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月朦朧。


    湯昭坐在一葉扁舟上,漂浮在霧氣繚繞的水麵上。


    從攻玉館到他的劍廬有兩條路,一條是走木棧道,一條是水澤行舟。


    他去上學時一般走木棧道,深夜回家,有時候卻會放小船,在泛著微光的水波中悠悠漂泊,自己坐在夜風中假寐,半夢半醒之間,一路漂回家。


    “師弟?”


    湯昭瞌睡中被驚醒,抬頭一看,原來小船已經漂到石純青的劍廬旁邊。


    石純青正在院子裏吹風,正好看到湯昭漂過來,便打了聲招呼。


    湯昭在船頭起身,驅使下船靠近劍廬,招呼道:“大師兄,還沒睡呢?”


    石純青籲了口氣,在夜色中化為一道白氣,道:“睡不著。在外麵幕天席地睡慣了,回家睡在床上倒是不適應了。現在想的都是外麵的風景。阿昭,人還是要出去走走,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你看這水澤大吧?可是外麵有一望無際的大海。和真正的大海比起來,咱們的湖泊和一口井沒有差別。”


    湯昭略感詫異,他記得大師兄原來是個戀家性子,沒想到出去一趟竟又懷念起外邊來,道:“行萬裏路,讀萬卷書。我也三年沒走出過九皋山,最遠到及春城,都忘了外麵的風景了。這回去劍州我還挺興奮地。”


    石純青追憶道:“劍州是個好地方,昆山也是世外桃源,這個時節雪蓮花都開了吧?你過去要認真學習,也可以和朋友們玩耍。但也要小心,一是躲著點兒師父當年的債主,二則別卷入那幾個錯綜複雜的大漩渦裏。”


    湯昭道:“對了,師父的債主是誰?有幾個人?”


    石純青道:“你等等——”


    他轉身回劍廬,緊接著又轉回來,遞給湯昭一大本書,道:“這是我重新整理的普天下鑄劍師勢力和劍師界一些曆史糾葛。你多看這個,攻玉館那些資料都舊了。”


    湯昭大喜,接過之後連連道謝,石純青又拿了不少東西,有花草果子,也有精致的小玩意,一發推到他船上,道:“我出來給咱們兄弟姐妹帶了不少特產。這些是你的,這些是三師妹的。我聽說你們關係挺好,她不見別人,願意見你?”


    湯昭不好意思笑道:“還好——師姐足不出戶,我也不能隨便上門打擾,不過約好了時間可以登門拜見。”


    石純青道:“那就好,你可是獨一份兒,比師父都厲害。難得你們投緣,你也勸勸她,別老在屋子裏憋著,好歹出來曬曬太陽。”


    湯昭笑道:“師姐那裏太陽倒是挺好的。”


    石純青點了點東西,道:“還有一些給白玉師弟的小東西,你也一起發了?”


    湯昭暗暗納罕:石純青雖然極為照顧弟妹,但主要以真玉弟子為主,在他心中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沒想到這回還考慮到了白玉弟子們,他道:“這是師兄的好意,何不親手送給他們?”


    石純青道:“就怕他們認生。我也不認得他們,就是隨手一買,按人頭分就好。”


    湯昭沒想到大師兄竟還挺靦腆,念頭一轉,道:“不認得才要來認得啊。要不您明天來參加生日宴?”


    石純青一怔,道:“生日宴……我?”


    湯昭道:“對,花師妹的——我一個好朋友。她每年過生日我們都會聚一聚。後來師姐也會去。正好今年我要下山,師兄師姐們也聽說了,就說借著這個宴會給我們送行,結果人越來越多了,成了大宴了。大師兄也來,咱們人就到齊了。”


    石純青遲疑道:“花師妹……原來她也……可是我不大熟,去了未免冒昧。”


    湯昭道:“是給花師妹過生日,給我們送行,難道不是給大師兄接風?咱們一門難得聚齊,要是沒大師兄就太遺憾了。”


    石純青搖搖頭,道:“真拿你沒辦法。”


    告別大師兄,湯昭載著半船禮物,繼續往前漂。


    一路飄過濃霧,能依稀看見三師姐劍廬圓圓的蘑菇頂,湯昭心中一動,還是沒有下船過去。


    雖然他想去也可以去,但這麽晚了,三師姐說不定已經休息了呢?明天找個時間去拜訪就是了。


    順便也邀請她一起去生日宴。


    最後,小船漂到石灘,湯昭下船回了自己的劍廬。


    三年時間,湯昭的劍廬還是很簡陋。他的時間太少,又要學習,又要開店,反而疏忽了修整自己的狗窩。此時他的劍廬不過變成了一座小木屋,唯獨不同的是四麵窗戶鑲嵌無色琉璃,南麵更有好大的落地窗,陽光隨時隨地都能照進小屋。


    湯昭雖然沒確定自己的吉祥物,但受到山上的氛圍影響,他更留意“陽光”這個符號,也就分外注重“采光”。


    回了屋,湯昭把幾份東西分別裝好,在給師姐師妹的禮物上係好了蝴蝶結,然後期待的進了一間房。


    在他小屋中,有單獨一間房,房裏堆著幾個大箱子,中間是一座幹淨的水池。水池四壁都嵌了碧玉,雖然水淺,看起來碧波蕩漾,聞起來還有微微的香氣,像陽光下一簇簇開放的蘭花。


    湯昭先往水中放了一大捧新鮮采下的花瓣,然後才扔進罐子。


    “出來吧,仙姐。”


    咕嘟咕嘟……


    穀沕


    仙女升起。


    朦朧的光華中,仙女與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金發銀眼,而是尋常的黑發黑瞳,梳著飛仙髻,綾羅飄逸,風姿綽約。


    這是湯昭和仙女商量之後的造型。


    正如湯昭所想,隨著投入得次數變多,仙女每次出來都會變得更有人性,這三年以來湯昭不斷使用眼鏡,仙女也越發靈動,已經能和湯昭交流了。


    隻是仙女似乎也隻是眼鏡和水池的一方使者,並非其中主宰,更懵懵懂懂,仿佛白紙一般純淨。她不知眼鏡的根源,也不知水池的原理,平時連記憶也是空白,隻有升起時才凝聚出意識。


    說白了,她隻是個負責收取、贈與的工具仙罷了。


    不過隨著仙女意識的清晰,她好像有些升級了,獲得了更多的權限。


    比如,她如今能額外調整外形。


    以前她出場時,那個“金發銀眼綠甲”的外貌,似乎是她意識未開時恍恍惚惚隨著湯昭隨口一說而變化的,是她變化的,又非她有意變化的。


    等她能有了自己的喜惡,她才發現,那個外形她並不喜歡。


    但她似乎又受到了規則的限製,不能主動尋求改變,隻有湯昭說出新外貌來,她才能進行反饋。不過她可以主動尋求湯昭幫助,湯昭也樂意配合。


    之前湯昭聽說域外的魅影頭發和眼睛的顏色與本界不同,心中隱隱就有了想法,為區分敵我計,自己人眼睛和頭發顏色最好不要太特別。


    他們商量之後,仙女就換了如今的造型,一頭青絲高挽,衣裙飄然,仿佛飛仙。


    這樣好看是好看,卻有些失了個性,湯昭總覺得還有改變餘地。


    “年輕的阿昭啊,這是你丟的苦寒咆哮,還是你丟的苦寒歎息呢?”仙女笑吟吟問道。


    “不是,我丟的是苦寒之氣。”


    話雖這麽說,湯昭還是指了指仙女的左手,意思是要左手的苦寒歎息。


    這個水池有自己的規則,湯昭也必須按照程序來,無論想不想要,口中必須說“不要。”


    但他和仙女配合熟了,總是有些默契的。


    比如,仙女會主動在兩手給出兩個不同方向的高級貨色,這個方向都是隨機的。限於規則,湯昭隻能選一個。仙女會給點提示,她舉高一點的手上貨色會更高級。


    湯昭還是以自己的需要為準。高等的不一定就是合適的。


    再者……


    把左手的瓶子扔給湯昭,仙女繼續問:“年輕人,你還想再見到它嗎?”


    這是問湯昭要不要再升級一次。


    湯昭搖搖頭——升級第二次消耗以指數上升,他等閑用不起。至今也隻有玄功升級過兩次,其餘更多還在後麵排著呢。


    等他攢夠了術器,先把內功再升級一遍再說。


    “啊,對了。仙姐,我馬上要下山,咱們下次見麵可能要換個池塘了。對於水池,你有什麽要求嗎?”


    這個水池是按照仙女的品味修的,華美而浪費,為了修這個池子,湯昭把裝修的錢全砸進去了。每次還要換新的水,扔花瓣,時不時熏香。


    仙女眉頭皺起來,似乎很不情願換地方,又矜持道:“你知道我喜歡什麽。水麵要寬闊、碧綠的。水要清澈,最好有香氣,還有時令鮮花。”


    湯昭點頭,這些他都知道,道:“天然的湖水呢?”


    仙女沉吟道:“也可以,要風景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湖水兩邊倒影著青山和水榭,水裏有荷花和清荇,還有小船和采蓮女。靈氣越足越好,可以抵消你的消耗哦。”


    湯昭聽得頭大,早知道就不給她讀那些書了。比起風景,靈氣還好說。靈氣足的地方……魔窟算不算?


    隨意和仙女聊了幾句,仙女沉下,眼鏡開裂。


    湯昭坐在水池邊,趕緊拿起術器來補充能量。


    這屋子除了水池,就是箱子裏那些大量術器——大多是店裏都賣不出去,塞進盲盒都算詐騙的歪瓜裂棗,湯昭怎麽用都不心疼。


    這幾年來,湯昭漸漸找到了磨滅符式卻不傷基材的平衡點,把符式吸取之後,剩下的材料還能再用,以這些術器的水平來看,都算升值。


    正一點點修複破裂的鏡片,突然聽得水聲響起,湯昭愕然回頭。


    仙女又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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