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冥獄,與六月時不盡相同,源於燕落秋曾下令拆除,根因在於她恨極了水陣裏林阡對她放手的那一幕。


    想做就做,毫不拖泥帶水,拆除工作發生在今夏林阡離開河東之際,燕落秋送別歸來一氣之下當即對五嶽中人下令。燕平生甫一聽說,趕緊跑出來阻攔呼天搶地:秋兒!那可是魔門遺跡啊!你娘親的東西能隨便拆?!半塊磚都不準毀,毀了父親就翻臉!!


    用不著他以死脅迫,燕落秋想起這真是老邪後建的,便清醒了、製止了、不過也來不及了。冥獄外圍建築已然被清理不少,導致獄門被拆、不必尾隨誰進入;玉佩效果喪失、五行陣不會再被人為催動或停斷、倒像是有了靈性一般自己就能任性地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進入容易了,變數也加大了。對於想據此休養生息的淵聲門徒、或是想入內救護人質的金宋高手而言,這些變化無疑是有利有弊的。所幸,五行陣本身的排序沒有改變,故而闖過一次的林阡和燕落秋都富有經驗,再不像上回到此“遠望深不見底”之感,也絕不會有“何時派誰出陣”的倉促緊迫。


    淵聲的設陣軍師、通曉機關者和毒藥研究者,意圖給淵聲順風要一個“平反昭雪”,自然要對人質尤其金軍人質嚴加看管。他們不可能隻據守在冥獄邊緣,而是以冥獄為核心,大陣嵌合小陣、小陣勾連大陣,一天不到的時間就將冥獄方圓幾裏包括被拆除的範疇演變成了屬於他們的星羅棋布,倒像是把南石窟寺機關暗箭搬到了黑龍山來。


    諸葛舍我、田攬月等人在慕紅蓮、何業炎時斷時續的幫助下,終究還是尋到了這些淵聲門徒的行蹤以及相對應的破陣方法。作為地主,這群河東魔門的風雅之士,不客氣地對鳩占鵲巢的不速之客們還以顏色,若然此刻登高遠眺,可見淵聲門徒看似穩固的陣法連珠炮似的被損毀、大軍戰線有序向前推移著;


    而盟軍高手,如柳聞因、楊妙真,亦聯合鄭王府同戰四氣五味等人,驅趕這部分原想阻攔的淵聲門徒,協助林阡等破陣五人掃清外圍。


    冥獄內,除了金木土水火五大陣法之外,還有十八反和十九畏,儼然還在最深處陪伴他們的聖主,林阡五人此行凶險可見一斑。幸好他們的私下潛入可以不受外圍幹擾、與大軍的攻襲能夠同時進行,因而為解救人質節省了不少時間。


    思及上次並肩作戰的五人,林阡飲恨刀屬“金”,燕落秋燭夢弦屬“木”,沙溪清斷水劍屬“土”,林美材落川刀屬“水”,鳳簫吟惜音劍屬“火”。


    舊地重遊,卻再難複當時齊全。沙溪清戰死沙場,林美材身陷囹圄,鳳簫吟命懸一線。林阡麾下高手雖繁多,要麽不清楚自己是否契合“土”“水”“火”,要麽受了傷不在最佳狀態。作為影響勝負的關鍵,若不確定有用,便無法自告奮勇。


    隻有一個紫檀,說他的檀木劍屬“火”,這可奇了,怎麽看怎麽是木,怎會屬了火?不過想起他任何場合都改不掉的火爆脾氣,又教人信了,肯定是火,否則如何人劍合一?


    土、水遲遲不出,唯能寄望於金軍,好在對方兩把刀劍終究在徐轅的帶領下及時赴戰,趕上了當時已奔往冥獄的宋軍一行、直趨棗林盡頭。林阡邊行邊與他二人述說冥獄的具體內容:“冥獄最深處,是監牢和謝清發過去的修煉地,那裏並不危險,危險的正是暗合五行的陣法,涵蓋了大約一裏路,總共五個關卡,分別是火海、劍陣、深淵、殿闕、密林。”


    林阡並不蹊蹺薛煥楚狂刀屬“水”,薛煥和林美材一向都是最接近的對手,能打出黃河走東溟的氣勢當然屬水。


    但在看見“土”是嶽離九天劍的那一刻,林阡還是心中詫異,他還沒問出疑惑,嶽離已回答他:“倒著看,天在地之下。”林阡才勉強有所領悟,一回頭看到薛煥臉色鐵青……薛大人從不遮掩性情,什麽都擺在臉上:“果然是要倒著看的。”


    燕落秋何等洞察力,猜到一二,看謝清發之死的凶手和嫌犯此戰聚在一起,笑:“我可要補充小阡一句,這冥獄一進去便要對戰。雖說每個人主攻一陣,但每一陣都必須其餘四人齊心合力去輔助。”


    “薛某自然懂,王爺最要緊。否則恥於與他同行。”薛煥抱著楚狂刀冷漠如冰。


    “薛大人。”林阡見嶽離沒半句辯白,自然明白了薛嶽不睦的背後故事,薛煥那種真性情的人,不可能輕易地忘記嫌隙,林阡卻不想破陣陣容自身存在破綻,於是挽住薛煥衣袖對他鄭重欺騙:“嶽大人有苦衷,是關於王爺的。”


    “什麽……”薛煥一愣。


    “時間來不及了,戰後再同你說。”林阡並不懼戰後將真相揭穿。


    薛煥一則想林阡是王爺女婿、未必不知內情,二則想嶽離是王爺愛將、本來就不可能害王爺、不說出苦衷可能真的是為王爺,三則信任林阡、覺得他不可能騙自己:“好,戰後再議。”


    


    重逢冥獄,物是人非。陰風怒號,孤燭流離。


    前行百餘尺,乍見螢火飄搖於側,從前期絲絲縷縷的清幽,到後期密密麻麻的紛擾,不過片刻。


    地勢走低,前路開闊,視線微明。空氣中色彩斑斕的鬼火飄蕩閃爍,有光無焰。無需林阡提醒,嶽離便知不可觸碰,一如既往輕聲指教薛煥。


    “多謝天尊。”薛煥一邊說一邊這麽認為:如果天尊真是為了王爺,那我薛煥蒙了三個月的冤又算什麽?


    不容喘息,伴隨一聲激響,麵前火光遽然照亮,原還在黑暗摸索的他們經此突變眼睛都差點睜不開,可才要閉上就險些被滔天大火橫衝吞沒,沒經驗的三個人經林燕提示方才來得及閃,僥幸保得性命,卻覺衣衫濕透大汗淋漓。


    這燎原烈火,上回還給林阡等人看到火勢蔓延的全過程,今次竟還沒等到眾人站定就發起攻殺,可想而知陣法在暗中旋轉、越來越快,攢聚的能量自然也比上回高得多。


    刺目火光、逼人熱浪、濃烈煙霧,瞬間充斥在眼前這道十餘丈的鴻溝。眼看著每個想經過的身軀和兵刃都必定熔化,不敢靠近就隻能以手撫膺坐長歎。


    火光燭天來,河浪如沸去。那是誰的風格?“西來決昆侖,萬裏觸龍門”,驚濤駭浪,奔騰入雲,須臾以滾雪之勢,對著那焚燒景象迎刃而解。


    除燕落秋外,誰都驚撼,這刀壇試問天下誰甲?


    洪泉灑落,火陣退散,幹涸的煉獄有幸得到一場甘霖澆灌,如果它有印象,上次給予類似洗禮的是一把跌宕落川刀。


    燕落秋卻不關心薛煥這完美發揮,一則她覺得世間隻有一雙飲恨刀值得她欣賞,二則這一陣林阡最為受累,所以陣法才敗她就立即到林阡身邊關切:“怎樣?”


    “為何會如此?”薛煥一愣,自然不解明明他出力最多,為何林阡最先力盡?一驚之下不顧敵我、來幫燕落秋將他扶住。


    “水克火,火克金……此陣受累最多的是他。”燕落秋不敢多說,怕林阡觸景生情——何以薛煥關切的神態、語氣、甚至語言,都和三個月前的沙溪清如出一轍?


    


    紫檀與嶽離各懷心事,反而比他三人走得快些。


    豈能心中無事,紫檀悔恨,自作聰明害死了沙溪清,無法保住鄭王的最後一點血脈;嶽離悔恨,不知是為清晨一時的歹念,還是為了當年一時的歹念,總而言之那都對不起完顏永璉。


    然而,便算是在這種見縫插針就痛心疾首的情緒下,這兩位劍壇前輩的應變都是首屈一指,當是時,先是一道暗劍從地底凸起,嶽離眼疾手快一劍激斬,緊隨其後劍陣驟現,三十六刃以圓形結陣,將他五人壓製在核心,劍氣驀然流轉如電。


    “紫檀。”嶽離話音才落,紫檀劍意如火、浩蕩灼燒而去。對麵不過是天魁、天罡到天哭、天巧三十六類招法,紫檀真人手馭萬道真氣猶如萬束烈焰,不知情的還以為他袖中收了上一關裏的所有火,又在這一關全部燃放,劍氣所到之處,無不化為灰燼。


    三十六刃才退,上方又傳異動,霎時七十二劍居高臨下,紫檀的劍法和他脾氣一樣爆,瞬即引萬餘火龍朝著金鐵反向猛撲。“萬劍傳說”,不減當年。雖無地利,卻憑火克金的屬性加持而見劍即焚、勢不可擋。


    嶽離、薛煥傾力給他掠陣,直到他大獲全勝摧枯拉朽為止,這真是始料不及的機緣,昨日才陣前交鋒,今朝卻並肩作戰。


    化險為夷時,隻看林阡反過來扶持燕落秋,嶽離看得出她是個聰明得掌握分寸的女人,在這種林阡神色凝重的關頭,反倒不可能做什麽撩人之舉,所以難得一次乖乖地隻被他扶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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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便連過兩陣,倏然全境寒霧彌散,五條鐵索橋橫亙裂穀之上。


    最難也是最漫長的一關,深淵水陣,腳踏細微黯淡的鋼絲,身逢來去洶湧的巨浪。


    萬幸這一關的破陣者是向來寵辱不驚的天尊嶽離,才能在這般凶險境地都如履平地。鐵索橋上不時遭遇山洪海嘯,風急浪高,冰雨傾軋,似要將他五個都吸進那無邊無際漩渦之內。危急關頭,九天劍對那十多座巨型水陣攔腰斬斷,拖曳同化,反控飛斥,“逆光碎世”,名不虛傳。


    心誌穩,腳步堅,劍勢從一而終,那麽,林阡在桃花溪斷他劍的那一“照”,真的照出了九天劍的正是反、白是黑、善是惡嗎?他嶽離,當真是一個偽善之人?林阡忽然有些懷疑,會不會那隻是一瞬間的邪火?望著那不知如何焊合的九天劍,劍身明顯還存在著飲恨刀造成的裂痕,林阡不禁為那些胡亂的忖度感到慚愧。


    “可好麽?”水陣潰不成軍,嶽離躍到另一條鋼絲索上,伸手遞給受累癱倒的紫檀。紫檀受寵若驚,許久才借力站起:“十多年前,就想著能和天尊並肩作戰一回,今次總算實現,雖然還是臨時的……”


    “我不是那樣的完美……”嶽離長歎一聲,他知道,三個年輕人多半已經不信他。


    “不。天尊就是那樣的完美。”紫檀微笑,回憶,“天尊、曉笈與我,同年出道,比武場上分別給曹王、鎬王、鄭王招募了去。從此,便踏上了不同的命途。”


    “一樣的命途,都是效忠主上。”林阡認真插嘴。


    “唉,可惜天尊還有主上,紫檀,再也沒有了……”紫檀眼圈一紅。


    “紫檀前輩……”林阡前一刻還釋然,這一刻被紫檀一帶動,憶起沙溪清忽而也悲從中來,有再多話想勸都是如鯁在喉。燕落秋一直留意著他的情緒,當即到他身邊,輕輕將他扶穩,勸慰他和紫檀:“溪清此生,當慣俠客、過足酒癮,結交到最好的知己、見識過最奇的神獸,無悔無憾。他如今英魂應是仗劍天下鋤強扶弱去了,此刻或許正枕劍醉臥西湖一葉小舟之上呢。”


    林阡聽了進去,自是開解不少,紫檀除了欣慰之外,眼中卻有一絲恍然,與其做王孫貴胄,不如仗劍天下,棹臨西湖、倚樓吹笛、煮酒聽雨,那癡話,原來竟有人懂,隻可惜,配得上他的都有主了……


    “哈哈……最奇的神獸。”忽而傳來白虎的聲音……林阡一愕,往巨浪後尋找那龐然大物的身影,卻許久無果。又聽得幾聲引起注意的咳嗽,才發現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東西正趴在燕落秋的肩上,仔細打量,慵懶地僅睜了一隻眼,分明正睡覺呢。


    “不參戰,來什麽?”林阡本來是怕它不濟受害。破陣之人自然是越少越好的。


    “來陪我秋兒,用得著你管!”白虎凶巴巴地,不識好人心。“原來貓妖裏也有侏儒。”鐵漢薛煥,向來不關注奇聞瑣事的,一雙粗手還是把它捉起來仔細看了看。“什麽貓妖!壞人,放手!”白虎氣不打一處來。“喲,貓妖還有脾氣?”薛煥豪爽笑,完全不知白虎吃了他的心都有。


    深淵既盡,殿闕緊承而來,亂石崩裂,黃塵紛飛,紫檀不免多關心了那主攻此陣的女子一眼,果不其然,抱琴纖腰弄月,撫弦長袖舞風。琴法高超,譬如“我醉何如?去!”說不盡的風流倜儻,打得每寸土都見勢而散;琴律高亢,譬如《狂浪》,即便是不懂旋律之粗人,也覺胸襟開闊、惟願附之以長嘯。


    這裏唯一和風雅沾邊的嶽離,才懂她琴中蕩搖浮世之感,據說還隻是第一段罷了,直把太行的攜冀擁晉、睥睨豫魯、引黃河於天倪、攜風煙上霄極,發揮得淋漓盡致。再一轉瞬,望她琴端還有暗器頻發,手法高妙,無一擊空……嶽離放下心事客觀看待,實在覺得這女子全方麵與林阡相配,若他年輕時遇到這麽個紅顏知己,又何必在旋淵陣裏隻回答出個男人來。


    闖完土陣,五人或付出或受累,都覺狀態下滑得厲害,唯有第一關就累得差點倒下的林阡,此刻狀態反倒成了他五人之中的最佳,好在下一關正是他需攬下的木陣。


    


    “密林陣”,與前四關不同,是林阡第一次見。


    上回在第四關時他們就遇到了折返的謝清發,那本來就是林阡設計好的,他們不需要進這第五關;這一戰卻因為不知淵聲會否出來,所以算不到到底在何處與之相遇,一切都是聽天由命。


    聽聞木陣極短、沒幾步路?說得輕鬆,那是當初轉述給他的沙溪清經行之時陣法並未開啟。此刻陣法在側,橫向確實沒幾步,縱向卻給人以萬頃體驗。五人被眼前局促空間裏擁擠的樹木脹得眼睛生疼,破陣伊始就發現他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那些樹木雖然靠近交錯,卻各有各的空間互不幹擾,甚至在見到外敵的第一刻,它們被一陣風吹醒了枝葉,突然瘋了一樣地進一步生長蔓延,填充進你以為不可能填充進去的空間,如果沒有,那就長到你身上……


    “砍!”嶽離、燕落秋異口同聲,林阡隻有一個破陣方法就是趕緊不惜一切代價砍樹……他們生,他就滅,比力道,拚速度。


    但這些樹木同氣連枝,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所以隻要開砍就是你死我活,稍一停滯、才想轉身、略微退縮,都會被纏死、活埋、擊穿,非得抓緊時間砍出一條最快最幹淨的路才行。


    在那裏,嶽離和紫檀先前錯付薛煥的讚賞,又一股腦兒地隨著燕落秋還給了林阡。他刀柄雷霆乍驚,他刀身沙場開拓,他刀脊山天翻飛,他刀尖列星如注,甚至都不需要其餘四人出多少力,便跟著他快狠準地殺開了一條夷敞大道。


    “小阡他,是個天生的能教險境變安居的人……”燕落秋說完,紫檀點頭,嶽離薛煥卻都沒說話,沒說話不是不承認,而是因為想到了那個人,那個他們自覺跟從了幾十年的人……


    其實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完顏永璉,跟著他並不會有多通達的仕途,很多人不知道所以隻是稀裏糊塗地跟從了,很多人卻在第一刻就明知道還是堅定不移地跟隨著。


    


    和尚對完顏永璉的“遺言”,需要和他在旋淵陣裏說的另一句相連:“浩浩世途,是非同軌,齒牙相軋,波瀾四起。公獨何人,心如止水,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嶽離在旋淵陣說他喜歡的人“心懷天下,悲憫蒼生。”其實可以順著和尚的話譯作:“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那也正是淩大傑深情的“王爺,您是我們每個人的信仰所係”,是陳鑄熱血的“王爺,從今往後,讓我做您手中的劍,護黎民,守家國”,是軒轅九燁冷辣的“擋王爺路的人,我都不會留”,是楚風流隱忍的“作為長女,我竟連幺妹都不如,對這父誌,徹徹底底地背叛了”,是薛煥直腸子的“如果天尊真是為了王爺,那我薛煥蒙了三個月的冤又算什麽?”


    一關之隔,金鐵聲、廝殺音,清晰可聽。正在謝清發修煉處的淵聲閉目養神倒還淡定,淵聲門徒十八反十九畏卻分明慌亂。


    “是林阡、嶽離等人。”他們不太認識宋金每一個人,但這兩個姓名足以教牢獄中的林美材和海逐浪喜不自禁,尤其林美材理所當然的口吻:“這林阡,倒是快點,餓死我也。”報應啊,她為什麽要餓完顏璟的肚子?這下可好自己被抓了。


    “想吃菜還是想吃肉?回去後立刻給你找來。”海逐浪饒有興致地問,他聽聞想吃菜的生女兒,想吃肉的生兒子,很關心。林美材老實回答:“我聽聞有種刀譜,不是靠練、而是靠吃,既能填飽肚子,又可進階刀法。”海逐浪先是一愕,笑:“隻怕生出來之後,進階的刀法全被孩子帶跑了。”


    不同於他二人的談笑自若,完顏永璉卻是難得一次神色凝重。


    因為聽到“嶽離”二字。


    “王爺知道了?”王爺怎麽可能不知道。


    薛煥楚狂刀失竊,當時與他同在南山的嶽離,本來就該是金軍中的第一嫌疑人,隻不過誰都覺得身為天尊的嶽大人怎麽也不可能做對不起王爺的事,加之林阡是勁敵和受益者、世人皆知的掠奪者,又和燕落秋有著莫須有的暗通款曲關係,金軍無論如何都會將林燕二人列為頭號嫌犯、眾矢之的。


    所以,那段時間與其說控弦莊全體齊心協力尋找真相,不如說是在找林燕的蛛絲馬跡去吻合眾人想要的“真相”。可是就在調查的過程中,竟然,居然,發生了嶽離和林阡在桃花溪單打獨鬥以致九天劍斷的奇聞!那時的林阡論實力遠在嶽離之下,據說是靠燕落秋琴聲輔助躍升。那樣好的機會、為何嶽離沒有通知控弦莊一起捉奸?嶽離當時的回答是“沒來得及”……


    完顏永璉對嶽離的解釋是全盤接受的。嶽離之於他,是徐轅之於林阡,根本就是他的替身,戰略、兵法、用人上的另一個自己。完顏永璉如果不在場,嶽離就是金軍的總指揮,嶽離怎麽可能背叛他?


    更何況這些年來無論是曹王府、鎬王府、郢王府、鄭王府、武衛軍,哪個勢成水火的陣營,不管是封寒、謝曉笈、卿旭瑭、紫檀、紇石烈執中,哪對見麵廝殺的仇敵,都無一例外對嶽離敬重、惦念,或與他知己至交,因為他是他們心中的武聖、君子,嶽離怎麽可能說假話?


    六月決戰之後,金軍與五嶽談判失敗、失望走下黑龍山時,薛煥歎息“白來了”,完顏永璉卻笑“有收獲”“有人說得上話,隻是沒說而已。他將來有大作用。中天,你且告訴他們,那人是誰。”結果得到嶽離一句:“王爺,中天竟愚鈍不知……”那是他第一次發現有古怪。一向與他心有靈犀的嶽離,要看透丁誌遠是五嶽的不安因素,何難?居然大失水準,有何緣由大失水準?


    從來不懷疑,一旦注意到,自然意識到嶽離是比林阡嫌疑更高的罪犯,謝清發靈堂上,趙西風言之有理:“林阡是他薛煥的頭等大敵,焉能輕易潛入金營偷刀,金軍還對此一無所知?!若真是刀失竊了,也隻可能是他薛煥的熟人犯案!”“萬老三,大哥在南山遇害之時,林阡在北山同誰武鬥?如果戰報沒錯,是和你萬演自己吧!”田攬月也有所指:“有幾個絕頂高手能偽造出薛煥的刀法?”


    然而,那段時間發生了完顏永璉對陳鑄的冤殺,他強說陳鑄的一顆赤子之心是假,怎能再解除對一個知己的絕對不疑?


    夜深人靜,他不止一次告誡自己,嶽離和謝清發不可能合作,因為謝清發和嶽離怎麽會勾結?不可能是真心,唯一可能是脅迫。若說謝清發手裏握著一個秘密的把柄,嶽離就得存在需要掩蓋的汙點,換作任何一個別人都成立,寵辱不驚的嶽離,可能有汙點?!


    “青鸞來這麽久了,實則,王爺本就是要動河東的。”青鸞這顆棋子從隴陝落到河東,要動燕落秋那就必須查出謝清發之死。查了許久,大海撈針,不僅沒發掘到林阡和燕落秋的私通證據,反而隻得到一個嶽離形跡可疑的結論……怕是隻有青鸞那樣的細作,才會把嶽離都納入考慮。


    嶽離,擅離職守過?是上天逼著我完顏永璉再拿辦一個知己?可是,那把斷了的九天劍,因為是我贈的他不肯換,寧可斷著,打不過誰都不管,直到找了奇人異士將它焊合。環慶的火樓上,淵聲的襲擊下,那個扶著我的嶽中天,明明可以躲開,卻因為躲開後我必受傷而半步未移!那樣一個甘願將命交托給我的人,會為了一個把柄就做對不起我的事?!


    除非,那把柄,也是有關我的?不能讓我知道的。錯得離譜、禍害過我、會在我知情後將我傷得更加體無完膚的?


    難道是月兒?不,不會。謝清發和月兒不會有任何交集。


    “不錯……謝清發之死的真相,也是時候浮出水麵。”前日他與嶽離對弈,故意說了這樣一句。


    從這句話出口以後,嶽離就心神淩亂,大好局麵不到片刻投子認輸。


    “王爺,您從未輸過,不覺得索然?”後來淩大傑送他赴戰。


    從未輸過?不,若是連你,嶽中天,都不值得信任,我要怎樣去勝林阡?


    旋淵陣裏,終於可以坦誠相見。


    “最是想喝,薛晏泡的茶。”“去個清淨之地,下棋品茗。”這兩句,都沒有問題,你和薛晏曾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二人的共同愛好,下棋和喝茶。“心懷天下,悲憫蒼生。”那說的是我也是薛晏,一個主公,一個部下,都是你嶽離的知己良朋。


    旋淵陣的最後一關,要三人分別分享一個故事。狡猾的和尚說“從前有個人……”嶽離也是借夢來喻:“夢見那個殺人的惡魔淵聲,他也許真的如他所說,是被冤枉的。當年他擄走薛晏的妻子,並不是真的要殺他們,畢竟他是個醫者……”


    淵聲,被冤枉?怎麽可能?當年打遍河朔無敵手,好勝求戰幾乎癲狂,為了逼迫薛晏和他比武,擄去薛晏的妻子是事實;一時失心殺害薛晏妻子拋屍是事實;定罪之後頻繁入魔是事實;暴戾拒捕濫殺無辜是事實。每件罪名,都是人證物證盡在。


    三十載陳年舊案,若不是負責破案之人,誰會把細節記得清楚?完顏永璉也僅僅記得,薛晏見到愛妻屍體時那悲痛欲絕的樣子,他當時不懂為何淡然處事的薛晏竟然也做出自盡相隨的衝動之舉。那時候的高手堂沒有一個不被薛晏感染、悲他所悲、義憤填膺要將淵聲捉拿歸案。由於薛晏的兒子還有一線生機,所以嶽離封寒淩大傑等人分兵去追捕,最終嶽離帶回來男嬰屍體以及見過淵聲大打一場卻被他逃脫的消息,嶽離說,淵聲臨去之前已略顯魔性對他冷笑咆哮:嗬,恥辱有什麽要緊,名譽有什麽要緊,你強了誰能辱你!


    正是因為嶽離那無人不信的供詞,才使完顏永璉親手將淵聲之罪坐實。更因為嶽離提及淵聲還講了一句“隻有天下第一,才能不受人欺。”“要與天爭地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令完顏永璉預見到淵聲還想掀起更多的禍亂,於是與淵聲共同觸發了那場曆時整整一月、千軍萬馬剿殺一個魔頭的山東之戰……


    三十年後,完顏永璉原還想辯,我的判斷、我們的決定,哪裏錯?淵聲確實是個有目共睹的滅世之魔。但嶽離卻在這旋淵陣裏才開口,強調了那男嬰當時發著燒而淵聲是個醫者的細節,誠然那有可能是你在今年南石窟寺事件發生後才想通的,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淵聲可能是被冤枉的”,嶽離你當年就知道內幕。可是你作為薛晏的知己、作為我的絕對不疑,你在當年出於種種原因說了假話,親手將淵聲推向了萬劫不複。淵聲本來可以不用入魔,我大金高手原也不會死傷慘重?


    他完顏永璉何許人也,聽完嶽離的再三強調之後,一通百暢,心底雪亮,所以,授予謝清發的把柄,是和淵聲有關了?謝清發那時候十歲不到,鎬王府並未傾覆也參與了查案,確實可能有過目擊又被人忽視!


    王爺,該您講故事了。旋淵陣裏,和尚和嶽離,都帶著期待的神色。


    而當時他觀察著他二人忠誠的樣子,忽然為了臆測感到抱歉、愧疚、傷魂,可是為了昔年枉死的兄弟戰友和如今的麾下,他不得不疑、必須說這個狼來了的故事警示:“古代有個周幽王,為了博美人褒姒一笑,隨意點燃烽火台戲弄諸侯……敵人攻破國都,周幽王急燃烽火求救,緊要關頭卻無人來援,他也因此身死國破。”


    分享這個故事,他是為了警告呼之欲出的內奸,千萬別再對他欺瞞,欺瞞的次數多了,終有一天會失去我的信任。


    此刻在冥獄深處,聽到“嶽離”,何以竟有所觸動。


    因為完顏永璉後悔了,後悔講這樣的故事,這故事是他對和尚和嶽離兩個人同時的警告!隨之而來的,卻就是和尚為了救他被淵聲打得身體殘裂、生死未卜。難道他忍心看到又一個知己為了救他棄身鋒刃還要遭他猜疑?!


    陣法裏,他們明明都是出於真心在向他試探、如果對他坦白舊事他能否通融和寬容,可當時,卻隻有他完顏永璉一個人說了逆心的話去閉上心門!是他犯的錯,後來他被旋淵陣關死、親眼目睹和尚受傷、隨即被淵聲門徒扣下,都隻是相對應的懲罰……


    


    沉浸回憶久矣,林阡等人尚未攻入,顯然是被十八反十九畏率眾阻截。


    而那時,看守著他們的,唯有半魔狀態的淵聲一個。


    “你說的那個刀譜,在哪裏?”完顏永璉的思緒正是被淵聲的聲音拉回了現實,見隻見淵聲走到獄中,興致勃勃問一欄之隔的邪後。


    “去頂上找找?”海逐浪發現戰機,臭皮匠當了次諸葛亮。


    完顏永璉瞬間洞悉:趁著十八反十九畏情急去戰林阡,這群宋匪竟騙了淵聲、調虎離山。


    “走吧。”邪後對於破解手銬,不得了地有經驗。


    三下五除二救了所有被擒兵將,事不宜遲眾人得趕緊走,這當兒也沒時間去管誰金誰宋了。


    “好在我來過一次,認路……”雖然五行陣隻有一條直路,但這牢獄裏百轉千回,虧得海逐浪被謝清發關過一次,大概知道怎麽走出去。


    “多謝海將軍了。”完顏永璉與他夫婦同行,代身後一眾金兵輕聲感謝。


    “這裏不是戰場。”海逐浪正色說,“何況,你是盟主的父親……”


    邪後笑著,霸氣四溢:“就算是戰場,也不殺戰俘的。”


    完顏永璉大度,才不和她計較。


    


    救兵與逃兵,眼看將在密林陣中會師,對十八反十九畏等人兩麵夾擊、出奇製勝。


    誰料得一聲巨響,一頭猛獸飛降而下,顯然淵聲發現有異追趕上來,應聲而落的卻不是他的刀或劍——因為他手上從來不是刀劍——而是這木陣中的妖樹,被他從地底強勢拔出,齊刷刷地在當中迅猛種了一排。一時之間,完顏永璉海逐浪等人明明和嶽離林阡相見卻如隔萬丈。


    實在沒有過這般經曆,一邊和敵人打,一邊要注意著四麵八方的枝葉剛硬地朝著要害捅過來繞過去……雖說邪後落川刀屬水、海逐浪掩月刀屬火、完顏永璉冥滅劍屬金,卻沒法湊齊一個鏡像的五大高手,那他們若想衝陣就會比五個對症下藥的人費事得多。


    這般情境下,淵聲自然會和他已經吃緊的徒兒們交換對手。


    (注:章節名出自歌手祝賀的《去歲逐光》,很好聽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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