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朦朧夜色走出,到燈火通明之處,卻是遠離了盟軍的意氣風發,而淹沒在五嶽的哀聲歎氣。


    “三當家不回來了嗎?”“別再稱他三當家!萬演他勾結薛煥殺死大哥,此刻已然降金、高官厚祿去了!”“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但確實、可能受那薛煥蒙騙……”“那咱們,該怎麽辦啊……”


    雖然立場從一開始便不同,但萬演是除了謝清發之外,五嶽唯一一個有骨節、值得林阡留意和欣賞的當家,看到那些曾愛戴追隨萬演的柳林將士、本就死死傷傷還慘遭打擊、驚疑慌亂不安絕望的樣子,林阡難免會有所動容。然而,這一切的幕後黑手燕落秋,那一刻的軀殼是她、靈魂卻正是他林阡?是的,哪怕對金軍和五嶽皆勝之不武,他也寧可是薛煥和萬演蒙受此不白之冤。


    “什麽兄弟情義!狗屁!十多年的生死患難,抵不過富貴榮華吸引!”依稀是四當家丁誌遠的聲音,飽含著對萬演的憤懣和不齒。


    “咱們待大嫂醒了再共商報仇大計!哼,朝廷那幫鼠輩,平反果然是假,當初咱們就該堅持中立、而非權宜歸順!”趙西風含淚振臂高呼。報仇大計?當他大哥的仇疊加在父輩的仇裏,被激越的抗金群情裹挾,他又將怎樣臥薪嚐膽下去?


    “據說,夫人與宋軍初步交涉,已經放了那個海逐浪,給宋軍一個人情,也算留我們一個餘地……”田攬月在他們身後,是那樣的不起眼,卻又悄然引導著他們決策。當謝清發被薛煥殺死,接下來的一切其實都心照不宣、呼之欲出——


    “唉,夫人應是想繼續中立的,我們也願做她說的磐石。但大哥不在了,若想盡快報仇雪恨,恐怕還是以‘結盟林阡、共同抗金’為上策……”趙西風果然是那種給他一個主心骨他立即能說得理直氣壯的人,是的那是他繼續臥薪嚐膽的最佳方略。


    “大哥他九泉之下,必定也支持我們!”丁誌遠說完一呼百應。


    “五當家說,他聽大家的。”呂奉公仍然垂拱而治。


    此刻,金軍一定沒有從黑龍山上撤幹淨,忐忑如他們必定會屏氣凝神,關注著謝清發的靈堂內外任何風吹草動;亦會由控弦莊調查薛煥失刀真相,對凶案發生的來龍去脈抽絲剝繭,找出可能指向林阡和燕落秋的蛛絲馬跡。


    所以,林阡必須悄無聲息地經過所有人,經過時聽到田攬月這句,才知道,燕落秋居然比他想得還要縝密,把“海逐浪不是被謝清發抓了嗎?怎麽出現在宋軍軍營了?”這一破綻不露痕跡地抹平了,還順其自然地引導趙西風親口說出投奔林阡之意,一舉兩得。


    不錯,她燕落秋是想堅持謝清發的初衷中立的,但五嶽要給謝清發報仇,推動她不得不找林阡幫忙,她勉為其難、權衡輕重後才答應,這就說明她和林阡沒有萬演說的那麽關係匪淺,繼續證明她和謝清發的閨房之樂是被人刻意抹黑,最終指向萬演是處心積慮篡位奪權。


    而且她是那樣深愛謝清發,打完薛煥就昏倒在地,痛不欲生,期間醒了數次又傷心得暈了過去……


    這樣的聰慧、多智、工於心計,林阡懷疑她策謀三方互耗,一點都沒有高看她。


    牐


    折入幽徑,人世的喧囂和淒情隱去,萬物的靜謐和畫意浮起。


    月色下的桃花溪,如蒙一層輕紗,別有一番意境。夜幕墨藍,桃花粉紅,溪水澄碧,交相輝映。


    放目遠眺,空山無人,唯有雲翳。然而百轉千回,行至桃林深處,還是看到那素衣一角。近前兩步,換個角度,終得見白色緞帶輕垂、烏黑秀發散落。


    能發現她絕非偶然,這林中所有天籟,所有香氣,所有顏色,在那一息之間,好像百川入海、齊齊奔向她去了。


    她略帶憔悴睡在桃花間飲酒,甫一聽到他的聲響,回眸一望,便醉得掉了下來。


    存心還是無意?他卻不得不救,身前背後雲飛風起,桃花一時飄零如雨。


    那女子微醺,落進他懷中時,笑容迷離,睫毛輕顫,攬住他肩,魅惑地說:“小阡,夜半無人你才來。”


    既喜又悲,似嗔似怨,好像還一語雙關,他雖閱人無數,還真沒見誰傷勢嚴重能這般容色懾人。


    明眸皓齒,身段窈窕,性感而神秘,迷情又危險。


    他卻立即將她放下,不解風情冷冷說:“我還有許多事要顧,此番前來,隻為與你冰釋前嫌。”


    看她險些沒站穩,他本能伸手扶住,但又即刻鬆開她,與她保持著冷月潭那夜的距離:“外麵人多口雜、又有人奉命監視,我能理解你的謹慎。但是,哪怕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都不曾向我求助半句真話。若非因為逐浪被擒,你打算瞞騙我多久?騙我是否為了助你父親殺一個不設防的我?”


    “不是。”她心急上前,立即想實現冷月潭那夜的沒有距離,看他無情避讓,低眉幽歎一聲,“難以啟齒,並不是想騙你,而是不願你走進這個計劃。”


    “什麽計劃?”他臉色微變,就知道,存在一些他掌握不到的事,先前白虎也講到:宗主說過,我們的計劃已經完成大半。


    “去那邊坐下,小阡。我給你從頭講起,有關我爹娘的故事。”她終究是那種任何時候都喜歡占據主導的人,在這種本該哀求林阡原諒的時刻,雖然也難過得酩酊大醉,卻還是出於習慣地要他聽她。


    他卻也當主公慣了,從來都是旁人聽他:“我已經知道,你父母都是魔門的人。”


    她看他不從,自己卻無力,隻得背對著他,獨自往一隅桃樹根去。他望見那樹根隱約泛紅,忽然想起有人說,因為桃花、桃枝、桃實都是紅色,妖魔鬼怪都願意在桃樹上住,而此刻她一襲白衣,半醉半醒,在那萬千紅色的映襯之下,愈發顯得分花拂柳,風情入骨,亦仙亦妖,難分難辨。


    “走近些吧,我聲音小……怕你聽不到。”她坐到那樹根上,轉過臉來看向他,一副天真、誠懇神色,姿態卻慵懶極了,實在看不出是真是假,是示弱還是用強。


    “長話短說,我趕時間。”他象征性地向前移了半步,她瞧見了,滿足一笑。


    “娘親原是魔門的邪後,她之所以在和魔神的婚禮上出逃,是因為她不認可魔神的做法。魔神是以暴製暴、以戰止戰之人,為了創造一個他心中的盛世江山,可以手沾血腥、殺戮無數。可是娘親喜好和平、風雅,希望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她認為仇恨、爭鬥盡是虛妄。”燕落秋努力清醒,皓腕抵著雲鬢,“父親早年也是這樣的人,是老魔王按著仁君來培養,所以娘親決意同父親走,不單是感情,還因為誌向。”


    林阡點頭,不改漠色:“相愛之人確實該有一樣的誌向。”


    她微微一怔,沒有反駁:“黔西實現不了的夙願,到河東同樣可以。他們兩個人、我們一家三口,過了多年愜意溫馨的日子。可是有一天,娘親卻發現,她的丈夫和女兒無法被她改變,她說,姓燕之人身體裏都流著好戰、好鬥的血。”


    林阡一愣,憶起燕平生在冥獄出現時對自己那般仇恨,也該明白他不是那麽心甘情願避居偏安,早年的仁君,後來竟還是因為篡位的打擊而蛻變……卻真是沒想到,原來燕落秋也同樣引起了老邪後的厭憎?


    “這是娘親說的,我自己不承認,因為我覺得我更像娘親,我也喜歡和平、安穩,與一群誌同道合之人,回歸自然,飲酒撫琴,清淡論道,妙哉樂哉,何苦糾纏於俗世紛擾。”燕落秋淡然一笑,“但父親確實有恨,自逃到河東之後,他表麵放下一切,實則卻一直想要反攻黔西,奪回原本屬於他的魔王之位,長久以來都不得釋懷,起先還能對娘親藏住,後來被娘親發現,便索性愈演愈烈。”


    林阡繼續沉默,是因想到林陌,天下人從表麵上看,林陌和燕平生沒什麽兩樣。


    “父親、魔神和娘親,自幼分別研習魔門的至強武功,‘天地人’‘風虎龍’‘雲鬼神’三種,父親的武功最易有戾氣,魔神的武功可能有戾氣,娘親則可以為他們消除戾氣。”燕落秋又道。


    林阡一愣,這三種武功他不曾聽過,很可能燕平生兄弟二人將畢生心血和天地人、風虎龍合並,濃縮進了最後的萬雲鬥法,而雲鬼神,不知是否就是林美材的不換氣心法和燕落秋的燭夢弦相加?


    “父親由於自幼被當做魔王培養,所學武功自然更強,戾氣也相應更重,老魔王因為想以仁義治世,很早就給父親定下了親事,要娘親合力修煉、可幫他化解戾氣。或許因為如此,愛好和平的娘親,一方麵認可了魔神坐擁魔門,一方麵擔心仁君經不起打擊蛻變、掀起又一番血雨腥風,所以才更加要追隨父親而去吧。”燕落秋如是猜測。


    林阡才意識到,老邪後隨燕平生私奔,一則感情,二則誌向,三則是以天下為己任,她和燕平生的關係,竟酷似浣塵和淵聲……聽到這裏,林阡對這位邪後肅然起敬。


    “我在旋淵陣裏,說起棋妖和棋諸葛的故事,那是小時候娘親常給我講的。棋諸葛那樣好鬥、天下無敵又如何,結果隻是棋妖棋盤上的靈氣而已,就像父親爭鬥一世,最終還不是會淪為刀奴劍奴?”難怪燕落秋當時含淚,是因為她終於見到了暌違已久的母親的陣法,而林阡,聽到這故事之後,想象力實在豐富了些……


    “娘親一直致力於消除父親的戾氣,從剛發現父親有異時就在控製。但父親本性難移,看似頻頻收斂,有時卻又乖張反抗,明知會惹娘親不高興,還偏做出些讓娘親十分氣憤的事來,屢次挑戰娘親的底線。娘親她,一再忍讓,終究還是放棄了……在我五歲的時候,娘親將父親和我趕出了磧口,因為我倆一起做錯了事。”燕落秋苦笑,“娘親是那樣決絕的一個人,既決定了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肯更改,父親不得已而另娶,其實也隻是想給我一籬可寄。”林阡雖也好奇到底是什麽錯事,但因為趕時間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沒問,任由她繼續講。


    “我有了家,父親自己卻很少在家,隔三差五回去求娘親原諒,娘親的心是軟的,據說好幾次差點就念了舊情,可又發現父親在求她的同時還在聯絡舊臣打黔西,她強行束縛住他們不準他們打,於是也一次次地更加不肯原諒他。唉,我以己度人,總覺得她還是愛父親的,哪怕被父親恨著都還愛著他。她是個極端高傲的女子,為了她認定的正義和正確,絕不會向父親低頭讓步。”


    “他們雖然活成了怨偶,可我知道,他們彼此感情很深,近十年遙遙相望、相伴、相守……父親儼然把惹她生氣、挖她麾下、被她扳倒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逡巡往複,樂此不疲,如果能這樣過一生或許也很好……”燕落秋眼圈泛紅,話鋒急轉直下,“可是沒想到飛來一場橫禍,她死了。”說到那裏,燕落秋頻繁捂著心口,似是覺得痛苦,“父親想殺回黔西,除了自己想搶王位,本也是要帶她回去,給她原屬於她的位置,誰想她竟會客死異鄉?那橫禍,打碎了他編織一生的夢。”


    “怎麽……死的?”林阡一愣,情緒也被調動。


    “鎬王府的餘孽,逃難到了呂梁,想著要與這裏的風雅之士融合。以娘親為首的魔門中人,看謝清發嗜血濫殺,不可能屈從、同流合汙。”燕落秋說到謝清發,林阡才恍然大悟,真正被謝清發殺死的原不是燕落秋的父親而是母親!林阡設身處地,更加懂了:“不僅愛好和平的老邪後不同意融合。本就是被魔神篡位的紅蓮業炎等人,必然也不喜歡以‘謀逆’論處的鎬王府。”


    “可恨那段時間,白虎、寧不來等戰將,皆被父親拐去了別處,紅蓮和業炎據稱在病中,也不知是否被人暗害。娘親為了保護麾下,孤軍奮戰不敵,被謝清發等人擊敗俘虜。”燕落秋悲慟回憶,泫然欲泣,罕見的臉色慘白,“娘親是魔門的主帥,主帥本就是必死。何況她武功高強、性情剛烈、又是謝清發厭惡的美貌女子,自然結局慘烈……我不知,也不敢知道娘親是怎樣去世,但我了解,父親原本隻有黔西一大恨,後來卻平添了河東。”


    “你父親他,一生執念在魔神,半生籌謀在謝清發。”林阡理清了來龍去脈,也歎天意弄人,鎬王府來到河東那年,魔神殿下已仙去,魔神之子開始胡作非為,若然禍害民間到一定程度、傳到河東這位邪後的耳中,未必不是燕平生回黔西奪權的契機和名義,可惜燕平生自己先後院起火,不然黔西魔門還有他林阡什麽事?


    “謝清發徹底打碎了父親反攻黔西的夢想,父親不能接受娘親的死,也不能接受麾下的散,短短幾年,父親的舊臣但凡不服謝清發之人,都被鎮壓或屠殺殆盡。而父親武功確實不及謝清發,數次戰他,卻都敗給他。”燕落秋講述時,林阡意識到,那個年代的燕平生,“天地人”還沒有練到值得謝清發一顧,或是因為先前雜念太多、反而耽誤了對武學的鑽研。


    “又一個十年轉瞬就過去。那十年他過得太苦,勤於練武,小有所成,卻難以登峰造極。眼看謝清發武功愈發高強,地盤滾雪壯大,他卻隻剩下寧不來一個死忠在身邊,他沒有必勝把握,又不願依附旁人,便隻能想一個迂回的計劃來複仇。”燕落秋抬頭看向林阡,麵色略有緩和,“父親聽聞謝曉笈死後、謝清發變本加厲,搶奪過路財物時,還搜刮各類武功秘籍,父親因此想到,自損三千方能殺人一萬。”


    “什麽?”林阡一愣。


    “父親的‘天地人’,經過十多年的錘煉已是上乘刀法,而謝清發,偏巧用刀。”燕落秋道,“但是我也說過,這刀法越是練得爐火純青,便越會有戾氣深入髒腑,在練習時,需要有娘親的‘雲鬼神’輔助、便似那陰陽調和。”


    “魔神的‘風虎龍’戾氣甚少,卻也需要同歸於寂來補足,決計不能跳過尾招。”林阡點頭,心道原來那就是林美材先前鬼扯的什麽鬥氣囤積,陰陽調和,那也是林美材曾經的口頭禪。


    “不錯,謝清發如果得到這‘天地人’,卻沒有‘雲鬼神’,完全練成絕世刀法之際,也正是他崩壞爆體之時。以他悟性,不僅這一天不會太久,而且還能幫父親完成對招式的參悟。”燕落秋說罷,林阡才明白,原來都用不著自己引導謝清發跳過尾招,到修煉成功的那天謝清發可以自行崩潰?


    “父親的計劃,原本隻有寧不來,並不帶上我,但是我自告奮勇也加入。我說,娘親是父親的妻子,也是落秋的娘親,這計劃怎能少得了我?寧不來是父親最聽信的人,他也支持我去,他說,謝清發隻會盯上有美貌女子的人馬,他還說,謝清發抓住父親必會慢慢折磨、逐步套取,謝清發練成神功最關鍵的時候,必將是我父親最危險的時候,必須有人在獄外取信於謝清發、見機行事、隨時救局,必要時可對謝清發不擇手段,譬如下毒或背後一刀,那個人就是我。小阡,我覺得有些仇恨,確實是可以寬恕,但有些,涉及人性,容忍不得。”


    林阡嗯了一聲,他也是這麽想。


    “除此之外,我還要幫父親聯絡勉強存活的舊臣。那些早年經過鎮壓被迫屈從、久之有不服情緒流露的,必須保護、靠近、收攏。失蹤多年的紅蓮業炎,隱匿已久的白虎,也需找出。所以這兩年我有空便會去棗林尋覓,可惜總是無功而返,每次都隻找到白虎一個。霧太重,娘親的舊居都找不到,更何況紅蓮業炎?我也隻是小時候見過他們,對他們的名字都混淆,雖然每每靠近枕雲台便遇到琴音殺我,謝清發樹敵太多我不確定是否紅蓮夫婦,而且,他們是否還活著,我也並不肯定。”


    “這個計劃,確實令人意想不到。你對你的美貌,竟有這樣的自信。”林阡記得,百靈鳥說謝清發是個對越美貌的女子越厭惡的變態。


    “可能姓燕之人,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不到黃河心不死?況且,我向來是自信的。小阡,沒有東西是我想要而不得。”她在他沉思時起了身,不知何時乍現他身旁,靠住他又飲了一口酒,翩然若仙,吐氣如蘭,他一怔,即刻回過神來,看她臉色紅潤,卻明顯是喝酒掩蓋,欲蓋彌彰,對傷勢極為不利,所以當即按住她酒:“別喝了。”


    “好,我聽你,不喝啦。”她開心地一笑,沒有任何猶豫,就一邊凝視著他,一邊將酒壺向後拋飛,片刻,又安靜下來,認真地對他講,“我說過,從小到大,這美貌都是我最強的武器,男女老少無一不被我折服。哪怕出現過一個藍玉澤能媲美,她能得到天下第一美女的稱號,也不過是因為那幾個排榜俗人不敢看我。我必須賭,謝清發於我也不例外,謝清發會敗在我的手上……何況,父親他沒有別人可用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親都敢死,我為何不敢。父親拗不過我,或許是覺得這些年經常疏於照顧對不起我,他終究同意了我加入計劃。”


    “借著你的車隊,你父親作為奴仆成功被俘,但為了不暴露你的身世,掩護好你的目的,曾經與謝清發見過麵的他,必須改頭換麵。”林阡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是了,小阡,你向來是這樣明察秋毫。不過,隻有寧不來一人毀了容貌,事前就單槍匹馬潛入了五嶽的冥獄當小卒;父親他無需刻意打扮,十年,塵滿麵,鬢如霜,縱使娘親都不一定認得出他。”燕落秋露出一絲愀然之色,“在來到磧口之前,我已經名滿天下,但卻和這裏沒有任何交集,不過為了天衣無縫,以及杜絕後患,我還是在計劃開始前的一年,就讓那個叫燕落秋的才女‘身患重病’‘閉門謝客’。”林阡終於懂了,他先前一直覺得可疑,為什麽燕落秋被強擄是兩年前,而身患重病是三年前,患病比強擄早,而白虎又說她從小到大從沒病過……原來,是為了隱藏身份。


    “所以,去年春夏河東大亂,你任由著燕府覆滅,也不僅是為了保護家人、將他們轉移保護,更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來曆。”林阡說,他當時就蹊蹺,為什麽百靈鳥線索查到那裏,竟然好像被人銷毀了證據,好一個燕落秋,行事滴水不漏。


    而謝清發,瘋魔一世,終究難過美人關。難以想象那樣一個獸性、殘暴的梟雄,竟也會為了投燕落秋所好而絞盡腦汁。那些風雅之士,是謝清發挽留燕落秋的籌碼不假,然則謝清發可曾想過,他們更是燕落秋來的目的!?


    “我的目的很簡單,殺死謝清發、拯救被他迫害的所有無辜、將此地恢複成母親在世時的樣子,所以,隻需聚攏魔人、掌控呂梁地界、驅逐鎬王府餘孽即可。父親也是一樣,從未想過把五嶽收入麾下。”燕落秋解釋時,林阡意識到,燕平生可能更側重殺死謝清發,燕落秋或許更側重救人和將此地恢複成昔日風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並不想篡五嶽,因為五嶽的人與他們不容;古刹外燕落秋那句五嶽易主,是真心說給他林阡的。


    “我也不曾想過,謝清發因為被武功牽絆,竟將五嶽交給我打理,使我對形勢的把控更加有利,也令我能夠方便地收攏舊臣,甚而至於我預期之外竟已經滲透進了五嶽。”燕落秋修眉輕蹙,“然而,謝清發是個多疑之人,會對我與任何男人的交往橫加幹涉,不過他疑惑的次數越多,我澄清後便越占上風。當然,這也無異於在一根鋼絲索走,畢竟他愛而不得終將生恨。”


    “不得不說,你進退有度,把謝清發這樣的人都吃得死死。”林阡評價道,“這樣的心想事成、一帆風順,或是你前生修福、今生有運。”


    “不到最後,焉知誰是成王誰敗寇?這兩年的我,真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不小心暴露來意,必將被謝清發處以極刑。”燕落秋說罷,林阡汗顏,是啊,你如何輕易評判別人看似簡單的成功。


    “兩年,我一直躲在趙西風後麵,不能被謝清發發現我的居心,更不可被任何人發現身世,我的‘父親’,從一開始就死在被他強擄的混戰中了,我必須麻痹自己這是真的,甚至做夢都要騙自己說,父親早就死了,是謝清發殺死的。”燕落秋眉目間的憂鬱不減,平素的明媚之美換作此刻的病弱之態,竟又是一種氣韻風姿。


    林阡才知道,柳林的那幾個逃兵被自己捉住原來是巧合。“燕落秋父親死在謝清發手上”,那不是燕落秋故意找人針對他林阡給情報,而是當初隨著謝清發一起衝殺的萬演他們確實就這麽認為,所以,當然更不是對他林阡有的放矢的蒙蔽。


    “謝清發卻不是個能被低估之人,他放任我與風雅之士接觸,我不敢確定是否對我討好,但卻絕對帶著用我去收買人心的目的。在嚐到甜頭之後,他便抓了一大群風雅之士,關在冥獄裏逼我就範,其中有些還不是魔門中人,我與他反複周旋,方才保得他們性命無憂,但隨著關押者越來越多,他對我的不耐煩也便日益增長,這便提醒我愈發謹慎、警惕。甚至有些時候,我不得不順從些,給他一句溫柔的話、一個勉強的笑臉也罷。”燕落秋這般說著,林阡難以置信,燕落秋溫柔的話和笑臉很難得到嗎?


    “我一直告誡自己,忍下去,時機未到,臥薪嚐膽。”燕落秋眼角眉梢一瞬盡是笑意,聲音也變得至輕至柔,好像看出來他在想什麽。


    他一怔,臉頰滾燙。臥薪嚐膽,好熟悉的四個字,這才是真正的臥薪嚐膽吧,趙西風你要不要學著點?


    原來燕落秋是真的要救人,也確實是田攬月那些人拜托她,有些還隻是附近的無辜民眾,並不完全和她一夥,她倒確實是把他們也當自己人,每一個都救了。衝這一點,他還是把古刹外油然而生的尊敬還給了她。


    突然之間,又想起古刹外燕落秋說,你來了,我覺得時機也到了,林阡心念一動:“我在這計劃裏,也是一環?”


    “曾經是。”她臉色微變,“去年的河東大亂,我發現謝清發功力猛漲,人也越來越多疑,計劃可能趕不上變化,憑我一人之力,即使能夠取信於他對他下毒,也不一定能置他於死,白虎她生性怯懦,雖然可以給致命一擊,但錦上添花可以、委實難堪正麵攻擊之大任。父親也非常擔憂,擔憂謝清發神功練成,會否不立即爆體而死,反而會在回光返照之前將我們殺盡?為了計劃能萬無一失,我們需要有比他還強的人聯合,萬不得已才走同歸於盡的下策。開禧二年,離謝清發神功練成越來越近,在最關鍵時刻,天降金宋之戰於河東,將你送到了我的身邊。”


    “無怪乎我到呂梁的第一日,你便開始肆無忌憚地跟蹤。”林阡冷道,終還是做過棋子。


    “我知己知彼,一早就知道你是戰友、能幫我將謝清發正麵斬殺。事成之後,你把五嶽的人帶走收編,父親也隻是要這個地方而已,你倆可以各取所需……可惜,世上哪有那麽兩全其美的事?我調查你時,一邊得知你為人仁厚、能夠合作,一邊卻知道你竟是魔門的新主,是父親的最終目標,真是太不巧……”燕落秋一旦不飲酒了,臉上開始失去血色,此刻亦是慘白如紙,令他終究不忍地收起冷淡:“還是去那邊坐下吧。”


    “不太走得動……可以背我過去嗎?”她眼神閃爍,借勢而上。


    “可以扶你。”他不想被蹬鼻子上臉。


    “好。早知你也不是憐香惜玉之人。”她雖被拒絕,還是笑臉相予,“冷月潭見過你,我便對你印象深刻,你和別的男人,真的很不一樣。那時小狂俠就說,燕落秋你動了凡心。可我卻無法去愛你,因為我知道將來或許會抵觸你……在知道你的魔王身份後,我極是矛盾,隻能慢慢按照計劃,一邊與你接觸,一邊繼續掂量你,走一步,算一步。兵符事件是真的向你靠近、對你示好,金宋之戰我也一直站在你這邊,究其根本,除了謝清發可能降金之外,更是因為我看出完顏永璉想鏟平呂梁、而你卻想這裏能清靜。你更合我的心意,相契的人確實得有一樣的目標。”


    “……”他沒話說,一則她最後一句好像又在占便宜,二則,完顏永璉若不是鎬王府餘孽的關係,未必真想鏟平這裏吧。


    “漸漸地,我又勸自己說,不要再庸人自擾。你身份那樣多,你若不表態,誰能知道你和魔門的關係?父親被關在冥獄裏,每月隻能通過寧不來與我交流一兩次,消息更是比任何人都閉塞。隻要我告訴你魔門的舊事,你與我父親正麵合作時,盡可能不被父親舊臣發現身份,我不說你不說,瞞著父親,父親根本不可能理解。待你們合作成功了,你趁他尚未知情慢慢感化他,屆時作為父親的救命恩人,你必然有勝算令他放下反攻黔西的執念,自此陪母親好好地在河東的世外桃源了此餘生。”


    林阡一怔,以為她故意幫燕平生害自己,原來燕平生那裏她一直也沒提過他林阡存在?甚至她原本想著單方麵隱瞞的人是燕平生?


    “直到星火灣的火行陣裏,我才知你隨身帶著破銅爛鐵,隨時能打出‘風虎龍’,父親印象深刻,化成灰都認得。也罷,無論我們還是謝清發全都是魔門武功,你當然是用魔神的‘風虎龍’最能克製,根本無法避免。你的身份根本瞞不住,於是也就不會遂我心願,不太可能有那個合作感化的時間了。以父親性子,必將直接對你出殺招,你就算不介意他是誰也不得不打,如此,必定兩敗俱傷。”她回憶時,難掩當時糾結,“唉,教我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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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灣之戰以後,我就知道,一切不能按原定的計劃走,既然你們隻要相遇就注定爭鋒,那索性就不讓你們相遇、不走正麵合作之路了。我不想和你合作卻又決裂,那感覺就和我爹娘私奔又仳離沒什麽兩樣。我想,你和我父親或能‘間接合作’,你殺謝清發收服五嶽的人,而我不給父親出麵的機會、代他在戰後秘密帶走謝清發的人頭和魔門的舊臣,一同隱居在霧中的世外桃源裏,將來的事情將來再打算……這被我更改的計劃,父親注定不知情,而那時的我心想,告訴你與不告訴你都是一樣,所以你便也無需知道。”


    林阡聽到這句秘密帶走,認為她終究存著私心:“你選擇不告訴他是正確的,然而你明知我不會介意、告訴我與不告訴我其實一樣,既是一樣,那還不如告訴我。你決定瞞著我,便不是絕對互信。”


    她一愕,微笑:“小阡,你是否覺得與我一見如故,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麽久?不過,星火灣之戰的我們,才剛見幾次麵而已啊。我那樣把命賭上的人,雖承認被你吸引,卻不至於推心置腹。何況那一戰裏,我還誤解你暗箭傷人虛有其名。我自認為還沒到該告訴你的時候……”


    他一愣,這才想起那個時間點,他們還是涇渭分明的敵人……為什麽又把自己搭進去了?好吧,林阡,你還是別說話的好。


    “唉,我對你原本隻是合作、隻是各取所需的戰友關係,想著允許我辜負你、隻要不跟你撕破臉便好……”燕落秋神色一黯,“可是我沒想到,我會愛上你。”


    “雖與你在棗林不到一天的相處,我卻完全懂了你是怎樣的人,或許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對一個來意不明的女子、一個不肯聽話的麾下,都能三番四次不惜性命地救,你對預知不到的危險麵不改色、對莫名其妙的規定入鄉隨俗、對奇形怪狀的敵人以禮相待……你這樣的人,心懷天下又不失仁慈,根本不該被區區一個河東困住。”她述說著棗林曆險,噙淚半苦半甜,“我不忍見父親對魔門的苦心經營一朝破滅,更不忍見你對天下的苦心經營一朝破滅,走到枕雲台時我就在想,正麵合作行不通,間接合作我不要,我不要秘密帶走那些人以後和你見不到……那便不如不合作好了,不需要合作著同時實現,你和父親的夙願完全可以分個先後,先後實現,兩全其美,不試、焉知?”


    “怎樣的先後實現?”他蹙眉,她說這句話時不像虛情假意。


    “先實現你的,後實現他的。因為我太了解你,你若是對我父親的事知情,一定會主動承擔多一份責任,籌謀戰事之時,必將兼顧所有的魔門中人,要幫他們獲得新生。可是金軍在側,五嶽至關重要,你對謝清發的任何決定,都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在你統一河東之前,父親的那些舊事,決計不能給你添亂。”燕落秋堅定地說,“我不想在金宋之戰的過程裏開啟這個計劃,不如等你打退金軍、擊垮五嶽,再告訴你,求助你救父親不遲。本來父親就是死的,就讓他死著好了。”燕落秋說話時不慎流露了她在日常生活中對她父親也是占上風的,林阡聽著這言辭的不敬不禁又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原來如此,她一直不對林阡說,孤男寡女也不說,前期是對林阡還不熟悉,後來正是因為愛上他,不想給他的金宋之戰節外生枝,故而不要他加入這計劃,或者說,推遲這計劃?


    燕落秋和燕平生一個月一到兩次的見麵,最近的一次,交談如下——


    “轉告父親,大約再等一個月,我會放他。”


    “宗主怕是等不到一個月,謝清發的神功,怕是十天內就會練成。”


    “……那就告訴他,九日後的晚上子時,如果謝清發沒死、我沒有拿到那塊玉,便會讓紅蓮業炎和白虎合攻謝清發。”


    “小姐,您找到了紅蓮業炎?!”


    “是一個最好的人找到的。”


    ……


    “由於謝清發的神功即將練成,父親怕是撐不到你打贏金軍了,計劃看來還需再變。但那幾日我被感情衝昏了頭,不想再多件事情擾你,雖然我希望謝清發是你殺死的,但是若你對五嶽動手,必會為淵驅魚,完顏永璉那般厲害,你的盟軍豈非被我連累?因此我決定了,這個會給你添亂的父親,九日以後,我自己救、自己感化,甚至自己先行送走。”燕落秋笑,“之所以急中生智想起調動紅蓮業炎,是因為我在那時已經被謝清發打消懷疑、完全可以下毒害他,有他倆聯手擊殺、白虎錦上添花,不信殺不死謝清發,屆時?


    ??可以想個策略嫁禍金軍為你解憂。我在那時還不告訴你,是因為這個計劃已經徹底與你無關。當然,紅蓮業炎,終究是你幫我找到的,我找到他們時很高興,難料他們被你一刀嚇跑,還好墨香居被你打得塌陷,他們無家可歸,終與白虎相遇。”


    “也就是說,九日後,是你們原定的日子。”他看著她真心誠意的目光,難免為了先前的猜疑感到抱歉,“你心思如此縝密,這計劃因為意外而數次轉折,易地而處,我自問不會做得比你更好。”


    “要真易地而處就好了,我也想看見你,為了我願意把心都掏出來的樣子……”她看出他有原諒的意思,唇角微翹,一雙眼似笑非笑,脈脈含情,“可惜縱使五行陣都說了,你是金,克著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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