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在後廚幫老黃忙活完之後,姚靜致將抹布搭在肩頭,端了一木盆水去了前堂。


    將水盆放在地上,姚靜致開始擦地。


    西北的酒肆不同於中原的酒樓,地麵大都隻是普通的土麵加以夯實,雖易起塵,卻勝在便宜。好在涼州的酒客們似乎對飲酒之所並無多大要求,隻要酒對得起腰間那點碎銀子,就夠了。


    當然,西涼城內也不乏幾家裝潢氣派的酒家,隻不過出入其中的,皆是達官貴人,光顧者無一不是車馬代步,小廝隨行。而尋常酒客,未必是買不起裏麵的酒,隻不過買過一次,可能就要少去其他酒肆好幾次。


    況且還要承受那些衣著華貴之人嫌棄的眼神。


    屬實不值當!


    至少絕大多酒客是這麽認為的。


    當然,值不值當隻有自己清楚,如此說辭,還是要掛著麵子二字。


    曾有酒客在一家小酒肆中酒後吐“真言”,“都他娘的是酒,仙人居的酒喝了還能成仙不成?喝多了還不是一樣的吐?咱這酒,吐了也就吐了,這點兒銀錢買的酒,爺也不心疼,反正老子喝酒就是尋個迷糊,圖個痛快,可不是為了去那裏賞樓看景去。”


    亦有人附和,“可不是咋,喝酒就喝酒,搞那麽多歪歪道道做甚?還是咱們這酒喝得透徹。”


    當然也有人回懟,“去不起就去不起,說出來丟人咋地?說得好像你能花得起那個錢似的。”


    “怎麽就花不起了?”


    被懟之人麵色漲得通紅,好似酒勁兒在翻湧,伸手入懷使勁兒掏了掏,麵色微尬,咧著嘴笑了笑,“錢袋子落家裏了,身上就裝了點兒酒錢。不是老子吹牛,我打聽過了,那仙人居賣的最便宜的酒,也不過是抵咱這酒三四壺,別說是我,在坐的,誰都喝得起。再說了,我聽人說,那裏的酒味兒和咱這裏的酒沒啥差別……”


    說到這,他抻著脖子衝酒肆的老板喊道:“老板,你是買酒的,這裏麵的道道你最是清楚,你來說說看,那仙人居的酒跟咱家的酒比起來,是不是差不多?”


    正收拾桌子的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衝著那人笑道:“咱這是小本買賣,哪敢跟仙人居的酒去比?”


    這時又有酒客端著酒碗看向那人,扯著嗓子喊道:“別他娘的扯了,就憑咱們,有幾個舍得花那個錢的?”


    說完,這滿臉絡腮胡子的漢子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一抹嘴巴子,站起身來,一腳踩在條凳上,“管他仙人居做甚,咱們有酒喝就是了,真要是惦記仙人居的酒,多賺銀子就是了,要是賺不上那麽多,那就是這輩子沒那個命,也沒啥拉不下臉的,老子窮歸窮,可也知道死要麵子活受罪這個理兒,咱們這群人,一撅腚都知道阿出什麽東西來,誰也甭笑話誰,真要是誰有朝一日富貴了,老子給他道聲賀就是了,將來喝酒的時候,別再來找老子就是了。”


    “你這渾人,怎麽別人發跡了,還不能請你喝酒了?”


    有人發問道。


    這漢子雙眼一瞪,“你懂什麽,這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完抓起酒壺,晃了晃,本想一口將剩餘的酒幹掉,盡顯豪氣,可舉到唇邊,又有些不舍,畢竟兜裏沒有多餘的買酒錢了,如此喝光,又不能盡興,便用嘴堵住壺口,用力一揚脖,好似喝了一大口一般,實則滴酒未入。


    放下酒壺,他舔了舔嘴邊,砸了砸嘴,繼續說道,“咱老劉是實在人,誰要是請咱喝了好酒,咱要是不還回去,心裏總歸是過不去,可要讓咱還,咱還沒這個餘錢,所以說啊,這酒就是再好,喝著也不是那個味了。”


    “人都這麽有錢了,喝他點酒算什麽?誰還會在乎你的酒呢?”


    又有酒客繼續說道。


    “他可以不在乎,可我老劉不能不要臉!”


    這漢子一拍桌子,粗聲說道,“憑什麽?人家憑什麽平白無故地請我喝酒?我又憑什麽白喝人家的酒?”


    “真要是連這點事都想不明白,那這些年可真就白活了!”


    說到這,他歎了口氣,收了腿,重新坐回條凳上,肩膀微縮,雙手握住酒壺,不再言語。


    眾酒客也沉默了下來,一時間,熱鬧的小酒肆鴉雀無聲。


    “說得好!”


    一個突兀的聲音傳來。


    說是突兀,並非是指這人的話語,而是因為這人的嗓音。


    涼州有畜,似馬,矮於馬,不善跑,耐力足,涼州百姓多養其用於馱物,其叫聲獨特,音憨而厚,且拉長音,“兒啊,兒啊”的聲,又好似在哭子,因而涼州人多愛以驢叫以喻聲音難聽。


    說這話的聲音,就與那驢叫差不多。


    眾人皆望向酒肆一角,一人獨自坐在那裏,側對大堂而坐。


    似乎也覺查到自己的嗓音不大好聽,說話之人咧嘴笑了笑,清了清嗓子,“理兒的確是這麽個理兒,隻不過用道不同不相為謀卻又不太合適了,我覺得吧……”


    他故意拉了個長音,卻是無人搭話,隻好自己接著說道,“還是用人以群分比較合適。”


    眾人看他的目光變得似乎並不那麽友善了。


    其中一人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喝道:“看不起誰呢?老子雖識不得幾個大字,可這好賴話還是分的清的!”


    聽得此人說完,其他人也跟著胡亂吵嚷起來。


    原本趁此話題跟眾酒客融在其中,誰料弄巧成拙,成了眾矢之的,他忙解釋道:“人以群分這句話並非什麽壞話,隻不過是有些人自卑,誤……”


    他突然收了聲,這般說下去的話,隻怕是會更讓人心生恨意,忙改口道,“就是合得來的人喜好聚在一起,就好比咱們在這喝酒一般。”


    好在他今日出門前想得周到,換了身普通衣裳,若不然,這酒隻怕是喝不下去了。


    說完之後,他看了眼那滿是絡腮胡子的漢子。


    那漢子見他看向自己,便起身拱了拱手,甕聲甕氣道:“在下沒讀過什麽書,方才不過是胡言亂語的酒話,讓這位大兄弟見笑了。”


    這時有人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指著他說道:“我說你怎麽看著這麽眼熟呢,這不是龍門客棧的楊老板嗎?怎麽跑到這裏喝酒來了?”


    龍門客棧雖開張不久,可單憑其客棧內唱小曲的楊花,便已在西涼城內小有名氣,這小酒肆內的酒客,竟有少半數之人去過龍門客棧喝酒。


    將散落在額前的頭發向後一捋,闞畫子站起身來,衝著眾人拱手道:“鄙人正是龍門客棧的掌櫃的,沒想到在這裏還有人能認出在下,幸會幸會!”


    “我說楊老板,你不在自家客棧喝酒,跑到這裏來做什麽?莫非是嫌自家的酒難喝?”


    “楊老板,我看你也是個精明人,怎麽那楊花姑娘的小曲兒唱的越來越少了?沒有楊花姑娘的小曲兒,你家那酒,喝起來就沒甚意思了。”


    亦有人向旁人打聽,“我說,龍門客棧在哪?這楊花姑娘又是怎麽回事?”


    這時小酒肆的老板拎了壺酒來到闞畫子桌前,將酒放在桌上,拱了拱手說道:“原來是龍門客棧的掌櫃的,楊老板能光臨小店,在下榮幸之至,這壺酒不成敬意,改日有空,在下定當去貴店拜訪。”


    闞畫子笑嗬嗬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說完抓起酒壺,喝了一大口,咧著嘴呲著牙,哈了一口氣,“好酒,夠烈!”


    酒肆的老板笑著回了一句,“是自家釀酒的手藝,味道雖算不上醇厚,可這烈勁兒,管夠!咱西北的漢子,就喜歡這樣的酒。”


    闞畫子點了點頭,“老板隻管去忙,我這人好熱鬧,自家生意差,沒什麽人氣,便來貴店小坐一番,聽著諸位大哥談天說地,也是有意思得很。”


    說完,他揚聲對眾酒客說道:“方才在下也聽了大家不少的酒話,著實有趣,當然,這話也不能白聽,這樣,為表敬意,我就請在座諸位再喝上一壺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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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絡腮胡子的漢子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方才楊老板說我講得好,那楊老板的好意,咱就沒法接受了,別人我老劉管不著,隻不過我可是沒臉喝這個酒。”


    “劉大哥說的是,咱與楊老板非親非故的,這酒咱可是不能白喝。”


    亦有人附和道。


    闞畫子有些差異,暗道這西北的漢子果然與中原人不同。


    撫掌而笑,他再次拱了拱手說道:“方才我不是說了,此乃答謝之酒,算不上白喝的……”


    “楊老板客氣了,幾句酒話而已,豈可換酒錢?買賣可不是這麽做的,咱們涼州的百姓雖比不上你們中原人擅於算計,可也知道什麽值與不值。”


    “就如方才劉大哥那般言語嘍?”


    闞畫子反問了滿是絡腮胡子的漢子一句。


    那漢子笑了笑,“方才楊老板不是說了麽,人以群分,以楊老板的本事,可非我等可也高攀的起的,這酒,確實不敢喝。”


    “我不過是個客棧老板而已,哪裏有高攀一說了?”


    “楊老板客氣了~”


    那漢子客氣了一句,竟不再多言。


    闞畫子其實一直在留意小酒肆的老板,原本以為他會為了多賣出幾壺酒而為自己說上幾句,誰料其竟不為所動,連去櫃台後取酒的意思都沒有。


    闞畫子嘴角微動,又清了清嗓子,“諸位,其實這酒也算不上請大家喝的,諸位也知道我是開店的,可咱這龍門客棧委實清冷了許多,因而才想請諸位喝上幾杯,還望列位閑暇之餘也到我那去坐坐。”


    說完,他又瞥了小酒肆老板一眼。


    小酒肆的老板抬起了頭,衝闞畫子笑了笑,“不愧是中原來的楊老板,果然是大的一手好算盤,拿我的酒挖我的酒客,就不怕我黑臉麽?”


    話雖這般說,他卻並無生氣之意,反而轉身拿了幾壺酒,放在托盤之上,端了出來,邊分給眾人邊說道,“既然楊老板都這般說了,大家也給楊老板個麵子,如此,我也能多賣出幾壺酒去。”


    “我說老板,你就不怕我們去了楊老板那裏之後就不來你這喝酒了?這酒錢,賺得虧了啊~”


    “不虧不虧~”


    酒肆老板隨後應了幾句,將酒上好之後,他衝闞畫子拱了拱手,“謝楊老板了!”


    “還是掌櫃的大氣,楊某佩服,難怪貴店生意這般好!”


    “不過是養家糊口的買賣罷了,全仰仗街坊鄰裏捧場而已,生意才得以維繼,小本買賣,比不上楊老板的客棧,賺不上幾個錢的。”


    “嗬嗬,我那客棧,就那樣吧~”


    闞畫子麵露苦笑之色,微微搖了搖頭,“銀子都砸進去了,總得想個法子不是,因而才出此下策,多有冒犯,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沒什麽冒犯不冒犯的,酒是你花錢買的,何樂而不為呢?”


    有人喝了第一口,就有人跟著開了口。


    那劉姓漢子猶豫了一下,也拿起了酒壺,大不了改日去趟龍門客棧喝酒就是。


    酒喝了,話也就多了。


    “楊老板,不是我等不願去你家,隻是咱懷裏的銀子……”


    “楊老板,我是去過你那裏的,說實話,酒稍貴了些,況且楊花姑娘的小曲兒又不是日日能聽得到,就沒什麽心思去你那了。”


    “楊老板,不是我說,你那店呐,還真不是咱舍得去的地兒。”


    “我說楊老板,你也是生意人了,怎地這點兒事也想不明白呢?你見有幾個穿短衫的會去你家那樣的地方吃酒?”


    闞畫子也拎起了酒壺,一抬手,高聲道:“咱開門做生意,自是喜迎八方客,若是諸位嫌我家的酒貴,咱降價就是了,至於那店麵裝飾,我隻是按照中原尋常酒肆修建的,不過是想給咱們涼州人些新鮮感,並無他意,諸位隻管去就是,我保證列位能喝得起酒,當然,舍妹的小曲兒,也可以聽得到。”


    龍門客棧前堂是用青石板鋪的地麵,比起尋常酒肆的地麵看起來貴氣不少。


    用闞畫子的話說,以青石板鋪地麵,好收拾,給小靜致省點力氣。


    可小靜致擦起地來,一點也不省力。


    每次擦完地,姚靜致都會累得滿頭大汗,可他卻從不喊累,每次看著擦得光亮的地麵,他都會發自內心的笑。


    昨日的客人並不多,地麵並不是很髒,可姚靜致依然擦得很用心。


    每擦完一塊兒青石板,姚靜致都會趴在地上,用嘴輕輕哈上一口氣,然後在用一塊兒幹抹布再擦一擦。


    正當他撅著屁股哈氣的時候,有人在後麵一腳踹在了他的屁股上,毫無防備的他被踹趴在地上,身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靜兒,你擦這麽幹淨幹什麽?反正也沒什麽客人來,差不多就行了哈~”


    姚靜致轉過身來坐在地上,撅著嘴看向頭戴麵紗的柳薇薇,“姑姑,你又欺負我~”


    “好啦,好啦,我又沒用力,誰叫你撅著個屁股呢,姑姑看見了就想踢上一腳呢~”


    姚靜致咧嘴一笑,起身蹲在地上,將地上的另一塊兒髒抹布放入盆中,邊洗邊說道:“這石板這麽好,不擦幹淨了,別人該看不出來了!”


    “你這孩子,也怪你先生,他又不缺這點錢,非要將夥計給辭了,你可是他的弟子,怎麽能幹這種粗活呢?”


    “沒事兒,沒事兒,這事兒可怨不得先生,最近店裏生意也不太好,活計也不多,我在後廚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來前堂多幹些,也能節省些開支。”


    姚靜致將手中的抹布擰了擰,轉身去擦下一塊兒石板。


    柳薇薇見狀笑了笑,走到姚靜致擦過的地方,從桌上拽下一條長凳,坐下之後,對姚靜致說道:“靜兒,勤勞不是壞事,不過可不能光手上勤快,不然將來隻會勞碌,卻沒有享福的命,哪怕你不在意,可也辜負了你先生的一片苦心不是?”


    姚靜致知道薇薇姑姑這是要考校自己功課了,便一邊擦地一邊背起書來。


    流利地背完昨日才學的文章之後,他衝柳薇薇一呲牙,略有些得意地說道:“姑姑,字我也寫好了幾篇,等會兒擦完了,我拿給你看。”


    柳薇薇“嗯”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向樓上走去,“靜兒,一會兒順便給姑姑跑壺茶,還是泡咱們帶來的茶葉……唉~算了,就泡你先生新買的那罐吧!”


    姚靜致應了一聲,繼續擦他的石板,正擦著,屁股上又挨了一腳。


    在客棧裏,能踢他的隻有兩個人。


    姚靜致有些惱怒。


    姑姑走路輕,自己沒聽見腳步聲也就算了,怎麽連先生的腳步聲也沒聽見呢。


    “別擦了,別擦了,擦那麽幹淨幹啥?都沒處下腳了!”


    闞畫子用腳踢了踢水盆,“靜兒,以後隨便掃掃得了,用不著擦這麽幹淨!”


    姚靜致站起身來,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了眼闞畫子,低聲說道:“先生,這點兒活,不累的!”


    咬了咬嘴唇,他又繼續說道:“先生,我在後麵幫忙的時候,黃伯在那念叨著,聽他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想在咱們這幹下去了。”


    “哦?還有這事兒?我又不少了他的工錢,現在客人又少,他也不累,怎麽會不想幹了呢?”


    姚靜致抓了抓頭,“聽黃伯那意思,好像就是因為客人少,他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闞畫子想了想,便明白了個中緣由,伸手捏了捏姚靜致的臉蛋,“放心吧,黃伯是不會走的,咱們店呐,客人也會越來越多的。”


    “真的?”


    “真的,先生何時騙過你?”


    姚靜致眼睛一亮,“這麽說,我們不會再賠錢了?”


    “嗬嗬~”


    闞畫子笑了笑,“你一會兒告訴老黃多備些佐酒小菜,對了,讓他隻做些花生鹽豆之類的小菜就可以了,至於熟肉等其他菜肴,按照往日份量準備即可。”


    “嗯嗯!”


    姚靜致一聽,連菜都準備這麽多,看來先生真的有把握會來這麽多客人,便重重地點點頭道,“好嘞,先生,抓緊把地擦完,然後就去!”


    闞畫子伸手揉了揉姚靜致的頭,“好孩子,這地不用擦了,你擦得那麽幹淨,有些客人便不好意思進來了,懂麽?”


    姚靜致歪著頭想了想,搖了搖頭。


    闞畫子抬起自己的腳,將鞋底給姚靜致看,“幹不幹淨?”


    姚靜致點點頭。


    闞畫子背著手在,抬腳在姚靜致擦過的地方來回走了幾下,“心不心疼?”


    姚靜致看了眼地麵,搖了搖頭。


    “是因為沒有被我踩髒,對麽?”


    姚靜致抿著嘴轉了轉眼睛,“是也不是吧~這地本來就是給人踩的……”


    闞畫子衝門外努努嘴,“去,出去蹦躂幾下,多沾點土再回來!”


    “啊?”


    “啊什麽啊?快去!”


    姚靜致見先生不像是在說笑,雖有些不解先生此意為何,還是向門外跑了出去,用力在路上跳了幾跳。


    看著站在門口有些猶豫的姚靜致,闞畫子笑問道:“怎麽不進來了?”


    姚靜致扶著門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有些猶豫道,“先生,我鞋底都是土~”


    “你不是說地本來就是給人踩的麽?怎麽自己還不願意踩了呢?”


    “可……”


    姚靜致看了看被自己擦得光亮如鏡的地麵,“這地是我剛擦幹淨的……”


    “那這時來了客人,你還不讓客人登門了麽?”


    “不是,不是~”


    姚靜致連連擺手,“隻是我自己不願意踩而已,客人來了,我肯定會更開心的。”


    “那要是你去了別家酒樓,地麵也是這般,而你卻是滿身灰塵,你是進還是不進?”


    姚靜致咬了咬嘴唇,細細想了想,低聲說道:“可能有些不大好意思,或許會再去尋另外一家普通的店了。”


    “對嘛,就是這個理兒了!”


    闞畫子走到姚靜致身旁,邁步出門,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之上,探頭向遠處張望了幾眼。


    “先生,這門檻還沒有擦,您坐在這裏也不合適啊~我還是去給您搬條長凳過來吧!”


    闞畫子擺擺手,“沒什麽不合適的,隻要我不在意,就無所謂了!”


    “可我在意啊~敢情你自己不洗衣服!”


    姚靜致小聲嘀咕道。


    闞畫子不禁啞然。


    “好了,這地你也別擦了,待會兒就該有客人來了,你快去幫黃伯的忙吧!”


    見姚靜致依然不願進去,闞畫子伸手掐了他屁股一下。


    吃痛的姚靜致一下子跳到了屋內,揉著屁股,沒敢回頭,快步走到水盆前,端起水盆向後堂走去,在那光溜的石板上留下一串兒小腳印。


    一輛平板驢車停在了龍門客棧的門前,闞畫子扶門框起身,胡亂拍了幾下屁股,笑著迎上前去。


    駕車的正是小酒肆的老板,老遠時他就看見龍門客棧的楊老板蹲坐在門口處,心道這位楊老板還真是夠隨意的。見闞畫子迎了過來,他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滿臉堆笑道:“想不到是楊老板您親自在此等候,這等小事讓店裏夥計來做就是了。”


    闞畫子伸手拍了拍車上的酒壇子,擺擺手說道:“哪裏還有什麽夥計了,連個客人都沒有,咱也沒這個閑錢養閑人了不是?”


    說完目測了一下酒壇的數量,問道:“李老板,就隻有這些了?”


    李老板邊拆固定酒壇的繩子邊說道:“這已經是我半數的存量了,咱家生意小,每次釀酒不會釀太多,畢竟買糧食是要要用銀子的。”


    闞畫子點了點頭,隨即笑道:“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李老板你且放心,我說話算話,以後我還會繼續用你家的酒的,隻管放心大膽的釀就是了。”


    “好說,好說~”


    將手中的繩子團成一團,放在車中,李老板按住一個酒壇子問道:“楊老板,快叫個夥計出來搭把手,來的時候裝車已經給我累夠嗆了~”


    說完,捶了捶後腰歎道:“這人呐,不服老可不行,這腰啊,可趕不上年輕人嘍~”


    闞畫子拍了拍齊膝高的酒壇子衝著李老板笑道:“李老板,方才我說的可是真的,店裏除了後廚做菜的師父,就剩下個半大的孩子了,若是借了你家酒的光,客棧的生意好起來了,再招幾個夥計就是了。眼下這苦力,也隻能我自己出了。”


    李老板見闞畫子拎起一個酒壇子就扛在了肩上,忙快步繞到闞畫子身前,一拉闞畫子的胳膊,“還是我來搬吧,怎敢勞煩您呢?”


    雙手扶著酒壇子的闞畫子晃了晃被李老板扯住的胳膊,聳了聳肩道:“李老板無需客氣,這點氣力我還是有的,畢竟咱的腰……”


    給李老板使了個你懂得的眼神,闞畫子嘿嘿一笑,“幹吧!”


    男人的腰,該挺起來還是得挺起來才是。


    李老板陪著幹笑了一聲,忙搬起一個酒壇子跟了過去。


    進門才走了兩步,李老板就停了下來,猶豫了一下,他衝著已搬酒拐到櫃台之後的闞畫子說道:“楊老板,這地擦得這般幹淨,我就不進去了,酒我放在這裏,您往櫃台後麵擺放就


    是了。”


    將酒壇放好,闞畫子直起了腰,疑惑道:“這般麻煩作甚?如此我還得多彎一次腰不是?你隻管搬過來就是了。”


    見闞畫子好似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李老板忙解釋道:“看這地麵,定是剛收拾過的,我忙了一大早,鞋底盡是泥土,再往裏去,便將地麵弄汙了,如此才……”


    “就為這啊~”


    闞畫子打斷了李老板的話,打趣道:“我還以為你腰疼想少搬幾步路呢~”


    “楊老板說笑了,咱雖說上了點年紀,可還不至於……”


    “知道知道,我這是與你說笑呢,快進來吧,地是我那小跟班擦的,孩子嘛,總想表現得更好些,所以才把這地擦得這般亮,方才我還說他來著,地擦這麽亮,滑倒了客人算誰的?”


    說話間,李老板也趁機打量了一下廳堂裝飾與布局,剛好掃見姚靜致留下的那一串兒小腳印,這才搬著酒壇子向內走去。


    闞畫子已從櫃台內走了出來,迎向李老板,“擺放在後麵就是了,咱倆快點兒搬,搬好之後我就給你結賬。”


    “不急,不急~”


    李老板慢慢地挪著步子,隨口應道。


    闞畫子說的沒錯,這地,還真是挺滑的。


    李老板走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摔跤事小,可要打碎了酒壇子,那可就賠大發了。


    這一車酒的利潤,也不過是四五壇子酒而已。


    “哎~小心!”


    就要錯身而過的楊老板突然驚呼了一聲。


    李老板一驚,還未知曉發生了何事,腳下突然一絆,人便向前撲倒而去。


    雙手向上一甩,將酒壇子拋了起來,就要倒地的李老板一擰身,硬生生以背著地,雙臂伸出,剛好接住了落下來的酒壇子。


    “好險,好險~”


    同樣坐在地上的闞畫子拍拍胸口,對著李老板伸出了大拇指,“果然是酒比命重要,我說李老板,這要是把你摔出個好歹來,我還得多掏幾兩酒錢出來,劃不來,劃不來。”


    坐起身來,將酒壇子放在身旁,李老板揉了揉後背,苦笑道:“要是知道楊老板如此大方,我也就不這般拚命了。”


    “不過這酒畢竟是我親手所釀,如此打碎了,也是心疼,因而才會這般。”


    “此話在理,李老板您沒事兒吧?”


    從地上爬起來,闞畫子走到李老板身旁,詢問道。


    “還好,還好,咱的身子可沒那麽嬌貴,不過是滑了一跤而已,這酒壇沒打碎就好。”


    “算了,您還是坐在那歇著吧,剩下的酒我自己搬就是了。”


    “那怎麽行?楊老板這般說可就有些瞧不起人了~”


    李老板站起身來,抱起酒壇子,“咱西北人做買賣,可不願欠下別人的情。”


    “這點小事……”


    “小事非小事,小情亦非小情,咱做生意的,還是少些虧欠更心安些。”


    待李老板離去之後,闞畫子便上了樓去。


    “是嫌咱的酒不夠賣麽?”


    倚窗而坐的柳薇薇沒有轉頭。


    客人越來越少,還買進這麽多酒,就算有錢,也沒這般做生意的。


    雖然柳薇薇心裏很清楚,他闞畫子原本也沒有後半生當個客棧老板的打算。


    日子也許就如這般,所做的未必是所想的,可既然做了,就該努力去做,不然所想的,也就隻能想想了。


    習慣性地捋捋頭發,闞畫子雙手攏袖,慢慢走到柳薇薇的對麵,“酒是陳的香,便是賣不出去,屯一些亦是無妨。”


    柳薇薇看了闞畫子一眼。


    闞畫子笑了一下,“也不能總是咱們虧錢不是?”


    柳薇薇終於轉過身來,“怎麽,出去這幾日,是得到高人指點了?”


    “是想通了一些事,也恰好發現了一些事!”


    有人上樓。


    闞畫子轉頭,衝著端茶而上的姚靜致招呼道:“靜兒,可是都交代給老黃了?”


    姚靜致點點頭,將茶放在桌上,給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抓了抓頭說道:“不過黃伯好像不太相信今日能來這麽多的客人,所以有些不大願意備這麽多菜。”


    說完,他又緊跟著補充了一句,“倒不是黃伯不願意做,而是怕做多了剩下,倒掉了可惜。”


    “嗯~”


    闞畫子點點頭,端起茶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看了柳薇薇一眼,輕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每個當廚子的都不喜歡自己做的菜被倒掉,老黃有這般想法實屬正常,這樣,菜可以先買回來,你讓老黃先做出一些來,待上了客人之後,老黃看著做就是了。”


    從懷中摸出一塊兒碎銀子,遞向姚靜致,闞畫子交代道:“這是買菜的錢,剩下的你收著,但不可亂花,隻可用在店內支出,你若想要零花錢,再管我要就是了,記得記好賬。”


    姚靜致接過銀子,將之收好,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買菜之事不讓黃伯去做呢?畢竟他是做菜的,由他選材豈不是更好?”


    “因為現在的他還沒有得到我足夠的信任,靜兒,有句老話,叫做親兄弟,明算賬,非是我不願相信老黃,而是規矩如此。”


    “那以後呢?”


    “以後啊~”


    闞畫子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姚靜致,“自然還是不會讓老黃去做。”


    “那又是為何?”


    “靜兒,人是人,規矩是規矩,隻要老黃是咱們的後廚,這買菜一事就不會讓他去做的,這回你可懂了?”


    姚靜致搖了搖頭,“那您方才為何說信任?”


    “因為隻有信任,才能真正的得到人心。人與人之間,不會也不可能隻有純粹的利害關係,方才我說的所謂的規矩,實則就是單純的從利害關係出發。老黃拿了我的銀子,為我做事,但我還要提防他中飽私囊,因而才不會讓他去做買菜這件事。就算將來老王得到了我的信任,我也不會因為信任而壞了規矩。靜兒,人非聖賢,絕大數人活著,皆是為利。拿老黃來說,他本來做菜做得好好的,可一旦把買菜的事交由他來做,你想想看,我們不說絕對,那麽可能結果會有哪些呢?”


    姚靜致抓了抓頭。


    柳薇薇將姚靜致拉到身旁,瞪了闞畫子一眼,“可是當了先生了,逮到個機會就說大道理。”


    說完,拍了拍姚靜致的手,“靜兒,不想說就不說。”


    姚靜致搖了搖頭,“姑姑,我有些明白先生說的了,可……”


    “可是什麽?”


    闞畫子看了眼姚靜致的胳膊。


    柳薇薇瞪了闞畫子一眼,稍微動了動身子。


    二人的小動作姚靜致並未看見,就算看見了,他也不會明白,為何方才薇薇姑姑會在心裏罵了先生一句,畢竟他還是個孩子。


    略作遲疑,他說道:“那先生為何對我這般……”


    “傻靜兒~”


    柳薇薇展顏一笑,抬手揉了揉姚靜致的頭,“因為你是他的弟子,我的好靜兒啊~”


    闞畫子也笑了,姚靜致能這般想,他很欣慰。


    當初收下這個小乞兒的時候,或許他隻是一時興起,可在收留下姚靜致之後,他對姚靜致可謂視若己出。闞畫子從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善事,於他而言,或許這就是他與姚靜致的一場緣分。


    而很多緣分的開始,本就是一份善意的送出。


    但很多緣分的結束,往往是那份善意變成了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之後,感恩便會消失殆盡,隻剩下無盡的索取以及求之不得的抱怨乃至於怨恨。


    甚至會說出一句,當初怎樣怎樣的話語來。


    闞畫子沒由來的想起了金煒武館的那兩位來。


    雖然曹何成為了他們的棋子,可闞畫子卻從未看起過這二人,若非笪守典那邊安排,通過金煒武館向鎮南軍中安插進去不少他們的人,以他的性格,是絕不會招攬這二人的。


    一個可以欺師滅祖的人,什麽事兒他做不出來?


    “靜兒,既然先生收留了你,自是把你當做自己人看待,所謂師徒父子,你既然喚我一聲‘先生’,我就要對你負責,因而不想,也不會讓你將來成為一個隻會說‘是’的人。無論是開店,還是做其他事,身為掌控者得有一顆馭下的心。靜兒,以後這店裏的事,先生便交給你去做了,做的好與不好,先生都不會說些什麽,你隻管用心去做就好了。”


    “啊?”


    原本聽得快要流淚的姚靜致一聲驚呼,“先生,我,我,這,能,能行麽?”


    “沒什麽行不行的,我不是說了,隻要你用心做就是了!”


    闞畫子揮揮手,“快去吧,別等上了客人,咱們這裏還什麽都沒準備好呢。”


    待姚靜致下樓之後,柳薇薇看了闞畫子一眼,“就這麽當甩手掌櫃的了?”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這領路人,該撒手的時候得撒手了,反正我也沒指著這間客棧發財。”


    柳薇薇喝了口茶,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道:“你方才所說的事是什麽事?”


    “哪件事?”


    “你若不說,就當我沒問。”


    “哦~原來你是指那件事啊!”


    闞畫子喝了口茶,故作神秘道:“我發現了一個神秘的組織。”


    “神秘組織?有哪個組織還能比你神秘?”


    柳薇薇好似並不感興趣。


    闞畫子幹笑兩聲,“其實就是一些商人湊在一起的小聯盟而已。不過我倒是有些想法,如果經營的好的話,將來這些個商人,或許會成為我的眼睛。”


    柳薇薇眼皮微挑,“你確定?”


    闞畫子點點頭。


    “可西涼王這邊……他們會不會誤以為你有什麽異


    心?”


    “若沒點本事,隻怕也不會被西涼王看得上。”


    “你就這麽有把握?畢竟你我此前是為揚州那邊做事的。”


    “在我看來,這才是我們最大的資本。”


    柳薇薇歎了口氣,“才從棋盤中跳了出來,你又想跳入另一個棋盤麽?”


    “可我們真的跳出來了麽?”


    闞畫子轉頭望向窗外,“不過是由黑旗變成了白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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