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桌一靜,那村老先跳起身來,渾不似個七老八十的老頭,他急著往後看去,就見屋門關緊,院子裏也沒有人,這才鬆了口氣


    回到桌上,村老低聲喝道:“家梁,不許胡說。要叫外麵的寨主聽了豈不又惹禍?”


    不等桑家梁說話,另一個中年武者沉著聲道:“村老,咱們不傳出去就是了。狗日的強盜欺負大家這麽狠,私底下說兩句還不行?那真要憋死了。”


    村老其實私底下也沒少罵罵咧咧,但今日不是有外人嗎?別看湯昭他們人長得親切,桑家梁也認準了他們,但人心隔肚皮,,村老人老成精,可沒有放下過戒心。隻是話都說出來了,很難圓回去,他也隻能歎了口氣。


    湯昭恍若沒有察覺村老的心思,接著之前的話題道:“其實雲州也不太平,哪裏都有邪魔外道。別得地方不說,我老家就有好幾家黑道勢力。”比如五毒會黑蜘蛛山莊啊,五毒會鐵蠍堡啊,五毒會巨蟻幫啊……


    “不過近幾年君侯在大力整治,一些鬧得過分的邪道黑道都掃平了,但隻要有人,就有許多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比如罔兩山,還有他們為中心的強大的人口販賣網。


    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不知有沒有撥開烏雲的一日。


    “不過確實沒有靈州這麽多賊。”


    “那也不錯了。”桑家梁悶了一口酒,道,“還有人在做事,想往好了弄,那就還有希望。哪像我們這裏,越是賊越是囂張,越是好人越要縮著頭。善惡顛倒,黑白不分。”


    江神逸問道:“其實我早就想問,賊人這樣多,這麽猖狂,官府都不管嗎?”


    桑家梁道:“誰來管?我們靈州上一任刺史老爺就想管了來著,他還任命一個將軍去圍剿百雄山,結果他自己轉天就給人刺殺了。那位將軍更是給人酷刑折磨死,掛在州城的城樓上。掛得化了白骨都沒人敢收屍。”


    湯昭道:“這不是打朝廷的臉?”


    另一個年輕些的道:“打了又怎麽樣?反正沒人來收拾百雄山。人家活得好好地,還越來越威風了。這朝廷的臉還不如我的——”他差點往身後一拍,旁邊的村老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桑家梁道:“自那之後,朝廷有七年沒有任命過刺史了。”


    烏孫童道:“那不奇怪,我們涼州有三年沒刺史了。且上任刺史是壽終正寢的,一直在涼州呆了三十年,從來沒做一件事,沒公開說一句話,人稱‘涼州鼻涕蟲。’就在城裏呆著,不走不動,老死才罷。我們從小就知道,隻能靠自己,不能靠朝廷。”


    旁邊有人道:“公開叫一州刺史鼻涕蟲,是不是不對啊?”


    烏孫童道:“可不是?高估了他的行動能力。”


    車莎笑道:“師兄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過,咱們涼州有刺史的,那位刺史領了職位一直賴在京城,絕不肯來赴任。你們若打聽,說不定京城也有一位靈州刺史呢。這叫做遙領,是不是?”


    湯昭這才知道,不光外麵的世界亂到不可思議,朝廷也衰落得不可思議。


    他娘的,世道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這個世界,是一直腐朽下去,還是有一場暴風雨要來了呢?


    桑家梁道:“靈州這樣,哪怕來一位軍閥呢?哪怕百雄山上那位有點雄心呢?他有心當個草頭王,建個小朝廷,也不至於讓靈州亂成這樣。”


    在座一人突然道:“大哥別這麽說,我家裏的就是雁州逃過來的。雁州那邊就是軍閥打仗,光拉壯丁拉得幾個莊子都沒人了。各種稅收征得寸草不生。一聽到大帥們來征糧食,全家老小隻能往山溝裏鑽,鑽不及就沒命了。咱們對付賊人還能結寨自保,大軍一過叫你狗都剩不下一條。”


    眾人默然,湯昭聽得黯然。


    之前他有一個夢想,讓太陽照到每一個角落,現在想想還是不夠。確實需要一場暴風雨,去洗幹淨一些東西。


    大家喝了很久,聊了很多,五樹堡的人沒什麽見識,說來說去,隻得了一句話:“命不好,要是生在雲州就好了。”


    喝到晚上,眾人散了。桑家梁送其他人走了,湯昭跟著送到門口,目送村民搖搖晃晃去了。


    夜風一吹,風中傳來幾聲哭聲,幽幽咽咽,不絕如縷。


    湯昭心中微寒,桑家梁側耳傾聽,道:“是四大娘,她漢子四大叔早上帶著蘭丫頭出門,晚上蘭丫頭回來,他沒回來。家裏頭天塌了。”


    湯昭默然,想起了黑店裏掛的血淋淋的人身。


    桑家梁道:“明天村老會籌集一些糧食給他家,但也隻能做這麽多了。這年頭誰也不富裕,死的人又太多了。其實四大叔武功不錯的,等閑五六小毛賊近不得身,誰知道毀在黑店裏。”


    他感歎道:“這世道就是這樣。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死。就算是我,也可能說沒就沒了。我倒是不怕死,但五樹堡怎麽辦呢?”


    湯昭安慰兩句,無非是“別這麽悲觀”這樣的話,但他作為一個過客,說話總是蒼白無力的。因為此時他真的做不得什麽。


    桑家梁也隻是感慨幾句,畢竟到了深夜,又剛喝了酒,人容易多愁善感。但這個漢子也隻能在夜深人靜時感慨幾句,明天起來又是五樹堡的擎天白玉柱。


    桑家雖不富裕,房子卻不少,給車莎單獨一間,還餘兩間,湯昭和江神逸便住一間,讓烏孫童住單間。


    到了晚間將睡,湯昭正要關門,卻聽門響,打開一看,是桑家梁。


    湯昭很是詫異,料這東道主必有要事,請他進來坐,桑家梁坐在炕上,神色忸怩,似有話不好意思出口。


    湯昭和江神逸暗自納罕,桑家梁又站了起來,道:“兩位,咱們握握手吧?”


    湯昭一怔,隨即明白,握手是武林人較量的一種方法。


    自來武無第二,身懷武功之人多半爭強好勝,見人就想分個高低。但刀槍無眼,動輒刀槍拳腳相見,難免傷和氣,是以一般采用比較溫和的方式,比如握手較力。大家搭上手,互相比個力氣,大略也能分勝負了。


    不過這等較力應該在一見麵或者剛剛客套完就進行,哪有大半夜上門比力氣的?


    湯昭詫異之餘,突然想起剛見關雷時,那位老師跟他說的那一句話:


    “咱們掰個手腕吧”。


    那是關老師試自己資質的手段,如今想來還是懷念。


    當下湯昭伸出手,道:“好啊。”


    江神逸雖有些躍躍欲試,但並沒主動出手,雖然他武功不比湯昭差,但單獨比力氣的話,還是湯昭更強。這和境界無關,江神逸是一路內練修內力上來的,而湯昭啟蒙是《蟻力勁》。


    兩人雙手一握,湯昭心中一驚,暗道:好大的力氣!


    湯昭雖然後來內外兼修,後來更以內功為主,但外功也沒放下,兩者都練到圓滿無缺的地步。蟻力勁效仿螞蟻,最長力氣,練成後力大無窮。湯昭還用眼鏡升過一次級,練習全新版本,增長更多,單論力氣,他也能效法評話裏的大將,來一句“恨地無環”。


    但那桑家梁的力氣竟比他還大,巨力好似泰山壓頂一般,一波接一波。湯昭和他較力兩次加勁,竟撼不動分毫,反而給他牢牢箍住,幾次較力無功而返之後不由自主用了內力。


    他一用內力,桑家梁自然也用了內力,雙方再次較勁,桑家梁臉色微變。倒不是他一下子就輸了,而是湯昭的內力是帶特性的。


    湯昭主修的是《丙火心法》,取自太陽之火,內力雖不似罡氣一般性質分明,卻也帶著不同尋常的高溫,如同火燒。桑家梁的內力一接觸,就有引火上身之感。再加上湯昭的內力雄厚,登時有摧枯拉朽之勢。


    桑家梁本能的一撤手,湯昭順勢鬆手,道:“承讓。”


    桑家梁拱手道:“佩服,公子果然是高手。”


    湯昭還禮道:“桑兄身手了得,在下也佩服得很。”


    他並未客氣,這桑家梁的力氣不說了,天生神力當之無愧,內力是很雄厚,湯昭不但修的是上品內功,還堆了好多資源,連凶獸肉都得過一遍水池才會吃,真比天潢貴胄都奢侈,桑家梁哪有這等條件?他能練出這樣的內力,可見天賦異稟。


    桑家梁歎道:“其實我這個本事一半是天生,一半靠奇遇,不能算我自己的。人都覺得我內力深厚,必下了苦功,其實我隻練過一點粗淺內功,憑我自己,根本練不出什麽名堂來。隻是在二十歲那年,我偶然得了奇遇,突然間得到了這身內力。之後這些年,也就練練招數,內力再沒有進步過。”


    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一下,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大晚上的來串門,我也知道特別冒昧。可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我真不知哪裏下次是哪裏了。所以我想求一個機緣。我不是白求,我還準備了酬謝。”說罷掏出一個白布包袱。


    湯昭也不好奇什麽酬謝,直接道:“好說,桑兄莫非是想求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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