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昭離開關雷的小院,已經很晚了,正值金烏已落,玉兔未升的時分,天上隻掛著些黯淡星鬥。


    演武場上點著一支支火炬,不少弟子正趁夜練武。


    葡萄院本是有宵禁的,但黑蜘蛛山莊剛經過一場大亂,急需補充弟子,不過幾日就要進行考核,而這些弟子白天又被叫出去承擔各種任務,晚上回來加練,院中教頭便已默許。


    場上弟子勤奮加練,揮汗如雨,湯昭默默看了一眼,心中暗想:人人活著都不容易,死線將近的也不止我一個。


    死線是真正的“死”線,對湯昭對其他弟子都是。以黑蜘蛛山莊的作風,考核可不隻是考核,說是生死劫也不為過。失敗者的下場,怎麽想也不太好。這些弟子白日為山莊賣命幹活,卻還朝不保夕,轉眼又有性命之危。


    但願山莊因為人手緊缺,把篩子眼放大,多漏過去幾個吧。


    正要回屋,就聽演武場上有人大叫道:“高陌,站住!”


    湯昭一怔,葡萄院眾弟子常有衝突,私鬥乃至死鬥都不奇怪,湯昭就見過被拖出去的屍首,唯獨很少人大喊大叫,眾人就像蜘蛛一樣沉默,在沉默中發狠。


    場上那個叫高陌的弟子冷冷道:“哪裏來的狗叫?是姓張的那條狗嗎?”


    對麵那張姓弟子人怒衝衝過來,湯昭忽想:這麽多人裏難道就他一個姓張?你這不是開地圖炮嗎?


    兩人離得還剩五六步距離,同時停下,有些忌憚的互相對峙。


    那姓張的道:“姓高的,我的珠子是不是你弄死的?”他手掌托著一物,在火光下隻見黑黢黢一團。


    隔著挺遠,湯昭看不清是什麽,但也不必看清——還能是什麽?


    蜘蛛。


    這裏即使是未出師的弟子也養有蜘蛛,但絕不可能大規模的養,一個人有一兩隻就不錯了,都是為了將來準備的。想來一個弟子的蜘蛛死了並非小事。


    高陌道:“我弄死的?你有證據嗎?”


    姓張的大聲道:“要什麽證據?我親眼看見了!”


    高陌冷笑道:“你都親眼看見了,還廢什麽話?”


    姓張的喝道:“果然是你!我要你償命!”一拳打過去。


    霎時間,兩人拳來腳往,打在一起。


    湯昭冷眼旁觀,剛剛那番衝突雖然一開始有些稀奇,後續發展卻是平常。不管什麽衝突,最後就是打架。也別管什麽大事小事,有理沒理,最後誰贏了誰有理。


    在這裏,江湖不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殺殺。


    他本來不欲看打架,但想起關雷說過可能有人會來挑釁自己,便帶著評價的眼光觀看這場戰鬥,存心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什麽水平。


    兩個少年用得都是黑蜘蛛山莊的基礎功夫“毒砂掌”。


    黑蜘蛛山莊的功夫走得陰柔詭異路數,尤其以毒藥和“蛛絲”奇門兵器出名,正麵招數並不出名,蛛絲是高層人物才能用的,底下的弟子學的就是五毒會大路功夫。關雷說過,毒砂掌招數平平無奇,厲害的是在掌上喂毒,外人沒防備必吃大虧。


    但喂毒比練掌還費功夫,並不是在手掌上塗毒藥,而是要常年用手插在毒砂當中,一點點用毒藥熏蒸入肌膚,自身慢慢適應毒藥產生抗性,才能傷人不傷己。這些小弟子一沒有時間,二沒有毒藥資源,練不成毒掌,就練個基本招數罷了。


    似這兩個年輕弟子年紀差不多,勁力差不多,招數也差不多,除非天資過人,不然打起來且分不出勝負來,最後基本就靠“鬥狠”,誰敢下手誰贏。


    鬥狠?


    湯昭目光一凝,這兩人鬥得狠嗎?


    雖然每人都出拳凶狠,虎虎生風,口中更是罵罵咧咧,仿佛有深仇大恨的樣子,但招數竟沒往對方要害處招呼,更別說陰損狠辣了。


    這還仇恨?連一般葡萄院特色切磋都比不上!


    而且,打著打著,越發靠近自己這邊了。


    湯昭不動聲色往背後一摸。


    之前司立玉偷襲他的時候,他是把術器帶在身上的,但後來司立玉結課,就沒有必要天天帶了。尤其是今天他是去關雷那喝酒的,身邊還真沒帶著術器。


    其實他現在也學會掌法了,空手對敵也無妨,但習慣使然,他還是要找個兵刃。


    一伸手摸到一物,他往下一拽,拽下個一尺來長木頭門閂來。


    與此同時,那兩人已經靠近湯昭,突然,姓張的一伸手,把他那可憐慘死的蜘蛛扔了過來!


    湯昭掄開門栓把蜘蛛打了出去,爭鬥的兩人同時停手,向湯昭撲來!


    湯昭用門閂一格,正架住右邊姓張的拳頭,雙方較力,湯昭微覺阻滯,對方登時倒退兩步。隻聽喀的一聲,門閂被打得彎折。


    這番較力其實是湯昭略勝一籌,對方是主動撲來的,湯昭倉促應戰,先天吃虧,最後打個平手就是湯昭贏了。且拳頭和木頭畢竟不可同日而語,木頭折斷湯昭沒感覺,他這下拳頭卻夠受的。


    此時左邊的攻擊也到了,對方一掌打來,湯昭順手左掌還擊。


    螞蟻搬山掌到了中途,湯昭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硬生生收回手掌,身子下沉,幾乎蹲在地上避開了這一掌,重心難以回複,就地一滾,硬從旁邊滾了出去。


    剛剛以二敵一,交手隻在一瞬間,湯昭並沒有吃虧,但最後脫離這一下姿態不大好看,登時從旁邊傳來兩聲笑聲。


    葡萄院氣氛壓抑,幾乎沒有人喧嘩大笑,這兩聲嘲笑幾乎就等於哄堂大笑了。


    湯昭無暇理會,腳底一蹬,憑借蚱蜢跳練出來的腳力原地跳起,直身落地。剛剛強行收回一拳,反受其力,胸口有些難受,但此時並未脫離危險,也顧不上了。手中門閂徹底彎折,他急需另換兵刃。


    就聽有人道:“左邊有劍。”


    湯昭餘光一瞥,果然看見左邊正是兵器架,最上麵那格是長劍,不及想提醒的那略耳熟的聲音是誰,伸手一夠,長劍入手。


    這是一把真劍!


    可憐湯昭練劍這麽多日,除了權劍和法器,竟沒摸過真劍,練劍都是用木劍。雖然這不是什麽好劍,但鐵器拿在手上自然不同,重量伏手,何況還開了刃,在火把照映下冷光閃爍。


    見他有了劍,對麵兩人有了顧忌,同時停步,姓張的喝道:“你他麽懂不懂規矩?竟然用兵刃?”


    湯昭道:“什麽規矩?偷襲?二打一?”


    姓張的磕巴也不打一個,立刻道:“沒錯,葡萄院的規矩,偷襲可以,兩個打一個可以,用兵刃就不行!”


    湯昭道:“你們天天毒箭亂射,還有這樣的規矩?”


    姓張的冷笑道:“毒箭可以,劍不行。所有人都知道,用劍就是下作。”


    湯昭被他的理直氣壯氣笑了,道:“什麽時候的規矩?從你開始的?”


    姓張的道:“一直就有的,不信你問問別人。”


    湯昭當然不會傻到去問人,事實上他覺得剛剛和姓張的對話很蠢,難道他還要和對方掰扯道理不成?顯然對方是臉皮奇厚,張口就來的性子,再說下去隻怕還有“姓張的打姓湯的可以,姓湯的打姓張的不行”這種規矩源源不斷誕生。


    再者,葡萄院也不是講理的地方,嗓門大的人占據先機,拳頭硬的人最終勝利。


    背後已經有竊笑聲傳來,有人笑道:“這小白臉傻不拉幾,他還要和張大嘴理論個對錯?不如拿腦袋撞牆快些。”


    高陌道:“別跟他廢話,抄家夥上——”說罷竟也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來。


    這一下雖然直接打姓張的臉,但姓張的一點兒也不尷尬,道:“高陌,你先上。”


    高陌瞪了他一眼,刷的一刀劈向湯昭。


    湯昭凝神靜氣,向左前一步,長劍後發先至,向他麵目刺去,逼地高陌圈刀回檔,當啷一聲,刀劍交鋒。


    這一下高陌和湯昭同時後退,高陌退了三步,湯昭略退一步,心知若論力量,高陌比姓張的強上一些,仍比自己差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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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方刀劍交鋒,高陌顯然學過成套的刀法,更加連貫,湯昭隻練過基礎劍術,但劍術極純,招數快且準,三招兩式間已經占了上風。


    突然,湯昭一劍刺出,後發先至,直刺高陌手腕,高陌隻得將鋼刀撒手,轉身便跑。湯昭踏前一步,突然心有所感,劍身橫撥,打飛了射來的冷箭。


    曾經何時,他被毒箭冷箭偷襲也懵然不知,現在也能隨時抵擋暗箭了。


    回過頭去,他冷冷的看著張大嘴:這小子說到做到,說冷箭不犯法就是不犯法。


    張大嘴倒沒再動手,指著湯昭道:“好小子,今天的事而我們記住了。你等著瞧。”轉身飛奔而去。


    湯昭略一沉吟,並沒追過去。從剛剛交手看,一打二也不是不能勝,但手中不是術器,終究沒有十足把握。且周圍全是他們一茬的弟子,就算不全是同夥,焉知沒有埋伏的?


    這場鬧劇開始很突兀,收尾也很草率。


    “散了。”有人開口。


    這個聲音湯昭耳熟,就是剛剛提醒的那人,轉頭一看,是灰蛛王也就是這裏的首席弟子,焦峰。


    焦峰的話比聖旨還好用,圍觀的弟子默默散去,他自己也轉身離開。


    湯昭在後麵道:“多謝提醒。”


    焦峰略一停,道:“你還算謹慎,知道不能和他對掌。”


    剛剛湯昭急切中換掌不出改為躲避,確實是突然起心,倒不是發現了什麽,更像是一種危險的預感,覺得不對掌比較好,此時皺眉道:“他練成了毒掌?”


    焦峰略一猶豫,指了指手指,道:“戴了東西。”


    東西?毒針之類的麽?


    湯昭一陣後怕,那種東西憑他的眼力白天都未必看得見,何況晚上。這回真是靠直覺逃過一劫。


    這可太蓄意了。


    湯昭本以為兩人是被外人攛掇來挑釁,不過是愣頭青的針對,可是這等道具不是葡萄院有的,必要外人準備,這是必殺的任務?


    他低聲道:“誰要害我?”


    焦峰不回答,道:“你不是沒幾天了嗎?隨便找個地方安安穩穩躲著。閻王要你死,小鬼抓不住你也是枉然。”說罷徑自走了。


    湯昭收劍,目光掃過被黑夜籠罩的葡萄院,怒意如暗流湧動,心想:閻王?小鬼?你們也配?莫不是沒見過判官?


    威脅已經迫近,從今日起,術器肯定是不能離身了。


    有術器在手,小鬼也不過是小醜罷了。


    他走回屋去,到了門口,忽然一種怪異的感覺冒了出來。


    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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