樹。東宮雖黨同伐異,作惡多端,但有一條,東宮上下無不遵從,死死維護,正是因為堅守了此條,才有了我大餘朝的繁榮昌盛。”


    “商,不可入仕為官。”


    “商人沒有獲得權力的資格,手握再多財富也不過是小民罷了,比普通人地位更低,所以官商不會勾結,而是形成了單方麵的壓迫。官員動了貪念,搜刮一戶豪商自然比一千農戶要容易得多,何況還有第一個緣由,官員不敢也無需對百姓下手。”


    ”我大餘朝重商,賦稅低,依靠商人帶動了經濟,民生發展,做到了藏富於民。商人卻不能有實權,隻能被官員剝削搜刮,才使得百姓幸免於難。”何壯壯舉杯,“竹林黨為了一句口號,想放權給商人?這是步臭棋。”


    薛漣祝江二人隻看著他一飲而盡,薛漣咬牙,“商人,就活該被欺壓剝削麽!”


    “你急什麽,你過得不好?入仕為官,人人本都想著可以發些財,過的好些,享受享受富貴。可商人本就享受了富貴,為官,享受就成了純粹的權力,小人得誌,欲望會無限膨脹,難免會欺壓百姓。”何壯壯再飲,“我其實沒有不讚同,隻是覺著會有更好的解法。”


    “那,何兄快說來。”祝江道。


    何壯壯已醉眼惺忪。


    “還沒想到,所以喝酒。”


    他望向窗外的宮城,想起那隻金筆,蘇先生,你我,也許不是同路人。


    再飲。


    ......


    駙馬府。


    燕梔提了食盒來給十四先生送宵夜,這雞湯本是她熬給莫姑娘的,莫姑娘早早睡下不願開門,便拿來借花獻佛。燕梔想到這四個字,偷偷一笑,走的快些入院。


    院內,書房傳出的罵聲極大,白夫人的聲音,燕梔腳步漸緩,悄悄摸過去細聽。


    “我可不管衫衫今日在宮裏是挨打了還是挨罵了,受欺負受氣就不行,聖上,什麽狗屁聖上,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麽聖君!”


    燕梔聽見叫罵,心裏又驚又急,這等話怎麽可以亂說,侮辱聖上可是殺頭的重罪!


    十四月中無奈聲音傳來,“餘穀豐本來就不是什麽聖君,莫姑娘也是,讓唱戲就唱唄,非要不唱,聖上的麵子都不肯給,挨打都算輕的。我估摸著也就是莫姑娘性子倔,生悶氣了,休息幾天唄,你這非得衝我發什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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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的什麽狗屁!你倆一丘之貉,都不是好東西!”重物砸地聲,“明兒個我就帶衫衫走!回揚州去!來這京城才幾天,王姑娘出事!春夏出事!衫衫出事!我可待不下去了!都怪你這駙馬府,什麽狗屁黴運地方!明兒個就收拾東西回揚州!”


    “你看你急什麽,說什麽氣話,好商量,娟兒和燕家姐妹還在國子監讀書,春夏還是教習,總不能說走就走...”


    “回揚州一樣讀!誰跟你們商量!我就是告訴你們一聲!”


    又吵嚷了幾句,鬆白摔門出來,瞧見燕梔,招呼也不打,氣衝衝的回院去了,燕梔正想進門,葉殊推門,衝她笑笑,默默跟在夫人後麵。


    進門,十四月中正收拾地上的硯台紙筆,頭也不抬,“都聽見了?”


    “嗯。”燕梔點頭,將食盒在桌上放了,過去蹲下和他一起收拾,“先生,你們當真要回揚州?”


    “你和你妹妹就老老實實在國子監讀書,沒事,我去宮裏交代一聲,以後沒人敢欺負你們倆。哎呦不行,餘穀豐好色,見不得你倆,那...你倆可以去蘇三清那兒當婢女,老蘇和我關係不錯,不會虧待...”


    “先生。”燕梔突然出口打斷。


    “嗯?”


    鼓起勇氣,“先生不願帶我走麽?”


    十四月中扭頭看她,眼眶紅紅,歎氣,“葉家人好,知道你舍不得,這不是還得問你妹妹的意思嘛。你姐妹倆京城裏待這麽多年,又有這麽好的讀書機會,幹嘛跟我回去。小葉那兒就一三進院,地方都不夠住的,你倆總不能真住下人屋裏啊。”


    “知道了,我先去問妹妹,可若她答應了,懇請先生收留我姐妹倆,不離不棄。”燕梔默默跪好,伏地一拜,十四月中不解其意,隨口答應,扶她起身坐好。


    院內正屋。


    何春夏起身關門,準備休息,看見書房裏的燈還亮著,“你姐應該在十四先生那兒?”


    燕蝶小小打個哈欠,把自己縮進被子裏,“理她做什麽,她巴不得一天到晚待在那兒,書房裏剛剛吵那麽激烈,你快過來,給我講講衫衫今天到底怎麽了。”


    何春夏歎氣,她聽力敏銳,師娘的話悉數聽清。


    “嗯。”


    ......


    匯波門。


    一眾鏢車皆被攔在城門前空地,何小雲提了燈籠,粗略數過,約有四五十輛,一車配一到四匹馬,隨行的鏢師雜役加起來超過兩百人,而在城門口可供自己驅使的官兵不過十餘名,今夜無月,隻憑借星光和燈籠,光是看管都有些不易,挨個驗車驗人實在為難。


    為了防止騷亂,特地囑咐過官兵們不可透露巫馬坤的消息。夜色中,人聲馬聲嘈雜,雜亂無序,何小雲躍上一輛鏢車,高聲喊,“還有沒有管事的,出來!”


    人群中走出一位華貴打扮的中年男子,繡衣錦袍,從頭到腳,金銀玉裝飾繁多,閃閃反光,上前一拜。


    “這幾位官爺,咱家是十方商會的魏雪竹,這趟鏢由咱家跟著。”


    何小雲領了他先入城門,在門洞裏吩咐下去,“待會叫這十方商會的讓鏢車一輛一輛進來,祝姑娘你和我驗車,師弟你搜身。”


    魏雪竹眼珠一轉,已悉數打量過環境眾人,瞥見門洞裏巫馬坤先前拖走的鏢車,車輪被砍斷,車上貨物悉數被翻動。為首的官爺身著麒麟服,與他叫師弟的那小子都是錦衣衛,五品千戶,又是京官,在這城門下查鏢車?


    祝姑娘?這女子衣著用料極好,聽語氣和千戶並非夫妻,不叫祝夫人,年紀不輕卻未曾婚配,如此夜裏還敢出街,江湖中人?


    魏雪竹露了笑意,上前衝何小雲一拜,“這位官爺,請問您這是在查什麽重案?還望告知,夜深人也疲憊,由頭講明白,咱家才好全力配合。”


    何小雲注意到他眼神不時掃過巫馬坤那輛車,對方商會出身,心思縝密精明,怕是猜到些什麽,打個哈哈,“正常的入關查驗,那裏來的什麽案子,師弟,你搜他身,搜完了就放人入城。”


    “這...官爺叫我來,不用我幫手了?這亂糟糟的,要查到幾時去呀,還是讓我去和鏢局的兄弟們講一講,有序入城,查起來也方便。”魏雪竹笑臉相迎,何小雲皺眉,此人萬一出城報信,手下鏢師將那寶物藏匿起來,再要搜查便是比登天還難。親自將他提到一邊,渾身上下細細翻了個遍,搜出來不少精致小物件,還有幾張千兩銀票。


    祝金蟾掃過一眼,搖頭,示意他拿了東西進城,魏雪竹笑笑,掰下一件飾品上的金製小墜塞入自己口中,就地打滾,哨聲突然響起,城外站著的幾位鏢師耳尖一動,舌尖一翻,低沉哨聲在人群中散開。


    數百人的車馬,忽然間一齊安靜下來。


    魏雪竹口吐鮮血,他已挨了何小雲數拳數腳,仍笑臉相對。


    “這位官爺,不就是錢的事嗎,好商量的很,這些銀票您都拿去,咱們鏢局這麽多人,別為了小事傷和氣嘛。”


    數位鏢師慢慢上前,官兵要攔,被輕易擊暈,放倒在一邊。


    何小雲拔刀出城,“老子是錦衣衛千戶,朝廷命官,那個敢動!”


    腳步不停,為首一位鏢師開口,“講清楚,殺你是私人恩怨,和鏢局無關。”


    魏雪竹從地上爬起,笑笑,探手讓那幾位鏢師停步,“官爺,有商有量,您特地在深夜堵咱們,不就是求財嘛,何必把命搭上。有些事情,講清楚講明白就是了,錢,要多少咱家都是肯給的,還請官爺高抬貴手,放咱們入城去罷。”


    何小雲不肯退步,一時間僵持不下,回頭,瞥見不住張望的張舟粥和祝金蟾二人,不要傷她二人,不可動手,抓了魏雪竹慢慢退步回城洞。


    “昨日你大威鏢局的鏢師向城關小吏行賄百兩,這趟鏢,怕是有不該有的東西。”


    “這趟鏢事關重大,隻是求個平安,也是想攀攀人情嘛。”魏雪竹將那幾張千兩銀票遞過,何小雲不接,“東西是什麽,講明白。”


    魏雪竹眯眼,再瞥過巫馬坤那輛馬車,賠笑,“官爺啊,您身居高位,道上的規矩您可能不懂,這趟鏢真的沒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隻是我十方商會出手闊綽,給的過路錢多了些。”說完指指城外,“不信您可以親自挨個查驗鏢車,不該有的東西,它決計不會有。”


    何小雲再逼問,魏雪竹八麵玲瓏,言語間密不透風,一口咬定是攀人情,行賄與鏢物無關。何小雲並無實據,隻能算無端猜疑,總不能講祝空空曾偷聽到過有寶物藏匿其中,沒了辦法,祝金蟾過來,趴在他耳邊說悄悄話。


    “先讓他們過關,魏雪竹有恃無恐,肯定是把東西藏好了,不怕搜。他們這麽厲害,東西我就不偷啦,你昨夜沒睡熬到現在,早點去休息吧。”


    何小雲隻得無奈點頭,吩咐下去。


    “放人。”


    魏雪竹麵露喜色,當即叫那幾位上前來的鏢師進門洞來將巫馬坤的那輛馬車抬了入城。


    ......


    今夜無月,陰晴圓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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