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返回和州,趕上了在城頭喝一碗熱騰騰的臘八粥,吟兒正奇怪著怎麽味道和胡水靈做得那麽像,轉頭就看到一個年已耄耋的婦人在散發食物、茶酒、藥劑,撫慰將士,給大家鼓勁。


    吟兒聽周虎稱她娘親,豁然開朗,原是何老夫人。老太太腰板硬朗,早先在老家得知和州被圍,竟自己做了文書傳達者,懇求宣撫司給予增援,由於言辭懇切聞者動容,當真求來了好幾支援軍。這幾日和州戰勢稍一輕緩,她便毅然帶著孫子趕到兒子身邊。


    據說昨天周虎看見她來十分震驚、要她離開這凶險前線,何老夫人卻說:“如果和州失守,你死了,叫娘與你兒子到哪裏去?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年邁的何氏冒著刀光劍影為將士做飯送水,將士們如何不深受感動、士氣大振?


    吟兒卻一點都不感到吃驚,周虎的字是叔子,與晉代名將相同,早就說明了他有見識不凡的父母,果不其然,何氏對兒子的決意守城表現出“殊死支持”的態度,女中豪傑是也。


    吟兒見過何氏之後,匆忙去看積壓了幾日的信件、了解西線中線各地在臘月初的戰況。征衣未解來不及歇,一邊端著粥碗喝一邊一目十行看一張銷毀一張,陡然她就吃得噎住,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吐的過程中好像嗆著了,越咳越嗆喉嚨燒得難受,倒是可以找到借口掩飾,為什麽眼淚禁不住簌簌地掉。


    “吟兒阿姨,怎麽哭啦……”周虎的孩子來一隅收碗,撞見這一幕,奶聲奶氣地問。


    她想過,此刻這滿麵淚水的樣子,如果被人看見就解釋成吃嗆了,或者說是惋惜戰友的死也可以……可現在,發現隻是個孩童,那就沒關係了,放心大膽地哭出聲,拽著他不讓他去告訴別人她在角落,卻一句話說不出地隻是抽泣,許久,才答:“阿姨,沒有父親了……”


    “楚風流死於主公之手,完顏永璉怒極反攻”,那短短幾個字一句話冰冰冷冷地告訴她,曹王徹底與你鳳簫吟斷絕了父女關係。可是,這不是應該的嗎,早該發生也早就該料到,但她現在還是感到無比的恐慌,明明她不配,卻還在奢望留住,連身體都在發抖,按住信紙癱坐地上俯首掩麵。


    “阿姨不哭,還有咱們。”那孩子乖巧上前、伸袖給她擦眼淚。


    吟兒頓然省悟,抬起頭來,是啊,還有他們,哪怕隻是為了眼前這些無辜老幼……自己做的抉擇千萬不要往後看!


    “爹爹……”那孩子卻往她後麵看,她一驚,大窘,才知自己適才那副哭爹喊娘的失態樣子被周虎盡收眼底了。


    尷尬之餘正待說話,陡然一箭從天而落……好在已是強弩之末,完全不會紮傷何人,然而卻因箭上附火,才掉下就令吟兒心一緊,抱著孩子躲閃開來尚未回神,鋪天蓋地淩亂穿梭又百餘根箭,分散射入城中各地,不刻四麵火光衝天,啼哭聲、尖叫聲不絕於耳,好不容易平靜數日的和州頓時又再大亂。


    “出什麽事了?”周虎和吟兒本來就離城門不遠,一邊回去一邊問匆促而來的部將。


    “將軍,金軍火箭攻城,不妨躲避一下……”說話間頭頂還有火網交織,部將本能驚慌,要拉他倆去安全之處。


    周虎怒揮其佩刀“紫荏”,駐足大喝:“城即破,吾用此自刎!城上汝輩脫歸,報朝廷,吾九十老母尚得溫飽終餘年。若此足一動,忠孝兩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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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那部將瞬然被他感召,抽出武器,“我也有刀!與和州、與將軍共生死!”


    遠近軍民逐一將這無畏傳遞開去:“我也有槍!”“我有棍棒!”“我……我有吃的!”周虎的兒子舉起碗來,眾人都是一怔,對視慨然大笑。


    民眾救火,將士戰鬥,同仇敵愾,奮不顧身,“和州保衛戰”中止數日再度開啟,甫一開啟就直接白熱。


    仆散揆將他和鳳簫吟的棋局從建康神速切換到和州,饒是吟兒都差點沒跟得上他節奏,龍鏡湖在臘八當日完全切斷了宋軍糧道,使初九金軍在總攻之初就占據了絕對優勢,彼時和州已成一座孤城,但凡來救的援軍都被阻截,圍城的水泄不通程度可及襄陽。


    自十一月以來就遭遇兵燹的和州,雖得到過數日緩和,好歹也被攻了大半個月,囤積越來越少,城池愈發殘破,兵士傷亡漸增,前景不容樂觀。吟兒卻說:“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我方雖疲憊,敵人也一樣,主帥都病倒了更何況兵士,傷亡一定比我們所知的要慘重!還有一點,他們的後援必定也跟不上——攻堅本來就比守難,何況他們還分兵真州、揚州、六合等地?”


    “說得對!金軍最可怕的不過是仆散揆和紇石烈桓端的謀略、龍鏡湖及其麾下驍騎營的戰力。”葉適的幾個門生都在和州做謀士,他們都讚同吟兒的見解,李君前也點頭:“一鼓作氣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隻要守住金軍前幾輪攻勢,我軍便贏了。”


    “咱們也是時候組織一支精銳。”周虎立即將和州城所有青壯年召集,與官軍勁旅、小秦淮精兵一起,采取“分批”方式堅守城池。另一廂,何老夫人率領全家登上城頭,傳磚遞瓦,救治傷員,城中男女老幼見狀全被濡染,均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與子同袍。


    短短幾日,和州守軍擊退金兵二十餘次進攻,殺死金軍騎兵將領近十人。


    當宋軍全民皆兵哀兵必勝,屢屢碰壁的金軍卻還是眾誌成城,歸因於他們的“長槍副統”龍鏡湖,一條二丈長槍外加獨門暗器手箭,先前橫掃淮西如卷席,而今,僅幾回合而已,便將圍攻他的小秦淮全體當家都傷了個遍,除了李君前和鳳簫吟之外無一遺漏!


    “哪個再來!”陣前挑釁,那中氣十足、目空一切的樣子,不得不教一眾宋軍意識到,仆散揆和紇石烈桓端這兩個謀略出眾、獨當一麵的將才都不是這一戰他們要消除的重點,金軍的士氣竟然完全凝聚在這個武功最高的龍鏡湖身上!


    當唐鑫、南虎、江南、葉文昭等人齊被震飛,離最近的周虎當即棄了仆散揆迎刃而上、紫荏刀堪堪擋落龍鏡湖那力道沉厚的一槍;李君前亦囫圇拆了紇石烈桓端幾刀就迅速將他換給唐鑫等人、繼而提鞭迅速衝入戰團與龍鏡湖正麵較量;見勢不妙,鳳簫吟也隨即離開城頭先幫眾人壓了紇石烈桓端幾招,卻非得時時刻刻關注著不遠處擁有龍鏡湖的寸許地方……


    寸許,是的,槍法快到窺探不到,身形縮到捕捉不了,可那寸許地方竟好像聚集了滿世界的屍塊、血跡、殺意,難怪林阡說,那是一種“山河滾到我屠刀下宰”的觀感。


    所有的攻防任務都因為區區一人就被迫打亂和自覺交接,龍鏡湖非人的戰鬥力打破了宋軍原定的“盡全力斬殺仆散揆、紇石烈桓端”計劃,僅僅一瞬過去,他們心裏的聲音全部都是“先殺他!”


    殺他龍鏡湖,談何容易,他戰力在嶽離之上、曹王之下,當今天下有且隻有林阡能單挑。周虎早在勉強接他第一槍時就不慎被槍鋒掃到腰,還被他冷嘲了一句:“哪裏來的武舉第一這般不經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輕敵如龍鏡湖揮舞長槍,寒鋒直刺周虎腹部,速力如颶風摧枯拉朽,其時李君前還未趕到,周虎被巨力籠罩眼看竟躲無可躲。


    躲不過,那就接招好了!武舉第一豈是虛妄?!危難關頭周虎麵不改色,不像旁人那樣認敗被打飛,而是抱元守一閉目靜聽槍路,最後一刻對著虛處斜砍一刀以攻代守自救。說來也奇,周虎這輕巧一招竟四兩撥千斤切中肯綮,龍鏡湖那一槍的威力和速度立竿見影削減了大半。緩得一緩李君前“江海爭流”插入局中,一鞭便衝混了龍鏡湖的長槍意境救得周虎一命。


    “你……竟也打得出……”龍鏡湖臉上難免驚異,周虎這一刀原是林阡的“風正一帆懸”。


    龍鏡湖自然不會知道,林阡就是在和周虎切磋刀法時發現,龍鏡湖槍法特色是山河滾到槍下宰,而破解他的方法就是讓自己的刀法意象變得方正滾不動……


    飲恨刀刀法,這周虎也能打?!內力雖不像林阡那麽深不見底,可招式和意境直追林阡,不愧是慶元年間的南宋武舉第一人啊!龍鏡湖這才不敢怠慢,平心靜氣與他拚殺。


    周虎心中同樣震撼,因為,縱然龍鏡湖輕敵了,這一槍沒刺中他卻也打得他渾身都疼!接下來龍鏡湖和李君前鞭繞槍紮、鞭晃槍閃、鞭抖槍挑,你來我往不可開交了足足十個回合,他都毫無力氣移動半步相助……


    沒錯相助,如果撇開內力不談、龍李二人實力相差無幾,但持久戰絕對更利於武功絕頂的龍鏡湖!周虎才剛有力氣上前幫戰,陡然當胸就是一箭,若非眼疾手快必然喪命當場,定睛一看正是龍鏡湖的手箭……可惜要害雖躲開,身上還是被擦過,卻聽連聲慘叫,原來龍鏡湖同時還打進人群中好幾箭。


    “殺我的兵,你要死了!”周虎戰意被激,睚眥盡裂,暴怒大吼,憤然上前給李君前掠陣,勇悍地幫忙頂過兩槍後,李君前再度提鞭回旋,風卷濤驚,乍現“江浮兩山,地雄一州”之意,雄渾得視通萬裏、空闊到思接千載,與此同時,更一拳拳如電般攔截在龍鏡湖想要故技重施的袖鎧上、絕不允許他再攻殺其餘兵將。


    龍鏡湖全力貫徹槍尖,強硬取李君前命門,李君前和周虎氣力相加勉強及得上他,刀鞭槍轟然相抵戰場上血肉橫飛。龍鏡湖雖也受傷,卻是最先調整過來,又一槍朝李君前猛刺,同時迅發手箭把周虎朝側麵推。


    李君前從容不迫,以“腳如鐵”踢出一道巨力守禦——作為抗金聯盟在兩淮的中流砥柱,當他承受了對方一半以上的內力,破解他招式的任務隻能交到旁人手上,那個旁人,總算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周虎重新上前刀走勇猛,那人初度入局劍走輕靈,一刀一劍,一左一右,“兩個愣頭青,交給你們了……”李君前笑著在心裏說,繼續舉鞭吸引龍鏡湖的大部分打擊;周虎驟然發現白影飄掠,還未意識到那是吟兒,便見她惜音銳氣逼人、鋒芒畢露,才一回合就萬招出手,這架勢明擺著專為收割人頭而來。


    隨心所欲,行雲流水;意起形致,氣勢如虹;人劍合一,無所出無所不出……隻三回合,三重境界,那時龍鏡湖眼中才有她,回神趕緊對付起她的“一劍無式”,無論武功、心念,都指明了他要先殺她——戰事要緊,無暇遲疑,無論他長槍還是手箭,都不顧一切對準了她。


    吟兒神色大變,即刻轉攻為守,格擋手箭時手忙腳亂,牽扯到左肩傷口更是撕心裂肺。李君前周虎哪容他傷害吟兒,雖被他強力迫退數步,卻接連回身重新殺到,龍鏡湖瞬然回防,一槍橫亙而過,雖然心魔被觸難免倉促,卻仍具萬夫莫敵之殺傷,便在那電光火石間,周虎忽然看到了這倉促間的失誤:“君前!”合作守城多日,怎能毫無默契,李君前當即調運全身氣力進攻,周虎一邊默念“師父助我!”一邊執刀打出他所認為比“風正一帆懸”還要對症下藥的“堂堂正氣久不熄”,同樣也是不遺餘力、進攻!


    一息之間,龍鏡湖發現自己的防線當真被周虎的紫荏刀撕開,正要來續力補足,而就在那時紇石烈桓端突出重圍,不計生死地前來救護……便是這短短的交睫之間,誰也沒想到本該在躲手箭的鳳簫吟,竟然寧可中箭也不退地一劍逆斬而上,隻因為認定了“這是和州勝利的唯一戰機!”霎時她身側紅光四濺,連劍帶手箭地乘風破浪直撲龍鏡湖,便聽砰一聲巨響,殺瘋了的龍鏡湖、周虎、鳳簫吟、李君前四人兵刃總算可以達到平衡,卻萬萬沒想到一支被帶回戰局的手箭,碰巧那麽淒厲地猛打在龍鏡湖的胸口……


    紇石烈桓端救援不及,不知龍鏡湖死活、生怕宋軍再補刀,情之所至哀吼一聲,風裏流沙刀狠劈向鳳簫吟,頃刻戰場上黃沙四起如龍卷,李君前第一時間站穩來抗衡,身側龍鏡湖早被衝開一丈開外,而鳳簫吟和周虎所在之地、兩人陡然就杳無蹤跡!再一瞬,仆散揆和葉文昭各自所率金軍宋軍、便已緊隨著戰局的打破衝宕到了一起,鼓角爭鳴,金鐵交響,風雷激蕩,一時多少豪傑都盡作了煙塵。


    


    “鏡湖……”仆散揆最先衝到陣前,幾乎摔下馬來將龍鏡湖抱起,因為知道這手箭事先染過劇毒,一見他髒腑要害被傷,仆散揆便噙滿淚水,怎能不怕,他要失去龍鏡湖了,他還沒來得及把龍鏡湖帶到王爺身邊,還給王爺的高手堂!


    “你、總算不叫我鼠輩了……”龍鏡湖看到軍醫搖頭,就知道大限將至,苦笑,長歎,“那丫頭是我的命中克星,我,想救她也不成,想殺她更不成……”


    “別認命!別死!鼠輩,你和王爺的裂痕還沒修補,你倆的抱負還沒實現,你還沒有臉去見他,你,至少活到他原諒你的時候!”仆散揆從來就不是相信天命之人,厲聲製止龍鏡湖繼續說,慌忙要給他運氣支撐。


    “你又叫我鼠輩。”龍鏡湖連連咳血,斷斷續續地說,“唉,你……你要是早點殺了她,多好!可你,偏偏就是不肯!”


    “那日,我之所以留著她不殺,不是為了王妃,而是為了釣出‘轉魄’,更是為了用她反複提醒你,你龍鏡湖,要正視自己的過失,盡可能多地為王爺戴罪立功……”仆散揆不禁淚流。


    “我可不信,哈哈,懦夫,不肯直麵自己的心,還要嘲笑我……你聽我的才是對的——記住,殺了鳳簫吟,毫不留情,東線必定由你攻克。”龍鏡湖臉色蒼白,慘淡地笑了起來,“臨喜,我可不是鼠輩啊,我雖然愧對王爺,裝死騙過了憂吾思,卻也沒完全逃避,我生的……好幾個兒子,都從軍了……名氣最大的那個,你可能也認得,叫,叫盛屠龍……”


    仆散揆忽然記得集市上重逢龍鏡湖時,旁人叫他“老盛”,也記起楚風流確實有過一個很看好的副將,早在隴右就為國捐軀,隻怕就是他假死之前生的,怪不得叫盛屠龍,很可能還有盛宰龍盛滅龍之類,之所以這般起名,大概就是為了狠狠地洗刷他自己一把:“在他們很小的時候,我的‘遺言’就是前仆後繼、報國殺敵,如今,也是一樣……”那一瞬龍鏡湖精神一振,眼中分明有光芒閃爍,“不求王爺原諒,隻求王爺安康……”


    夢回昔年會寧,他進入帥帳稟報軍情,看著高手堂的人抱著還沒滿月的女嬰逗樂,棋局旁仆散揆嚷嚷著小牛犢撒了我滿手都是尿,年輕的王爺事業愛情雙豐收臉上洋溢著幸福,他那時候就很想加入他們了,可惜……


    “王爺他,不能再少人了……”仆散揆眼看他眼神漸漸無光,隻覺天都跟著一起塌了,在這次南征中立功無數的龍鏡湖,是東線宋軍士氣的最大來源,連上次被林阡挫傷都不可以更何況死!長遠來看,不僅此番南征啊,還有曹王府需要力戰林阡的未來——曹王才剛失了楚風流如何再經得起這樣重的打擊,他仆散揆原本肩負著要把龍鏡湖帶回西線物歸原主的重責怎可以一借不還!


    “龍鏡湖!”揮師南下又如何,河山萬裏又如何,再回不去,早已回不去,仆散揆心力交瘁,伏屍慟哭竟當場昏倒,他後悔,千不該萬不該冬至那日不殺鳳簫吟!


    紇石烈桓端擔憂仆散揆風寒加重,加上龍鏡湖戰死後金軍遭受重創敗相已露,不敢戀戰,下令撤退,所幸宋軍也群龍無首,此戰才免於全軍大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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