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短一晝夜,對於萬尺牢中的曹王府高手堂而言,卻是從巔峰跌入穀底、真正的度日如年。


    那囚牢,以戰狼為首的控弦莊隻在外圍有過探查經驗,“自製高點俯瞰,如萬尺深淵,不可見底。”構造之堅固,雖四方山崩地裂亦不倒不陷;守衛之森嚴,若非今次短刀穀之戰空前慘烈,有能力突破防線到核心來探勘的高手寥寥無幾。所以金軍這些年大抵隻知道萬尺牢由上而下總計六層,曾經被賀若鬆一把大火入侵的和今次越獄成功的,最多止步於上三層。


    越危險、越麻煩的往往是被關在越底層的,因此這場短刀穀之戰結束後,新俘虜們拜官職或武功所賜大多都押到了下三層尤其是曹王府核心人物,封寒、淩大傑於第四,完顏永璉、憂吾思於第五,戰狼於第六,皆與其他武將隔絕,絕密。


    “哈哈哈哈,身臨其境了,不是正好有內部的探查經驗了?”戰狼戴著鐐銬、拖著腳鏈、在戴宗等人的監督下奄奄一息地沒入黑暗,居然到這般絕境了還能輕笑一聲、苦中作樂。


    “你還會在這裏探查一生的。”戴宗先生倍感不悅,怒氣衝衝摔上牢門。


    嗬,隻要活著,就有生機,你這雜碎又怎會懂。戰狼毫不理會,繼續輕藐地笑,同時在心中默記,“自下方仰視,似一座參天之塔,數十年鎖盡大金英豪。”就可惜,活在牢獄裏久了不可能有太高戰力,否則那些人在他手裏未必不能化作一支勁旅誰說我不能走?養好傷,找時機,興許還能因禍得福帶走那些重犯他段煉向來如此,給他一個理念,他能憑決心撬開宇宙。


    隻可惜,此刻那些還是空想,畢竟連轉身都那般困難,從不離身的湛盧劍也失去了……他倒在那深淺不一的石地上,稀薄的空氣裏,呼吸忽然有點疼:王爺,您千萬要撐住,等段煉自救……救您。


    “王爺,您千萬要撐住。”“王爺,生死我們都隨您一起……”“王爺,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若有機會,末將一定要幫您還給林匪受!”


    雖然分開關押、無法對麵交流,但戰狼、淩大傑、封寒……更多人的內心呐喊,都好像能在完顏永璉的耳邊交匯,


    性情雖相異,他們卻都是一樣的感情,怕他死,怕他放棄


    他,卻是萬萬也不會再放棄了,至少在見到憂吾思的第一刻,他心裏油然而生的全是被兄弟背叛而害死兄弟的怒氣!


    少年時才有的鬥誌和戰意促使他還沒等牢門關上,便猛然把憂吾思撲倒在地揍了個鼻青臉腫,驚得遵林阡之命把和尚押進來的慕二在牢邊杵了好久才走。


    “王爺……貧僧的徒兒,看來還想繼續離間分化……正常起來的他,總會不聲不響動壞心思,他,他是故意的……”憂吾思被打得鼻血直流,始終不曾有片刻的還手或抵抗,卻忙不迭地提醒王爺,林阡把他倆關在一起必定有深意。


    “浣塵居士是中立的,但你,憂吾思,到底站哪一邊?!”完顏永璉看著憂吾思狼狽的樣子,忽而想起死亡之穀和尚及時趕到為自己殺開一條血路,還有河東之戰他毫不猶豫地以身體擋在自己麵前差點被淵聲打得四分五裂,一時間,既悔恨,又懷疑,更痛心,還淒苦……不忍再猜忌,可是,人是會變的,即便浣塵是無辜也不代表憂吾思和吟兒就清白,畢竟、若非憂吾思指教、林阡怎會明心見性!“出家人確實是不打誑語,可戌時你給段煉作證說他‘心事重重’,清晨你就當眾推翻了你自己的結論。我可否認為,你已不再是六根清淨!?”


    “貧僧的確塵緣未了,所以難免學藝不精,段施主他,超出了貧僧的判斷範圍……”和尚正視曹王,微光中眼神清亮,“貧僧鬥膽猜測王爺,此刻心裏還留了一絲餘地。貧僧和暮煙一樣,雖然身份兩難,可是立場唯一。誌雖為一,兩處皆緣;情雖有二,止於一念。這何嚐不是代表了合二為一、殊途同歸?”


    “你……和她不一樣,她從頭到尾心裏就隻有林阡,你卻是我幾十年來的背後相托,隻不過,中途收了個名叫林阡的徒弟罷了。”完顏永璉聽罷這句,突然對他有所轉圜,前來將他扶起,倒是令他受寵若驚:“王爺……怎,怎麽忽然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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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先前是憤怒衝昏頭腦吧,揍完和尚、氣消之後,他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我還真不信,幾十年的交情,在你憂吾思心裏,我會比不上林阡吸引。”和尚說得沒錯,合二為一和殊途同歸,本就是曹王府貫徹了幾十年的理念,隻不過林阡湊巧相同而又相反但他怎能忘記,和尚的根源在自己這裏?


    “這就對了啊……王爺……”憂吾思喜不自禁,一邊連連咳嗽,一邊熱淚盈眶。在他看來,天闕峰上高手堂已經出現了各執己見、一盤散沙的敗相,屬於內部崩潰、必輸無疑;但是,隻要糾正了錯誤、彼此之間重拾信任,即使在絕境,哪怕要赴死,不到最後都會出現生機。這一切,最需要曹王不再猶豫和慌亂、如昨般自信從容。


    “天闕峰頂,我本該聽你的勸阻。若非戰狼妄執除魔、封寒受調遣過多,或許我軍不會搬石砸腳到這地步。”癤子發出來了就好,完顏永璉漸漸意識到也承認了錯誤,坦誠地俯著身仔細給和尚擦拭臉上血跡。


    便那時,飄搖而發黃的燈火驀然匯聚,原是那慕二去而複返,將荀為筆下新鮮出爐的長文帶到了曹王麵前來。


    “林阡派你來與我共處一室,其實是想借你這橋梁來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完顏永璉一目十行,卻全讀過也記下。


    “這是暮煙能活下來的最合理解釋,因為徒兒他如今之戰力,確實能一次擊垮掀天匿地陣全體。”憂吾思看罷,也歎。


    而他完顏永璉,好像也相信了這篇內心火熱的文章。否則呢,暮煙,那個花了他十年壽命才靈魂凝聚的孩子,他怎可能真的認為她是什麽萬惡萬濁之源?!可當時當地,他必須給世人一個合理解釋,否則順著淩大傑的話說下去,連中立為天下蒼生的浣塵都站在林阡那一邊!


    這一刻,他雖完全相信了吟兒不知情,卻仍鐵著心腸、對翹首以盼的慕二說:“轉告盟王,這兩場短刀穀之戰,柏軍師的曠世奇才,盟王逆天還能自控的神力,徐天驕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大將風範,令本王輸得心服口服。”豈止?還有情報戰。上一戰,滅魂隻是被排擠,比翼鳥卻被反間,這一戰,滅魂隻是被反間,比翼鳥卻被策反!宋對金,真已全方位碾壓,是勝者為王,非勝之不武……


    “還有嗎……”慕二顯然覺得還有主母應該被提及,事關曹王他到底有無釋懷。這才是林阡如此大費周章授意荀為寫《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本意。


    “沒有了。”完顏永璉果決而狠心地搖頭。今次曹王府在蜀口全軍覆沒,千千萬萬女真將士受苦蒙難,大金的未來可以說岌岌可危一片混沌,罪因她完顏暮煙而起,責必須她完顏暮煙來背,有生之年他都不可能對“萬惡之源”改口,以向世人證明他永遠不會在她的問題上再犯渾。


    “唉,王爺……”憂吾思知道王爺清醒中作出這樣的決定也很痛苦,感同身受,在慕二走後輕聲向王爺提議,“要不,對暮煙她,適當地……假意地迎合?也好爭取越獄的機會。”從萬尺牢的構造和守衛來看,如果不是外麵鬆口放人,憑自己走,比登天還難。


    “她不是我們的出路。”王爺搖頭,對他露出攜策於心的一笑,“有其它生路。”


    “貧僧不問。”和尚趕緊避嫌。


    “知道又何妨。”王爺微笑,在他耳畔篤定,“欲絕我者,生我。”


    完顏永璉說的那個人,是正午在死亡之穀穀口,一見到他就衝他出箭、殺死懶神秀的宋兵之幕後。


    完全清醒後的他當然洞若觀火,


    徐轅林美材等人,絕對不可能第一時間要取他命,所以那些宋兵,並非原計劃把南七裏的弱兵放在最後收割、從而事先被徐轅埋伏在死亡之穀附近的百步穿楊軍,


    而是……偌大的短刀穀裏,唯一一個在和衷共濟的過程中,還在打著他自己小算盤的小人


    或許旁人會猜他貪功,但完顏永璉心底了然,他,安丙,隻是在銷毀一個案底,盡力洗白他自己做個好人、忠臣、英雄罷了!


    不錯,世人現在都知道安丙對曹王府詐降救了整個蜀口,但幾乎無人會去計較,安丙他對曹王是不是真的傾斜過?


    這一點,運籌帷幄如柏輕舟如林阡都不可能考慮不到,但普天之下,能夠確定答案的除了安丙本人之外,隻有曾經與安丙麵對麵的他完顏永璉一個!


    “安丙,不過第二個吳曦罷了。”他怎可能看錯人?安丙在聽見“蜀王”時的眼前一亮是真的。


    戰後、寧可冒著被林阡和徐轅猜疑的風險、也要保住王喜用作與李好義平衡的安丙,依舊是戰前完顏永璉了如指掌的那樣“在意權位、樂於政鬥”。即使完顏永璉如今信息缺失不知道戰後情況、不能用安丙“攘外之後籌謀安內”來給自己信心,僅僅用戰前的那一點也已足夠


    是的,安丙是真對降金動過心的,掙紮了許久,才選回了宋。隻要他傾斜過,那就是汙點,別忘了安丙可是要做川蜀政壇一把手的人,如何容得下自己的履曆裏存在半點瑕疵?!單是有這麽一條私心,都足夠使安丙構成宋軍的意外和破綻了,更何況很可能還不止這一條……


    心裏有鬼的安丙既然巴不得他完顏永璉死,就不會讓他一直困在萬尺牢等著被提審,一定會絞盡腦汁地將他轉移到重見天日的地方,爾後,便會像完顏當初在秦州對付郢王那般地將他暗殺,滅口!


    但宵小們在殺他的過程中,便足以令他尋到生機。因為,掀天匿地陣裏他見到過的躡雲劍,不出意外,應該是在上一戰中與他們失散後、被卷入了第三方也就是吳曦的兵流。類似孤夫人、卿旭瑭、薛煥的西線各方高手,顯然會想方設法將他營救,隻要有心,就可發現和插入安丙的進程。


    安丙何時行動,休養生息,坐等就是。


    慕二垂頭喪氣走出萬尺牢,正是那日的夕陽西下,盟主剛好安撫了各大家族,“順路”經過。


    因戰爭結束而重獲外部糧源的短刀穀,才剛找到一些簡單的食材可以充饑,吟兒曾想過等慕二出來點頭了就以廚藝獻寶、就地故技重施修補父女關係當然了,這件事得悄然做才行,畢竟有可能會影響盟軍或林家軍的聲名,多事之秋還是別拖了大家的後腿。


    “主公好像失算了。”慕二卻搖頭,欲言又止。主公先前同他說過,把憂吾思和曹王關在一起,可激起曹王的求生欲、幫他和和尚交心、繼而為父女二人的和解鋪路,可惜,差了最後一步。


    “唉。”吟兒歎了口氣站在風中半晌,強忍眼淚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雖然很想見父親,哪怕不是解釋,隻是偷偷送個飯。可若是這萬惡之源一直橫在父親心頭,她還怎麽好意思再和他見麵?


    決裂得太猝不及防,永訣得真撕心裂肺……


    “主母,安大人等候您多時了。”行到鋸浪頂腳下,適逢安丙率眾求見,那時她還不知,安丙身上寄寓著父親所算計的最後生機。


    然而,完顏永璉畢竟與世隔絕,雖比誰都了解安丙,卻不知這剛剛開始的“後曹王時代”、金宋雙方大多戰力羸弱的此刻,隴南與蜀口竟然是接踵而至的群雄並起、亂世爭霸


    正如林阡沒算到那一路莫名出現的奇人異士,曹王沒算準仙人關側的完顏匡和吳曦,他們一起沒算穩的,還有那幾日尚算夾縫生存的林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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