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短刀穀的閑人,可不止宋恒一個。


    還有蘇慕浛、許鎖昌、謝雲逸等等等等……他們有同樣的代名詞是某某的女兒、兒子。單純地報上名來誰都會想,有點耳熟,這是誰啊?


    曾嬌生慣養、遊手好閑、掛名家主名存實亡,戰爭來時誰指望他們能獨當一麵?不過是希望他們能夠在生死關頭自保或逃脫而已……辜聽弦不禁要問宋恒,哪來的魄力用他們來各顯神通?


    宋恒篤定地回答他,原因有三。


    其一,東線真州,殺了惡魔東方文修的人,哪個不曾是一方的紈絝子弟、刁蠻小姐?


    其二……


    實則從四月北伐開始之後,許鎖昌便已在西線軍中,作為一個喜歡修橋補路的歪才,六月天靖山之戰他就曾立功。當日,柏輕舟說,需要有人臨時勾連天梯石棧、為她繞道去燒金軍的秘密糧倉。曹玄回答:“修橋補路雖不擅長,本也隻需個臨時的而已。”


    為了激勵宋軍將士們一往無前,曹玄所求是一條有進無退的橋路,恨不得它越脆弱越好,靈光一現,立即就想到了曾在短刀穀裏因為無聊而吊了一座利民的“快溜橋”結果一場雪崩就害人不淺的半吊子許鎖昌……


    那戰功對於旁人來說可能小得微不足道,對於“短刀穀裏最典型的不成器”許鎖昌而言,宛若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支撐著許鎖昌後幾個月一門心思地上進。雖然那進步在旁人眼裏也是微乎其微的,但他為了得到正在大散關駐守的父親許從容一句認錯,當真可以焚膏繼晷地繼續完善他修橋補路的能力——


    許鎖昌一直覺得父親至今沒向他道歉是因為六月他吊的隻是一座脆弱的橋而已,不如一座結實的救命之橋可以讓他理直氣壯地證明給父親看,他的興趣愛好確實是可以為軍民做貢獻的,他的誌向也是足以和父親的理想比肩的!所以寒澤葉與楚風流僵持在天水的這段時日,隴右的天梯石棧常常有他許鎖昌流連忘返。


    後來,寒澤葉倒下了,曹玄倒下了,他隨李好義逃到西和,但隨著戰火一路燃燒向南,他又先一步帶著老弱病殘撤到康縣,誰想半個月不到,宋恒就從階州兵敗流落到了這裏,毫無戰力的許鎖昌隻能被迫兵敗如山倒。臘月十八,當完顏乞哥、術虎高琪追兵漸近,宋恒一邊給昏迷中的辜聽弦裹傷一邊自己身上也血跡斑斑,卻還在盡可能地平複心境、沉穩指揮著眾人從某座吊橋上有序撤退。那橋是新建,金軍地圖上沒有,因此才給了他們充裕的逃生時間。


    看大家撤得差不多了,宋恒強顏鎮定下令:“斷去橋路。”


    那晚寒風中眾人聽得到宋恒聲音微微顫抖,那晚火光裏宋恒也看得清許鎖昌嘴角輕輕翕動。


    作為短刀穀閑人一員的宋恒自然知道,許從容曾恨鐵不成鋼地罵兒子:“造橋?你有什麽資格?你有高強的武功麽?你有縝密的打算麽?你有造橋的能力麽?!”也記得許鎖昌曾經大哭小叫喊:“別人不了解我就算,你是我爹!卻從來不關心我的生活!我遊手好閑,不學無術,還不全都因為你?因為你強迫我走一條不屬於我自己的路,因為你鄙視其它就隻崇尚武功,因為你要把你沒完成的理想強加在我身上!可是,我從小就喜歡造橋!從小就喜歡!”


    從回憶中強行回神,宋恒不再感慨,正待以上級身份勒令許鎖昌放棄抵抗,就見許鎖昌放下火把轉過身閉上眼提刀當先砍橋,一邊砍這傾注了無數心血之物,一邊說:“宋堡主,這座橋,我造的,本想給爹看見多穩固,逼迫他向我低頭,不過算了……氣節這東西,不應隻對爹有!”宋恒聽了這話,眼眶有點濕潤,忽然發現,這場舉國的征戰裏,成長起來的又隻是自己?


    其三……


    臘月十九黎明,完顏乞哥對他們窮追猛打,宋恒因為已近家門太熟悉地形,決定利用完顏乞哥在這一戰的輕敵,以殘兵敗將引誘他追進峽穀,卻預先在兩側設下埋伏,等金軍中計立即從背後放火燒他們。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時宋軍麵臨的最大問題是,“殘兵敗將引誘”辦得到,“背後放火燒他”辦得到,卻找不到幾個戰力能把這支一時慌亂的金軍精銳剿滅在大火裏。


    是的,金軍的慌亂隻會是“一時”的,隨著時間推移一旦他們站穩腳跟,便能一邊滅火突圍一邊強行追殲,那宋恒的這次伏擊不過是給完顏乞哥漲了一個“萬不可輕敵冒進”的經驗罷了。


    早先莫如和郝逍遙一個領兵去製高點屯踞險固,一個受命去康縣各地收編武裝囤積糧草,當時當地的殿後人馬中,宋恒重傷,辜聽弦昏迷,許鎖昌的劍術甚至還不如蘇慕浛……


    關鍵時刻那女孩卻站了出來,說,試試看,不同於許鎖昌沒那能力,她隻是心智不全才沒通過師門考核。


    “撐一炷香就行。”宋恒努力調勻氣息對蘇慕浛說,想著完顏乞哥應該不需要耗自己幾成力。


    “是。”蘇慕浛的個頭,不經意間早已追上她背後長劍,是該出鞘,為昔日南宋官軍正名!


    一聲清嘯,閉月羞光,殺氣激蕩。


    “宋軍真是藏龍臥虎……”完顏乞哥雖然武功肯定在蘇慕浛之上,苦於被她占據有利地形打壓、而且還是拚了命在打壓,竟然困在火裏始終不得出,一不留神就被燒到了戰靴。雖未受傷,卻燙得緊。


    “上月末天水失陷,金軍裏就有你吧!”她惡狠狠地說,眼裏充斥著不共戴天,哪怕火已經快要燒出火藥範圍而傷及她,她都不肯聽宋恒號令、傾力要將完顏乞哥殲滅。


    “你是……”完顏乞哥萬萬沒想到會被她這無名之輩封鎖去路,火越燒越猛,煙越來越濃,他想衝出火坑的求生欲便越來越強,可打她的心思自然越分越少,被她不管不顧瘋了一樣地一劍接一劍堵截回去,“何人……”


    宋恒本來想告訴他說,這是蘇降雪的女兒,沒想到她說:“曹門蘇氏——蘇慕浛!”


    “……”宋恒一怔,笑歎,曹大人當可含笑九泉。


    其實宋恒也曾代入過曹玄的心境,想曹玄過去的三十多年抗金生涯,追憶對曹玄最珍貴的三個場景:


    雪地裏的青年懷有報國之心一腔熱血,卻因為看到一心效忠的蘇大人並非同道,正糾結、難過、一時失神,忽然見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無憂無慮地衝他笑:“義父!”


    數年後他重新見到她:“你好,你是義父嗎。”從她臉上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蘇降雪,善良單純,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簡單明了。也曾想過做到完美的忠義兩全,最後卻堅守了殘缺的忠義不能兩全。


    “義父,不要嘛,不要去岷山,我要留在短刀穀,每天早上喚你醒!”去岷山的路,他微笑看她走遠……


    三個場景,殘忍地作出選擇,冷靜地決定救贖,愉快地做回自己。


    為什麽曹玄會喜歡蘇慕浛?慕浛是他朝夕相處的情,也是他至死不渝的誌。


    臨死前他說“慕浛,別怕,義父在”,不就是另一種意義的“蘇大人,別怕,曹玄在”!


    而那一晚,宋恒看著蘇慕浛毫不猶豫地說“曹門蘇氏。”


    為什麽慕浛要活著?因為,義父要我活著。


    那就表示,曹玄他救贖成功了!


    宋恒豈能不高興得熱淚盈眶。


    後來宋恒恢複精力提攜玉龍,與蘇慕浛合力將完顏乞哥擊倒,虧得這金將有五個忠心耿耿的部下,合力將他送出了死地卻一個個代他赴死,然而駑馬上奔回去的完顏乞哥也半昏不醒,連戰衣都燒毀了一大塊,帶來的五百精銳隻有七八個隨他潰逃。


    “原來我昏迷的時候發生過這麽多事。”辜聽弦懂了,“看來閑人真的有用。”短刀穀本來就有不少分舵在略陽星散。自幼就在短刀穀長大的宋堡主和自己,去召喚那幫閑人們他們自然會響應出列。被人欺到家門口,是恥辱,亦是優勢。


    不過,他們就算響應了也需要時間馳赴——


    “垂死掙紮的宋軍可來得及等外援?”


    臘月十九傍晚,術虎高琪和完顏綱緊接著完顏乞哥殺到,那時宋恒、辜聽弦等人的戰力雖恢複了三成,卻隻能製衡術虎高琪而奈何不得完顏綱及其麾下兩千驍騎的圍攻。


    緊要關頭,卻看宋軍的援軍分明來了,來勢洶洶,絡繹不絕,這怎可能呢,正午剛發出信,晚上便到了場?想來,也是他們和宋恒想到一起去了,不約而同朝向這地動山搖裏闖——


    不同於風鳴澗、塑影門陳氏、戴宗、景胤要堅守興州不能隨便來,


    謝雲逸,範泳兒,楊煦,路成,楊若熙,諸如此類……短刀穀二十家族,許、辜、郭、寒、蕭、謝、楊、田、百裏、宋、陳、路、曹、範、蘇、顧、魏、洛、景、程……該來的閑雜人等全都來了,還在增補,不分彼此,一同給宋堡主湊數!


    隴南之役,祖輩父輩之辱,他們不打誰打?!


    不僅他們一早就來了,甚至黔西的人,也正巧趕到了康縣,亂世中誰都有自己的天責。


    黔西來的人卻不是諸葛軍師不是青龍也不是何慧如,宋恒甚至覺得眼花怎麽可能在寒潭以外的別處看見她:“寧……”


    “寒門寧氏,寧孝容。”苗族女子自報家門。


    一線走了,二線自然上,丈夫走了,妻子自然上,毒聖寧家從來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唉,澤葉,你與她之間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父輩血仇,她對你一向也是愛恨交織……直到如今,她終於大聲地承認隻有愛、不再有恨了。”宋恒釋然一笑,遠觀著金軍在明、毒靈在暗,纏鬥不可開交。


    唉,宋門陳氏,陳采奕,你卻在哪裏?這麽久了都沒音訊……


    不容喘息,戰場上脆弱僅能半刻,宋恒必須狠心地壓製思念,做這裏所有兵將的唯一主帥!


    牌湊齊了,他的策略就比先前好打得多——


    “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在這數十個高手和數百毒靈到來之前,宋恒想過,宋軍既已逼迫到絕地絕處,那就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可是……光靠勇氣沒有才能,兵必哀卻不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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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卻有了,“輜重塞在要道,斷去一切退路,活便活在穀北,死也死在此處!”宋恒一劍及地,厲聲畫地為界,霎時火星四溢。


    宋軍軍心陡然凝聚,跟隨主將勇往直前、殺敵反擊。術虎高琪等人提升士氣遠不如宋恒,金軍先因玉龍劍盛氣淩人人仰馬翻,後因宋軍爭先恐後陣腳大亂。


    “反攻階州,我軍必勝!”宋恒又再揮劍,鋒芒傾瀉,指引戰路,義軍全數一呼百應,眾誌成城。風沙間旗幟裏,此起彼伏的馬蹄聲刀劍光影和戰士們的怒吼,辜聽弦驚愕地跟在後麵看他背影,忍不住想這位龍驤將軍是誰?劍之瑰麗華豔,金軍觸之即折,當然凝聚力強!這隻是三成的他啊,十成的話,未必差於正常狀態的師父!


    “這才是‘臥龍’,如今爬起來了……”辜聽弦又驚又喜,在心裏笑著說。


    跟隨宋恒從康縣郊野殺回階州奪城的過程中,辜聽弦才知階州如今由黃鶴去和完顏綱共同接管,宋恒之所以敢立刻殺個回馬槍,一則外援如寧孝容等人來得及時、極好,二則李好義與他取得聯絡說會為他吸引走一部分兵力去西和,三則除了黃鶴去和完顏綱之外這裏的金軍全部都是林阡和宋恒的手下敗將“攻易守難”,四則,黃鶴去還是個自己人……


    短短兩日功夫,勇謀兼備的宋堡主,一成狀態下成功火攻完顏乞哥將其燒傷,三成狀態下正麵以劍擊敗了術虎高琪,現如今不過就剩完顏綱一個對手,怕什麽?辜聽弦更擔心的,委實是到現在也沒有半點音訊的師父——


    林阡給他的最後印象,就好比是個火箭炮,不知是帶著火還是染著血,反正是一片鮮紅和燥熱地,一頭栽在那山地裏,遠避人群爆炸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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