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九燁命不該絕,中刀倒地的刹那,淵聲剛好爬坐起來,不管自己血流如注,毫不猶豫飛身來救。那是他出於醫者的本能,也是他出於王者的氣魄。雖然你軒轅九燁和我淵聲沒什麽關係,但我作為前輩救你一個小輩那不是理所應當的麽。


    可惜淵聲高估了自己,原就為林阡耗盡的氣、被林陌打亂的血,竟一邊朝永劫斬反壓一邊就不自覺地往四麵崩噴,沒關係,即便如此,他還是連戰連勝殺得林陌幾乎無還手之力、情急之下不得不對軒轅九燁施展出一個“攻敵之必救”……


    而那時,軒轅九燁正一邊止血裹傷一邊勉力站起,看見了一丘之隔的天衍門八曜和柳聞因,竟在自己離開後忽然與林阡打成了白熱彼處情勢怎會突然也變得這樣不容樂觀?因為林阡在混戰中不慎誤傷了柳聞因,竟真的出現了想不開、失控入魔的可能……


    “這家夥……”軒轅九燁為這變故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回到原先戰局,便被林陌虛晃的一招欺到近身,正待提劍應變,淵聲已將他拉出險境,可惜林陌等候已久的一刀猛然轉向、徑直紮進淵聲的……


    不對,一個移形換影,林陌麵前的不再是淵聲,而始料未及地換作了浣塵,他雖也是渾身上下都跟通透了一般地不停流血,卻與滿頭大汗的軒轅九燁和淵聲不同,整個人都像蒙在聖光中一般安祥,使林陌一見、就突然一怔。


    “認為林阡是邪魔,該由你替天行道;但盼他出錯不成,就心急自己動手?林陌,你怎也步上了段煉的後塵?”浣塵微笑問,竟好像全然不覺疼痛,“本不是魔,仇視著魔,為何還不管不顧地奔著魔去?”


    林陌沒有回答,雖情緒難以抑製,目中的怒火卻時淡時濃即便失控都存在轉圜、並不像林阡那般動輒遣禍,全因他林陌不是任何兵器的宿主、段煉是湛盧劍宿主、林阡卻是永劫斬和飲恨刀的雙重宿主,所以各自受到的反噬決定了林陌的入魔可能性遠小於段煉更小於林阡。


    “今次你布局濫殺,不過是想嫁禍林阡;消除罪孽的方法倒也簡單,不妨將全部殺傷都歸於我一人。”浣塵又說,麵容平和,其實他為了促成金宋雙方合作而不得已說出林阡同時是兩個陣眼時,就從唯一一個被他犧牲的林陌的神色中觀察到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劫,也罷,解鈴還須係鈴人……


    “你既求死,再好不過!”林陌眼神一厲,瞬然重拾殺機,猛地衝前怒砍了浣塵一刀,“廿八年前那個要父親將我殺了的道士就是你吧!我知道!在你心裏我便是那萬惡萬濁之源!本不該來到這世上禍及蒼生的無辜可憐人!!”


    “誰說你是萬惡之源,何故硬要攬在自身?你既不在陣中,何以一定要入?”浣塵麵不改色,起身後竟重新坐正,心平氣和地對他撫起琴來。對於浣塵而言,淨化林陌遠比淨化林阡要容易得多。


    林陌略嫌那琴音刺耳,又大步邁上前去、氣急衝他劈出第二刀:“既不是我,那為何一切的不公都針對我,曆來的罪惡都歸咎我!?從出生到現在,世人一個接一個地要殺我、犧牲我、利用我、拋棄我、出賣我、欺騙我?!你既通天意,不如原原本本告訴我,好讓我一條條去打破規則,且看天何時能將我收?”


    蓄積了近三十年的壓力排山倒海,驅使著林陌一刀刀凶悍地想要去砍天命、斬不平:憑何是我注定當那個可有可無!


    那浣塵居士實在人不可貌相,即使傷勢嚴重到這地步,每倒下一回仍然繼續坐起彈琴,風骨神采皆是超凡脫俗,隻是……他坐起的間隔越來越長了。


    但奇妙的是,林陌發泄完這一身怒火以後,隻覺得壓抑了太久的憋屈、仇恨、痛苦越來越輕,和浣塵的琴聲和性命一起流逝得越來越淡,更在聽到浣塵又一次開口後消散殆盡,使他迅速地冷靜而清醒了下來“林陌,你既因為林阡是魔而不認同他,自己就不要和他爭著走同一條路……放肆張狂,瘋魔迷亂,那不是他想,更不該你替代,你,比段煉聰穎得多……”“什麽……”


    “天生你林陌,自有你身負之使命……莫走岔,答應我,隻蠻橫失智這一次。”浣塵一笑,飄然出塵,“你確實是‘滅’,不過不對應這場掀天匿地陣的‘生’……既然已意識到金宋共融,何不踏過林阡已走成的路、將你的眼界放得比他更遠?本道言盡於此,隻盼你……今日以我之血洗淨心魂,從此堂堂正正做回自身,否則,行差踏錯,多行不義,注定要付出慘痛代價……”再說不完,浣塵不時有血從口中噴出,林陌這才發現,他身上早已流膿潰爛,就算沒挨這幾刀恐也時日無多。


    “臭老道!你撐著!”淵聲大驚失色,一直被排宕和保護在琴力範圍外,總算可以強行突進來扶住浣塵,見他一身是血觸目驚心,完全顧不上自己也胸口劇痛。


    “孽障啊,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與你三十多年相互牽製,終是要在今日道一聲別……我也知你恐怕會不習慣,不過,你也不必太悲苦,人本就是天地萬物中的一部分,我這是脫落了軀殼、去尋最初始的道了……”浣塵長歎一聲,慢慢倚著他倒了下來,“我走後你隻需記著,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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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未落,眼前罡風乍現,見隻見淵聲驀地揮出一拳,對準了他自己的胸口狠打,事發太快太突然,軒轅九燁攔都沒辦法攔:“前輩!”


    “我怎會難過,高興還來不及!因為我從今日之戰看出,三十多年前的命案,我真是被人陷害的,無憾了……”淵聲吊著一口氣,爽朗地笑起來。


    “既然釋懷,那你為何……”浣塵不停吐血,算不出這瘋魔為什麽要搶著死,不等曹王對他致歉賠禮為他沉冤得雪?


    “我不先死,你怎麽放心閉眼?嗬嗬,說來這三十年也不是白折騰,我拿起過,也放下了,冤屈算什麽,仇恨又與我何幹,還不如和你共看那明月,映在碧潭裏皎潔……你要尋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淵聲閉上雙眼等死,忽然又好像呆症再犯,喊,“老子赤手空拳打遍天下,四十三年嚐無敗績,賊老天都不敢動,今日活膩、興起、自絕!”笑了兩聲,頃刻氣絕。


    “孽障”浣塵一怔,再搖不醒他,他在浣塵懷中睡得像個孩童,心無掛礙,再不受往事韁鎖。


    “蠢貨你,你倒是先殺了他啊!”軒轅九燁聽得動容,卻因他的猝死而傻眼,昔日叱吒風雲的天下第一,如今竟虎落平陽還不思進取?居然、主動地對一個武功一般的歹徒送人頭!?


    “無妨,九燁……林陌他……不是永劫斬或飲恨刀的宿主,所以心魔易起也易落……他,過段時間,就會完全脫縛,不會發生你最害怕的……”浣塵將淵聲緩緩放下,自己也油盡燈枯,拚盡最後一絲氣力對軒轅說,“斬妖除魔,拯救天下蒼生,本就是我不能獨自完成的使命,還需靠你……和眾人……前仆後繼……我便也偷些閑情,看看山光水色……”


    軒轅九燁好不容易才止住胸口再流的血,便那時,見到林陌果然若有所失地僵立原地……正待點頭,回看浣塵眼中的最後一絲光彩也失,一驚之下慘呼:“居士……”怎可如此,當今武壇,又一個無冕之王!


    浣塵緊隨著淵聲麵容無比安詳地去了。雖歿於亂世煙塵,自尋到純淨歸宿。


    若軒轅九燁能將清醒的神智撐到鳳簫吟、徐轅和憂吾思趕到,則必然會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毫無隱瞞地梳理給他們:


    一丘之隔,聞因和天衍門九人追到了林阡,但浣塵和淵聲見到的人是林陌,


    方位極近,眾人合力驅魔,氣血多半都確實給了林阡,


    可就在那個斷點插入的林陌,在浣塵淵聲運功的關鍵時刻,以一雙永劫斬偷襲成功,


    軒轅九燁最早發現麵前的林阡沒問題,所以才繞到丘山之後查看,故而和另外八曜出現過短暫的分離。


    不過林陌畢竟能力有限,縱然是靠近的獄卒都未殺死,更何況淵聲浣塵兩個絕頂高手?浣塵是為了天下蒼生擋煞以及向林陌完成救贖,而淵聲則完全是興起自裁、因為世上除了他自己沒人能殺得了他……


    整個環節裏,林阡隻是用來造勢之用,林陌有把握:在天衍門和浣塵淵聲的合作下,林阡不會被他們弄假成真地推動成魔,萬尺牢絕非林阡的死地,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必往魔的方向去,天闕峰自然有“大音希聲”和掀天匿地陣等著他。


    一個人不可能想到和做到這樣多的環環相扣,因此,林陌隻是總調度,必有金軍其餘人與他配合。


    徐轅不像軒轅九燁那樣身臨其境,既不知道去找林阡的眾人曾兵分兩路,也沒看到林陌在目睹淵聲浣塵喪命後的片刻失神,隻是順著獄卒的所見所感,推知出了接下來林陌進一步對段亦心等人的大開殺戒:“好一個林陌,應該是用了同一種戰術,隨後對天衍門的眾人也各個擊破。”


    “如果說幕後黑手真是林陌,那麽主公的情緒失控,很大程度也是受了他的影響吧。”徐轅從傷兵營離開後,一邊指揮百步穿楊軍去接應主母,一邊構想出這七八不離十的一幕萬尺牢所謂林阡的暴走,其實根本是林陌的惡化。


    因此,徐轅不怠以最大惡意去揣測林陌的內心:


    “雖然我也曾愛過南宋江湖,


    但那一切,終究都過去了,


    現實已經將過去都更改……


    可笑的是,你林阡奪去了我的一切,也同時除盡了我的障礙,


    令我林陌,不費吹灰之力地繼承了完顏永璉,


    曾經你的勁敵,全部成為我的麾下,


    我開始推翻那些你一手締造的功業,迎接我兄弟二人的,是宿命裏早就注定的阡陌之傷,


    都說你林阡可以改寫天下,


    你改得了這個被我反擊的天下嗎!”


    心一冷,縱使在盛夏的風中,徐轅都冷不防打了一個寒顫:師父,主公,父親,南宋江湖的前輩們,像這樣的一個惡魔……我……怎能還對他留情?


    確定無人跟蹤後,徐轅果斷地隱入夜色,拐彎抹角到另一處營帳,親手揭開他求索了大半夜的真相。


    盟主、邪後、慕二去天闕峰已有一段時間,徐轅隻讓百步穿楊軍跟上、自己卻遲遲沒有動身,一則很多人都以為他要像往常一樣坐鎮樞紐不能亂動,二和三,卻是世人看不到的為公和為私。為私,除了保護適才那個萬尺牢的獄卒用於破案外,還有一點便是肅清。


    為什麽先前要把十三翼也放在萬尺牢?既是因為人手不足趕鴨子上架,也是因為知道十三翼之中藏了一個控弦莊的金諜金軍敢頂風作案地用他,既因缺人,也因信任他的實力“不會那麽快暴露”,這樣的一個心腹大患,徐轅此時不除之更待何時!


    不得不說那“比翼鳥”比他想象得還不簡單,即便犯下了引誘林阡去萬尺牢的重案,他的範圍還是縮小在了二十多個可疑人物中,找擋箭牌的本領竟比他的上級還高。


    徐轅不動聲色繼續命令海上升明月盯緊,再怎麽高,高得過天網恢恢?是的,這張網縱使短刀穀滄海橫流,哪怕我徐轅真的捉襟見肘,都不動不移地專門罩在你比翼鳥的頭頂!


    他從來沒懷疑過林阡是被人栽贓嫁禍,預設了這樣的立場之後,便一直等著比翼鳥與金軍進一步溝通數個時辰後,天終於要亮了,一旦“盟主離弦之箭般去了天闕峰”的情報被飛鴿傳書緊急送出給高手堂,那隻鳥就一頭撲進了徐轅等候已久的網帥帳旁,海上升明月前一腳報信後一腳就是把那內鬼抓個正著。說來也要感謝盟主關心則亂,比翼鳥終於因為“情急”而出錯。


    其實從前一戰之後徐轅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暗中肅清,萬尺牢之案發生後更是為了林阡加緊排查和部署聯絡,終於在這天亮之前功夫不負有心人。而之所以要先問候獄卒再來審問這內鬼,是因為經驗老到的他務必要安排些適當的前戲給那人的堅固內心鬆土,尤其是要卸完那人的體力使之想到要自盡時卻再也做不出咬舌自盡的死士之舉。


    與之照麵後他不禁一愣,之所以費了這麽大力氣才抓到,一因這孩子年紀很小麵容乖巧,二因為……黃牛鋪之戰這位十三翼也算和鳳簫吟生死與共。


    此刻徐轅雖未參與進天闕峰武鬥,卻知吟兒已經在峰頂與高手堂酣戰,在他心裏,吟兒實力保留完好,打那些殘敗的淩大傑等人並不困難,不過,盡管如此他也得盡快逼供,從而在萬無一失的前提下去策應她。


    那孩子見到他後突然絕望想要自盡,卻意料之中精疲力盡而自盡不得,真正是被徐轅超前算到了所有的意識和舉動。縱然如此他也是寧死不屈,雖年紀幼小,卻性格堅毅:“殺……了……我……”


    殺了你?誰指引我破局?徐轅一笑,搖了搖頭,瞬間就掂量出了這孩子成也年幼敗也年幼:有骨氣,有天賦,要的是你沒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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