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劍奴呆了一下,道:“什麽?”


    湯昭道:“現在,有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就是那種劍種入身,從魂魄裏發出的,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避免也沒辦法忍受的痛苦。


    劍奴道:“嗯……那倒沒有?”


    他有些反應過來,一低頭,突然發現腳已經離地了。


    腳離地,那是劍奴行路都要注意的禁忌,因為那會使暫時寄托在罔兩中的痛苦回潮。然而,此時他卻沒發覺這種痛苦,如果不是湯昭提醒,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觸犯了禁忌。


    他一時震驚,一時迷茫,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又難以思索這麽高深的問題。


    湯昭不再問他,再去看那些爭先恐後往沙丘上跑的劍奴們,突然露出了笑容。


    幸五走在前麵,還記掛著幸七主動殿後的事,也就沒有走得很快。這時一回頭正好看到湯昭的笑容,有些著惱,道:“你笑什麽?快跟上來啊。水漫上來了!”


    湯昭不再遲疑,一下子跟了上來,跟他肩並肩,到了他身側,輕聲問道:“老五,你還記得主人許諾你的事嗎?”


    幸五遲疑了一下,眼見周圍無人聽聞,幸七又是明晃晃的主人心腹,方低聲道:“我記得,他說……叫我打破牢籠,拋卻痛苦,擁抱外麵的世界。”


    湯昭衝他一笑,道:“是了!牢籠一定會被打破,新的世界也一定會到來的!”


    幸五莫名,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來這麽一句。


    湯昭不再說話,兩人一起奔向那座沙丘。


    到了沙丘前,就見幸蒼正在山丘半腰處指揮,幸九跟在他身後,如同侍從。


    剛剛在落日莊園,幸蒼幾乎一言不發。在圖非麵前,幸蒼也仿佛一個憔悴老頭,任由湯昭這個幸七副總管事事搶在頭裏,好像勢弱,但當此危急之時,又隻剩下長發莊園的人在時,他也不必刻意做什麽威懾、放什麽氣勢,往那裏一站,自然流露出“這是通知,不是商量”的權威。


    所有從長發莊園出來的人都自發圍繞在他周圍。哪怕沙丘上麵其實十分寬敞,完全可以站下更多的人,但眾人還是自發的以他中心,停駐在下麵一層,仰望著他,且自動站成隊形。就像雁陣,幸蒼就是大雁群的頭雁。


    湯昭和幸五來到沙丘上,正好趕上最後一批劍奴上山。


    那幫小劍奴雖然在這場風暴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赦免”,但沙地上走路本就艱難,爬沙丘更難,他們的身體又遠稱不上健壯,一路跑來到此時已經強弩之末,有的人在沙丘中手腳並用,艱難地往上爬去,還有人顫顫巍巍,要走不走,似乎已經動不了了。


    幸蒼俯瞰下方,開口道:“走不走得動的都跟在隊伍裏往前走。不許停!在隊伍裏不會死,掉隊的一定會死。幸九。”


    一直跟在幸蒼身邊幸九道:“在。”


    幸蒼道:“誰要是掉隊,踟躕不前,就直接給我踢下去。叫他掉到幽水裏去。幽水直通影淵。反正都是死,倒也死得痛快些。早日回歸影淵就算早超生了。”


    幸九答應一聲,這一問一答聲音都十分響亮。沙丘上的劍奴個個凜然,無論能不能走動,都咬著牙往上爬,一時間所有人都往上爬了一大截,至少都到了半山以上。


    湯昭也讚成幸蒼的做法,如今幽水已經漫延到了沙丘之下,眼見就要上山來。誰要是真的落下一步,莫說掉到水裏,就是沾上一點兒幽水,可能也會遭到不測的後果。能逼迫他們激起最後一口氣,也算好事。


    這時,幸蒼看到了湯昭和幸五,勾了勾手,示意兩人近前。


    湯昭便上前跟在他身後,自動加入了“大雁行列”。


    幸蒼雙目遠眺,緩緩道:“你們這幾個小子是第一次見幽災吧?”


    湯昭道:“是。幽災對我們來說是傳說了。莫非您曾經見過?”


    幸蒼就像解說影閬橋那時一樣,露出了然於胸的表情,感慨道:“活得久了麽,什麽都見過一點兒。你們沒見過也不奇怪,連二階都沒上過,怎麽會見過幽災?幽災是自上而下傳下來的,咱們三階百年未必能發生一次,那二階卻是幾年便有一次。那一階據說年年有。”


    就聽有人道:“年年有,那是老黃曆了。如今簡直是月月有。”


    湯昭一回頭,就見一人從沙丘的另一側爬了上來。


    居然是圖非。


    湯昭很奇怪:圖非的飛船不是墜落在另一邊麽?那裏離沙丘還有一段距離麽?怎麽又跑到這兒來了?


    緊接著他也恍然:這裏算是這一片沙地的最高點,躲水災不來這裏去哪裏?圖非肯定不能等飛船掉下來再爬出來,必然是半空中就離開了,


    罔兩山是禁空的,隻有特批的飛船才能升空。圖非下來之後也得落地躲避災禍,然後看到這裏合適才又移動過來。


    隻是他此時看起來狼狽不說,身邊更一個人也沒有。


    難道說……滿船人就留下他一個?


    不應該啊,他船上還有劍客侍從呢?劍客也不能逃生麽?


    船上經曆了什麽?


    圖非盯著飛快往上漲的黑水,眉頭緊皺,道:“你們幾個,帶盤香了沒有?”


    這時幸蒼已經回歸了首領的地位,自然要由他答話,上來道:“長衣主說笑了,我們三階莊園又不供奉盤影使,哪有資格攜帶盤香呢?”


    湯昭聽得默默記在心裏,這一段又是他知識的盲區,讓他回答還真答不上來。


    不過僅僅這幾句對話,他卻獲得了不少信息,大略能猜出他們在說什麽。


    盤香……盤影,大概是盤影之蛇吧?


    在安息山下,他見到了那條灰色的巨蛇,想來是個蛇淵使,和在影閬橋上見到的貉類似。而盤香應該是供奉盤影之蛇的香火,不知是物如其名盤著的香還是普通的線香。


    都說神仙享食人間煙火,難道那些禽獸淵使也是吃香火的麽?


    倒也沒看到淵使的廟啊?


    罔兩山這麽點人,那麽多淵使吃香火不得餓死?


    圖非歎了口氣,道:“雖說你們三階莊園一般沒資格供奉淵使,但今日不同了,你們難道不能努努力,巴結上一位淵使麽?有淵使撐腰,更容易得到眷顧,也不至於先天弱了落日莊園一頭。如今不比當年,淵使越來越多,有些淵使願意紆尊降貴接受三階莊園供奉的。有些莊園也這麽做了。你們落後啦。”


    說是這麽說,但他之所以跑這麽遠來找長發莊園的眾人,就是想圖個萬一的指望,看有沒有機會弄到盤香,在這裏呼喚盤影淵使,以它的力量來平息這場幽災。


    雖然說幽災總會退去,但若在這裏白等個幾日,耽誤時間不說,他的那艘淹在水裏的飛船可真沒有救了。那艘船對他來說也價值不菲,好好地被幽水浸壞了,修也沒辦法修,他的損失可不小,給長發莊園跑十趟腿也補不回來這些折損。


    但現在也沒辦法,沒有就是沒有,也變不出來。隻能坐等幽災退去,或者有哪位路過的淵使能夠處理的來處理一下。


    幸蒼其實很不喜歡他在這裏,這個名義上的一階莊頭地位太高,大大擠壓了他的位置,問道:“您難道沒有祭祀陣法能聯係到盤影大人麽?”


    就像圖非一樣,他也不想耽誤時間,在這沙丘上聚集這麽多人耗上幾日有何趣味?何況也耽誤他馬上要處置的重要正事。


    別看他現在鎮定自若,那是因為在人前,遇到這種事他是想罵娘的,心中隻想:最近是不是惹了那路掃把星降臨?一個意外接一個,事事都不順?要是哪個淵使能去晦氣,倒是可以供奉一下。


    圖非無奈道:“幽災乃是罔兩山最特殊的一災。一旦發生,所有的聯絡都不能用。也就盤香特殊,也隻能我來禱告,它能聽見,卻不能回應。唉,幽災是最惡之災,盤影大人都再三吩咐要我們小心。如今越發作越頻繁了,別說什麽一年一次,如今一階上一個月就要發作一次,有的時候兩次。罔兩大人……”


    他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湯昭倒盼望他說下去,能聽到更多消息,但圖非也知道禍從口出,他這好為人師的碎嘴已經泄露了不少內幕,也該警覺了,便沉默不語。


    沙丘上一下沉默下來。


    時間漸漸流逝。


    眾人眼睜睜看著從幽水泛濫一發而不可收拾,入目茫茫沙漠皆成澤國。天上的風暴越來越頻繁,一道道黑色的雷蛇在慘白色的穹頂此生彼滅,數量比天上的繁星更多。仿佛下一刻天穹就會被無數的裂縫撕碎,天徹底塌了下來,世界會毀滅。


    天是慘白色,水是烏黑色的,一切中間的灰色皆被覆蓋,天地隻剩下割裂分明的兩層。坐在孤島沙丘上的人們,仿佛滄海一粟,隨時都要被天地吞噬,心中惶惶難安,漸漸升起絕望的情緒來。


    湯昭默默觀看,想到了神話“盤古開天地”,那雞蛋一般的世界,被盤古的巨斧劈開時,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那時的世界除了天地什麽也沒有,大概就是眼前這樣的景象吧?


    又或者,外域神話中的大洪水,眾生毀滅,世界重啟,那時僥幸逃生的人坐在木筏上,看這片世界是不是這番模樣?


    聽圖非說,幽災已經頻繁到一月一次,每次罔兩山都會變成這樣麽?


    怪不得罔兩山的莊園要建在沙丘的陰影裏,陰影之外除了沙丘什麽也沒有,這個世界隔三差五就要重啟一次,建什麽東西都會毀於一旦。人人都在陰影的小世界裏默默躲藏。


    這是個多麽絕望的世界啊?


    反而是下層的第三階,據說因為安全,更接近人間世界。


    可是第三階的人們,都蠢蠢欲動要往上爬呢。


    湯昭一麵感慨著罔兩山的世界,一麵以符劍師的身份理性思考:


    這個幽災的災變源頭是哪裏?


    是幽水?還是莫名風暴?


    還是天穹之上的某種存在?


    能不能……主動引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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