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被鳳燕二人推來讓去一直沒說話,是因為心裏真的有事、前所未有的迷惘,於是認可了她倆的決定,由沙溪清帶上謝清發的殘軀、跟隨燕落秋前去冥獄深處放人,其餘幾人則暫先折返戰場救局。


    由於海逐浪急需救治,邪後背起他先行一步,山外盟軍,想來也是一樣燃眉之急,因此林阡很快收起思慮、調整心情,緊隨邪後和吟兒朝來時路走,間或幫邪後背負逐浪一段,卻因腰傷複發又將他還給邪後。那時吟兒轉過臉來,醋味曆久彌新:“你可告訴過你的新婦,過了六十歲你會臥床不起,需要她端茶遞水地服侍?”


    “可是吟兒我真沒有……”“林阡啊林阡,你自己也審過那麽多犯人,哪個一上來就供認不諱?”“不是犯人,是夫妻,你我之間貴在坦誠。”“回去以後,你可對我跪著坦承,她與你究竟到何地步,為何我會設想到她在黔靈峰彈琴伴你掃地的情景?!”“為何你會設想到如此奇怪的情景?”“答非所問還反問?必然心裏有鬼!”“……”“啞口無言了吧!”吟兒嘴不饒人,碾壓了林阡一路,直到走回深淵方才消停。


    水陣雖然解除,地勢卻依舊陡峭,需要平心靜氣保持平衡,加之下行改作上行、出去比來時還要費力,所以吟兒便沒再講話。那時林阡和吟兒、邪後分別走在鋼絲索,隻能聽見邪後背上海逐浪粗重的呼吸聲,屏息凝神,這才有空去回想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自到河東這十多天來,林阡心裏一直有些模糊的印象,卻如碎片般始終無法串聯,直到在深淵上走了一段,隨風送來一股熟悉的氣息,他聞到時心念電閃:


    堿味,魔城的城門快要關閉,青龍作動時撞翻的腐蝕性液體!


    殿闕中剝落又重新凝聚、反複循環無休止的泥沙,魔城裏周而複始、傾斜又複位的瞰築塔。


    劍陣、火海,魔村裏吟兒被慕二俘虜、他帶著慕大去交換人質的那一次,他倆在歸路上遭遇鬼打牆不就有類似經曆?


    為何和魔門這般相像?黑龍山上的桃花溪,之前他就覺得和桃源村異曲同工;墨香居前的二十步路,溫度一點點地降,從盛夏到寒冬之感,像不像寒潭的二十關?墨香居內刻了四行詩的奇怪石碑,不偏不倚被他的破銅爛鐵打出來,那排場那陣仗不正像是被神器召喚?洞口冰冷徹骨的水滴,令他留下半生頑疾的寒玉露;枕雲台,濃雲井,堪稱雙生子的地名;棗林的盡頭,還有一頭白色的老虎,白虎和青龍分明一對……


    全部都跟魔門有關,何以如此?縱然謝清發,學的刀譜還神似魔神的萬雲鬥法?


    “邪後……”林阡愈發覺得不對勁,正待向邪後問詢,忽然聽後麵響起沙溪清的聲音:“林大俠,我可快嗎,這就追上了!”


    “咦?燕姑娘呢?”吟兒轉過身,林阡一愣:“這麽快?”抄近路了?不對,不是隻有一條直路?


    “謝清發好毒的性子,收押了幾百個風雅之士,好些都打得遍體鱗傷,落秋在後麵照看他們,我惦念你們便先追了上來。放心,一切順利,那惡魔成功入獄、作繭自縛……”沙溪清笑答,話沒說完猛然天旋地轉,幾人原正在風平浪靜的深淵上方交談,哪想到突然像遭遇空間扭轉、腳底還卷起又一番狂濤巨浪?


    是了,邪後,這深淵,像不像魔神給你的嫁妝,百印裂穀?


    可是林阡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恐高的邪後就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沒能站穩,帶著還背負在她身上的海逐浪,驚呼一聲從這鋼絲索上摔了下去,夫婦二人一同栽進這深淵萬丈!


    “邪後!”吟兒乍見變故來不及救,來不及悲,甚至根本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一條水龍猛然掠過,險將她也掃落,她引以為傲的劍速在飛來橫禍麵前簡直不堪一擊,虧得柔韌性高、腰幾乎仰到和橋麵平行,才和那排山倒海的攻殺相擦而過。可是避開這次突襲的吟兒,不知是太倉促閃到腰,或者是陣法裏重心容易不穩,癱倒在鋼絲索上一時起不來身。


    發生了什麽?沙溪清與吟兒同樣震驚,當是時四麵水陣再起,搗珠崩玉,氣勢雄厲,他作為此陣唯一克星,不得不即刻去主位承負,左衝右突,全力以赴,才剛有所起色,右臂就一陣劇痛,不知何處射來一根箭矢,趁他忙於打水陣無法防備時將他擊中……隻是有點疼而已,拔出來還能再戰……然而斷水劍稍一停滯,沙溪清便不慎被一道水鋒抹過脖頸,血流如注,眼前一黑,不受控地倒在橋上。


    邪後夫婦墜崖、吟兒遇襲癱倒、沙溪清被水陣傷及,這些陸續發生的電光火石,後上方有強弩迸射,徑直對準了他們五個,密如雨下,來勢洶洶,這輪箭矢大多在十招內就被林阡飲恨刀掃光,隻有一支穿過防禦紮進了沙溪清揮劍的右臂,可惜林阡對這萬箭齊發再如何抵禦出色,都不曾將幾個麾下保護妥當。


    林阡震驚、悲慟、疑惑之餘本還想著不幸中的萬幸,燕落秋和那些無辜之人不在這裏、否則因這意外遇險的隻怕更多,可是驀地又覺得更加不對,催動陣法的那塊玉,不正是在燕落秋的手裏?


    揮刀打開又一輪漫天遍地的箭矢攻勢,他倏然意識到燕落秋原來是別有用意?雖然他還沒想通來龍去脈,心卻一點點地寒徹,被利用做什麽他不知道,卻很顯然是被她利用了,他林阡和謝清發一樣的下場,成功入獄,作繭自縛!便那時背後風緊,一根利鏃挾千鈞之勢朝他衝灌,角度刁鑽,速力狠辣,他既要代沙溪清打水陣又要顧身前三麵根本無暇躲,便索性躲也不躲硬生生挺過這一箭再說,無計可施的那一刻忽然後背一暖,那條他正在想的美女蛇出現在他身邊,從後緊緊繞上他腰纏住他,柔聲說:“小阡,再信我一次。”


    他沒來得及答話也完全不知情的一刹,聽得一聲激響那利鏃直接穿透她的身體,她的鮮血瞬即染濕了他的衣衫,沒說完她便倒在他背後合上了雙眼……到那時他腦中還是一片空白,緊接著卻是一聲大吼將他震醒:“秋兒!”應聲而落一個麵容憔悴雙目血紅的白發老者,他一入陣萬箭皆停,水陣全朝著林阡攻擊而不向他,難道還不能說明一切?


    林阡強忍痛楚正待將燕落秋護在身後,聽到這聲秋兒卻當即鬆開了手,任由她被這老者奪了過去,不能信,不能信她,她帶來的那些人,才剛被大家解救的那些風雅之士,一轉眼就變臉要奪大家的命,而這個始作俑者,這個作為領袖的白發老者,和她燕落秋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他怎能信她,當邪後、逐浪生死未卜,當溪清、吟兒命懸一線,全都是被她所騙為她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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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止射箭,務必將她救醒。”老者看燕落秋雖然昏迷尚有一息,終於露出一絲欣喜神色,朝著他掌握箭陣的麾下下令。“是,宗主。”那高手令行禁止,對老者死忠無疑。


    宗主,五嶽哪來的宗主?林阡不知是適才和謝清發纏鬥過緊,還是因這久違的背叛感覺所傷,心口劇痛,無法想通,冷不防還被一道水鋒割過右手,鮮血淋漓來不及顧。


    “蒼天有眼,同一日便報我兩大仇!”箭陣雖停,危難不減,那老者憤怒咆哮,頃刻就朝林阡出刀,內力剛猛,殺意澎湃,分明又一個謝清發,對林阡睚眥盡裂、仇恨滿溢、除之而後快。林阡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終究還是在呂梁發生,那就是像紀景那般遭遇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仇敵……


    這人是誰?兩大仇,憤恨若此,必然殺父之仇、奪妻之仇,從年齡看,林阡和他不可能存在殺父,奪妻,也和謝清發一樣為了燕落秋?思緒驟然跳到那天自己和燕落秋初見,日出溪山道旁微醺的她眼神迷離地撒嬌:“你回來了。”“這次回來,可否不走?”謝清發和他林阡完全不像,但看這老者,也是一身黑衣,白發披肩,身高身形都與他相仿,難怪他會被她認錯?


    可笑,可笑,從一開始就有了征兆,居然無意識栽在這再明顯不過的陷阱。從歧途誤入迷局,唯一的解鎖之鑰竟還通向計算和背叛。


    從天而降又一群敵人,有序排列,劍拔弩張,冒著被水陣衝擊和掉落深淵的危險,從四麵八方壓迫而來虎視眈眈。什麽風雅之士?這些分明也是戰將!進冥獄前林阡由於要救逐浪一時情急,或是因為油然而生敬佩之意,竟忘記多問燕落秋一句,既然是這樣的初衷你對我有什麽難以啟齒?因為輕信你,我竟置溪清、邪後、吟兒於無路可走!拆開謝清發和五嶽?拆開的分明是我林阡和麾下盟軍!決策失誤,盟軍危殆,便教我死千次萬次都無法贖罪!


    那一刻,危難已經懸於林阡頭頂,林阡罕見地居然僵立原地、毫無防禦甚至意識,吟兒見狀大驚,從鋼絲索一躍而起,提劍從斜路直砍過去,一口氣逼退老者充當林阡防線,令他身體能夠潑水不入、衣衫能夠鋒芒不沾。


    他被這刺耳的兵刃擦磨聲驚醒,看見老者和吟兒廝拚的火花交匯迸發到七八步開外,吟兒固然一直在進攻但是攻勢已經越來越弱,一旦趨停,便是吟兒一潰千裏之時。


    他如何能見吟兒危難,不顧一切飛身而上,戰意瞬即飆到頂點,那老者對著吟兒當頭一刀泰山壓頂,飲恨刀來不及擋那他就以手臂先扛,一聲激響,林阡身上臂上到處是血,強行給吟兒撐過這一擊後即刻揮刀反攻:“照顧溪清。”經此一戰,生死相托,他不想再和沙溪清見外,大俠少俠地稱呼。


    “我們會出去。”吟兒噙淚低聲,既像問句,又像堅定。


    “會,一起出去。”林阡答是這樣答,卻不像保證,更像安撫——


    眼前凶險的深淵水陣,隻有沙溪清最能打,然而沙溪清現在脖頸的血還在流,神智也不見得清晰;豈是這一關闖不過,後麵的劍陣和火海,任何一關都難於上青天,因為五行陣五件兵器五個戰友缺一不可,隻要陣法不停下,即使燕落秋沒露出真麵目,邪後不在、沙溪清瀕危,他們也哪個都出不去。


    看見沙溪清到現在還沒止住血,吟兒急忙躍到他身邊給他包紮,那時她才相信逐浪和邪後是真的掉下深淵,悲從中來卻不敢掉淚。那水陣豈是善解人意?絲毫不給喘息之機,又一度水浪來襲浩蕩滔天,害她包不完就要幫沙溪清打他這一麵的全部威脅……


    這絕境前所未有,從始至終、從外到內留在身邊的一個個地少、站位一個個地暗,她怕沙溪清死、怕邪後和海逐浪死,怕剛剛和林阡並肩作戰的全都死去,剩下林阡孤零零的一個人,心裏頓生一股恐懼:“燕姑娘她?”那時的吟兒,因為突發意外腦子還沒轉過彎,不像林阡掌握那麽多線索想到了那麽多事,隻是見燕落秋給林阡擋了一箭還落在了敵人手裏,雖然可能和敵人有著一絲半縷的關係可是對林阡卻有著千絲萬縷的真情,所以當然還關心她還覺得她是戰友。


    “別再提她!她與我們不是一起!”卻見林阡鮮有的情緒失控,吟兒再笨都知道發生了什麽。


    “宗主,小姐她傷勢太重,必須馬上出去送醫。”這時,承載著林阡徹骨恨意的燕落秋,被那個拚力救她的高手宣告危急,原是那傷口紮得太深,血浸於骨箭難拔。


    “你先送她出去,我留下,殺了此賊!”老者儼然牽掛著燕落秋傷勢,麵色裏藏不住的擔憂,但卻明顯更執迷於消滅林阡,狀若瘋癲,眼中布滿血絲。


    “好。留下的,陪葬,出去的,收屍。”林阡冷笑一聲,一字一頓。殺死眼前老者是此番突圍和救局的唯一方法沒錯,然而這話這語氣根本不像是從正常林阡口中說出來的,吟兒聽著膽戰心驚,唯恐林阡在此入魔。


    “她是哪根筋搭錯給他擋箭?!不知此賊是我至仇至恨,比謝清發更甚?!”老者餘光掃及燕落秋麵無血色,傷勢比適才惡化比他想象中嚴重,驚痛之餘更增憤恨不解,他武功本就高過吟兒,一旦戰意沸騰實力竟直追林阡,失去理智時手中刀鋒驚得八方水浪翻湧不絕,竟教相隔甚遠的吟兒都能聽到他胸中怒火在燒。


    火?確定不是林阡身上在燒?當燕落秋從螢火鬼火猝然變作猙獰的奪命大火,縱然林阡也被燒成這般連骨頭都不剩,卻還一邊經受著全身熱血灼傷之痛,一邊驅遣著飲恨刀鋒上善若水。


    “難道他便是小姐所說,那個最好的人……”那高手抱著燕落秋正待離開,話未說完,便再度被老者喝止:“不可能!別囉嗦,快帶她走!”“宗主,不行,小姐她,隻怕撐不住!”“暫且將這她這口氣吊著!”林阡與老者刀戰了約莫三十回合,過程中老者要將燕落秋送出必須停止陣法,因此水陣攻勢曾稍有減弱,吟兒好不容易才給沙溪清止血,但便在那時又聽聞燕落秋可能撐不到出獄,心一緊,看對麵依言就地給燕落秋運氣吊命,她受啟發也見縫插針給沙溪清過氣,但隨著老者戰意更激,眼睛更紅,這水陣一時半刻看來是無法再解除。


    “宗主”“小姐”?若這白發老者與燕落秋是夫妻,他麾下更該稱燕落秋“夫人”,並且不會出現這些奇怪的對話和感情……林阡持刀奮力搏殺,情緒漸漸有些平複,思路隨之清晰過來,適才分手前她說“屆時清理這些為虎作倀的惡鬼也不遲”,當日旋淵陣她回答那塊石頭時說“父親,我很掛念他,不知他和那幫鬼處得可好”,心念一動:鬼?不是指地獄裏的鬼,而是冥獄裏的看守兵卒?


    原來這白發老者是她的父親!?然而,她的父親,在柳林三當家麾下逃兵口中,不是早就被謝清發殺死了?她明知道父親沒死偏偏卻不說,難道不是從那裏就注定了要對阡欺瞞?或是,那幾個逃兵都是她策劃裏的一環?演出來的一場新戲,等在這裏給他顏色,一邊給林阡獨一無二的線索,一邊給林阡有的放矢的蒙蔽。是的,她蒙上了林阡的雙眼,自那以後,林阡即使知道她是個孝女,也再沒想過她會有關乎親情的羈絆,對著謝清發費盡心力地螳螂捕蟬,最終被一個印象裏早已死去的人黃雀在後。


    而這個人,燕落秋的父親,與他林阡既非殺父,又非奪妻,何來至仇至恨?一切要從何說起?


    林阡原還一頭霧水,直到再打二十回合,忽然之間柳暗花明。從何說起?從刀說起。


    又是這刀譜——


    萬雲鬥法。


    這麽快,謝清發的師父便到了嗎。


    牐


    “這兩年謝清發隔三差五地閉關修煉,一切事務都是全權交托給趙西風。”“謝夫人是謝清發兩年前強搶來的壓寨夫人。”“兩年前搶的,難怪這兩年總要閉關!可以理解,不然對腰不好啊……”


    謝清發開始閉關的時間點,和燕落秋被強擄、燕父被關押是一樣的,還用再去質疑?謝清發是在鏖戰時從燕父手上看到了一招曠世刀法,意識到燕父懷揣一本足以令他傲視天下的武功秘籍,於是兩年來他將燕父囚禁在這不見天日的十八層地獄、逼著燕父教他基礎教他心法教他全部二十五招。為了速成,謝清發放棄了對幫中事務的親手管控,才被人誤以為他是被燕落秋紅顏禍水。


    但是這個邏輯,為什麽又說不通?因為林阡此刻麵對的燕父,對萬雲鬥法融會貫通,是個“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高手,林阡無法誘騙、無法幹擾、更因自身心亂而無法以《神遊》克他。既然如此,兩年前的謝清發是怎樣打敗了他?


    林阡和燕父交鋒到七十五刀,隱約又得到了答案:盡管林阡故技重施、引誘燕父跳過尾招,燕父的刀卻四平八穩、中規中矩,始終不曾有跳招跡象,愈發證明了燕父是萬雲鬥法的創立者、深知尾招不能跳過的原則,但是燕父對這些招式的發揮明顯不如偷師者謝清發那麽爐火純青,甚而至於對其中幾式略顯生疏——


    原來燕父不是謝清發那樣的習武天才,兩年前可能對部分招式還未洞徹,所以被謝清發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衝這一點,謝清發不僅是個偷師者,更是個招式補足者;而這兩年,燕父雖然對謝清發的修煉耳濡目染,卻因為身陷囹圄而難以練習,自然不能熟能生巧。兩年來,正是因為被父親的生死牽絆,燕落秋才苦於無法向外界求援。“謝清發關著他們來要挾眾人……”“若能殺死謝清發,過後他們便能釋放。”燕落秋口中的“他們”,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儼然就是燕父。


    然而,燕落秋和她的父親之間不會沒有交流,期間很可能買通了一二看守小卒作為內應,否則那個高手怎知道他林阡是“最好的人”?最好的人,聽的時候怎覺這般諷刺,即使林阡始終拒絕著她的愛意,卻對她絕對互信到押上了整個盟軍,而她,卻不能告訴他,如果要趁謝清發不在時救海逐浪,完全可以教內應從內打開獄門,沒必要冒著和盟軍隔絕的風險,她明知道,包括海逐浪在內的整個盟軍是他林阡要終生守護……


    這一戰,燕父操控著對於林阡來說完美無缺的萬雲鬥法、隻需要堅持打完每個循環就注定無懈可擊,而他的內力、速度等各個方麵,也完全能匹敵這個才被謝清發消耗過、又要嚴防著水陣偷襲的林阡,加之早在林阡迎戰時他便搶到了最佳地形,因此從對打的第一刻就招招式式占盡上風。


    好在林阡善於抓緊戰機,甫一發現他有生疏的招式立即順勢而上,精準地剔出破綻一擊即中,左刀“醉和金甲舞”右刀“雷鼓動山川”強行將局麵從被動扭轉了主動。閃轉騰挪了七八來回,燕父和他較量刀法之際一直也在搶占地勢,卻由於剛出獄招式難以施展熟稔而慢慢地落後於他。真荒謬,燕父是沙溪清口中所說遭到謝清發毒打折磨最多的人,林阡要破這一局居然還得感謝謝清發……


    當林阡漸入佳境,總算可以站穩在上方將燕父壓製,也終於有機會來繼續思考,這位姓燕的宗主和魔門到底有何淵源?隻是才想了兩三招的功夫,便看燕父眼中凶光一閃,如狼豹般身形驟變,竟似調用了全部心力悉數灌注於刀,執念加持,先前的任何生疏竟都一掃而空,甚而至於,哪有生疏,分明打得比謝清發還要出神入化,哪怕每一招拆開看都精湛太多,難道他先前隻是藏拙?林阡意想不到他竟猛然躍升,險些不能適應突變,勝券在握又被他扳平了回去——


    若然連招式都不生疏,燕父根本比謝清發還難攻克,林阡狀態也完全不如適才在土陣,敵我此消彼長……值此幽暗昏惑之際,又聽“嘩”的一聲,遽然有一道巨浪從阡身後衝起,直接化為鋒芒朝他背脊猛刺,攻勢淩厲,與燕父之刀前後夾擊。林阡別無他法,隻能破釜沉舟,想著極速摒棄雜念沉澱身心,將“上善若酒”“萬寓於零”乃至“神遊”都嚐試於一刀之內同時揮斥而出。身側始終環繞的水陣,響徹心魂,經久不衰,不如不當噪音,就當助陣的戰曲也罷!即使最終會被殘破的幾縷水鋒割傷,隻求這一刀落下,周遊水龍能全部降伏,勁敵也能夠戰敗铩羽!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林阡放手一搏之際,數丈外忽而飄出一曲悲歌,如泣如訴,越臨越近,插入戰局直接幹擾了他與飲恨刀的交流。生死一線,宛如有三重戰力齊向林阡推擠,逼著他不得不放棄攻防、鋌而走險匆促避閃到另一鋼絲索上。


    危險,才剛開始而已。當是時燕父手中刀和深淵水陣一同乘勝追擊,林阡剛要反手格擋卻頃刻又被簫聲壓製,三敵並行哪個不是致命一擊!?簫聲,那帶著異族風情的簫聲,曾在墨香居裏也險些擾亂阡的心神,但當時有燕落秋給他彈奏《驅邪》……簫聲的主人,分明就是那個比她丈夫更通音律的業炎夫人。所以,離真相越來越近了?燕落秋你到底騙了我多少?!


    他若不是思緒超前臨時換破銅爛鐵,怕是早被刀、簫、水一同淹沒渣都不剩。但正因聽到了業炎的簫聲,才恍然原來業炎和燕落秋早就認得?教他不得不重新審視,從古刹到墨香居的那一路,以至於那個旋淵陣,都不一定是真心話了……


    “小何,你來了。”燕父對著劍陣的方向笑,所以那個人未到簫先至的業炎是從獄外進入?獄門不是隻有帶玉者一人能從外開?不是這樣的,那麽救逐浪無論如何也可以趁虛而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裏的一切還不是你燕落秋說了算?!


    “平生,我老慕也在,彈琴給你壓軸。”紅蓮老人的聲音響起。


    “哈哈哈哈,保險起見,還是小何一人來吧,你有醫術,先救我秋兒。”燕平生得見幫手,心情自然大好。


    林阡心底雪亮,何業炎,苗族簫曲,何慧如;慕紅蓮,死魂引,慕三。


    星火灣之戰,邪後曾對他說,“我在剛剛你們的戰場,看見地上有些石頭的擺法奇異,像極了我魔門之中的水陣”,以石壘陣,類似諸葛其誰的手筆。


    攬月公子那些風雅之士……諸葛其誰手下不就養著一大幫文人雅士,有事沒事就給他林阡歌功頌德?


    不僅地名,人物都一個個地對上了。林阡恍惚間隻覺得自己走到了鏡像裏,卻不得不被後續殺招激回思緒,機械性地手持破銅爛鐵與燕平生又在鋼絲索糾纏了十個回合,卻不可辨駁的一直是他在後退而燕平生在進擊,刀戰二人兩個身影一直沉降,萬千罡風全然在林阡臉上疾馳。


    燕平生、慕紅蓮、何業炎……和魔門什麽淵源?至仇至恨,說的是什麽,真相儼然呼之欲出——


    “這應就是新一任的魔王,完全繼承了那個叛逆的衣缽。”“我見過,他確實有那叛逆之物!”


    於淵聲而言,舉世皆敵,皆手下敗將,於他林阡而言,舉世皆敵,皆叛軍禍患,他是真沒想過,開禧北伐到這關頭,居然還有魔門給他在兩代以外後院起火。不,好像他們覺得他才是叛軍,此刻將他圍得水泄不通、四境火光亮徹。


    水落石出,謎底果然在自己身上,是自己這個新任的魔王身份,是自己手中的這把破銅爛鐵,所以那天紅蓮和業炎被一刀就被嚇個半死跑得隻剩一溜煙。


    “七年來魔門無一不在懷念魔神殿下從前的統治。”“世上不會有誰能及上魔神殿下了……”黔西魔門萬人稱頌的魔神殿下,居然是他們口中的那個叛逆。“破銅爛鐵是魔王的令箭。誰能握住它,誰就能統領魔門。”現在這神器竟被稱為叛逆之物。


    林阡永遠都記得,魔門六梟千軍萬馬,說起魔神就心馳神往、看到破銅爛鐵的朝聖模樣。未想在這河東呂梁,顛覆了這許多鐵板釘釘的印象。意思是說,黔西魔門,是魔神從這幫人手裏搶奪的嗎,如果沒記錯,魔門有祖訓“魔王之選,是魔王世襲”,魔神本身沒有身世不正的說法,這個燕平生既然認定自己是正統,那麽他是魔神的……兄長?!


    難怪,魔城裏有無數的白骨堆積、骷髏飄逝、機關陷阱星羅棋布,原來全是昔年戰禍殘留。原先林阡隻知魔門是個破落魔門,四大神獸隻剩青龍,六梟水平參差不齊,誤以為那是拜魔神猝死所賜,其實不然,魔神雖給了魔門帶來一段時日的繁榮安寧,但得到那位置卻經過了無比艱辛的血雨腥風。


    如果是真,那燕平生便是奪位之恥,失路之恨,從黔西流離到河東,殘軍敗將,不得歸家,當然是平生至仇至很,而父債子償,師債徒償,天經地義,雖然林阡從沒見到過魔神殿下一麵,但既然接過了魔門之主的位置,便不得不肩挑魔門的榮辱興亡,承接魔神遺留下的所有擔子和攤子。


    好笑的是,這幫人一邊不認可被魔神攥在手裏大殺四方的破銅爛鐵,一邊卻畏懼著這把確實可以召喚魔門全體戰將的世襲神器:“宗主,小心他手中刀!”“宗主,咱們是要以此為始、殺回黔西去嗎!?”


    “不必殺回,我帶你們回,不過,要先以我手中刀教你們知道,何謂叛逆!”林阡朗聲大笑,慨然宣戰,激得慕紅蓮當即將琴取出、坐地便彈,燕平生亦被擊中心頭,惱羞成怒,一時之間也打得更加激猛,不知是熟能生巧還是恰好頓悟,此刻燕平生的萬雲鬥法速度、力量、熟練度都融合到了極致,二十五刀隨心所欲任意搭配,招式之渾厚遠勝謝清發。


    反觀林阡,此刻被業炎紅蓮所擾,借不了飲恨刀的速力和超強意境,所以隻剩下破銅爛鐵能施展的那很薄一本萬雲鬥法……腳下鋼索左右晃動,四麵水陣來回往複,遍體鱗傷血流滿麵,此情此境堪稱無解。


    但就在那一刻,破銅爛鐵也還在他手上,支撐著他為魔神清理門戶。


    他哪有那麽容易向劣勢低頭,想到謝清發用謝家刀法給了萬雲鬥法速度,他雖將飲恨刀法撤到二線、失去了絕佳的速力和那些超強的萬象意境,卻還是思忖著留下飲恨刀最初的山天之意,將之打散、注入、混勻於萬雲鬥法之中。萬雲鬥法?山天雲三方鬥法,何如!?從另一個角度,撕你燕平生刀譜!


    緊隨著飲恨刀的境界提升,他的破銅爛鐵也妙手偶得,招式增多,殺傷變強,隻在刹那,終究可以對著燕平生攻勢反壓,那些包圍在畔的燕平生手下,因這破銅爛鐵裏乍現的魔門全景,驚得全都淪為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觀眾。為這把威嚴之刀色變折服的大有人在,此時完全聽不進水和刀聲,隻那句“何謂叛逆”在天地間回蕩,魔怔一般竟想搶著回答說我們才是叛逆……


    那時林阡本已占了絕對主導,隻等著燕平生力竭或再度失手,不料寧死不屈的紅蓮業炎夫婦護主心切,夫妻倆難得一次水乳交融,竟將林阡那些擾不了的山天意境也各個擊破、逐一抗衡,護著燕平生撐過了一波又一波危機,音律更還持續攀升愈發高妙。好琴,好簫,一個激越,一個悲戚,他先前就說過,這對夫妻隻差一次同仇敵愾,想不到,竟然發生在這裏,罷了,到底是他毀了墨香居。


    虧得這琴簫合奏沒有針對性,雖將林阡戰力壓到最低,卻令那水陣也稍事減弱,沙溪清在吟兒的支撐下得以醒轉,兩個人終於有空來顧及林阡,沙鳳都是招式的集大成者,很快便將形勢看得真真切切:林阡用盡心力專打殺招害得燕平生體力急劇消耗,總算在近百回合如願以償比燕平生略勝一籌,但琴簫鉗製下林阡的意境很難再有突破,再這麽膠著下去不是辦法。


    牐


    沙鳳各自調勻氣息,正為這處於圍攻之下的林阡捏一把汗,忽又聽得深淵上空一聲虎嘯,陡然間應聲躥出一頭龐然大物,直朝著混亂戰局中的林阡悍然而下,那是——


    那是一頭凶猛至極的白色老虎,堅硬而淩厲的手爪對準了本就隻是微弱優勢的林阡猛撲,絕境?危險?到了下一刻看到下一刻的危險,才知道上一刻哪裏算什麽絕境!


    吟兒怎能容忍林阡被這白虎一口侵吞,一邊循聲盯著這猛獸,一邊惜音劍已在手上攥緊,但她正要上前,麵前和林阡所在便是一道水陣升騰,寬闊,湍急,激切洶湧,嚴嚴實實阻隔住了她的去路,她一咬牙正待衝關,被旁邊沙溪清拉住:“等我片刻,你別去,那是水陣主位,會對你損傷極大!”


    “他受傷了!”吟兒豈不知這水陣屬性剛好克著自己,但因為看到林阡砍中燕平生時也被燕平生一刀砍中,她沒猶豫就甩開沙溪清衝了上去。


    提劍與那水陣彪悍地硬碰硬後,剛好來得及趕到那白虎麵前站定,站定的刹那卻必須飛速躲閃,自此她就不記得她有沒有再雙腳點地。那白虎一個猛撲一個急躥,一個縱身一個甩尾,不鳴也聲震四野,端的是威嚴無匹。吟兒與白虎拚殺幾回,若非身形嬌小、步法靈活,早被抓死咬死。力量懸殊,委實艱難。況且她受這水陣限製,拚出十二分體力也隻打出素日七成水平。


    如何不打?林阡、盟軍皆是要緊!那時她投機取巧轉到白虎的頭頸,正待舉劍擊殺,被白虎發現一吼一摔,直將她掀翻下來,好在跌落在地就是林阡背後,她與他一個錯身,默契地換了對手,他給她絕了白虎的下一次攻擊,她也巧然防住了燕平生的萬雲鬥法,瞬間又回到原位,各攻所敵。她記得若幹年前打青龍神獸,也是這般與阡並肩作戰,恃強淩弱,悠哉爽哉,而今打這白虎神獸,雖是絕地反擊,怎覺痛哉快哉:“我這就把它抓回去,給我們青龍作伴!”


    背後相托,蹣跚周旋於阡身旁,吟兒不知何時也氣喘籲籲,林阡甫一聽到便更增悲添。


    “吟兒,你先歇會,都交給我……”林阡自己也滿身是血,要靠著吟兒才站穩,那時她聽見他心髒跳得比任何時候都急,暗叫不好,果然他話鋒急轉,語氣一厲,“我入魔去拚,你帶我回去。”


    “不,不準!不準入魔!聽見沒,記得我是個悍婦!”她大驚失色,才兩個月,要入魔幾次?她最不要看見的就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心魂走火,她怕他聽不見所以用盡嗓門喊,和那驚天動地的水浪比高低。


    “記得,你還是混沌……”他一笑,過後就再也沒有聲音、沒有存在感,是下定了決心要這樣耗盡他自己去突圍?!


    山裏山外,到處是天崩地裂,金宋之戰或已打響,盟軍危難如何回旋?


    好不容易才為盟軍找到抵抗災劫的辦法,淪陷此間卻還得遭遇災劫……操控不住飲恨刀他就非得被飲恨刀操控,萬不得已要入魔躍升,敵人太剛猛也太狡詐,害他放著才剛參悟的那麽多意境不能用——


    參悟,參悟,鳳簫吟你為何就不能參悟!


    牐


    不錯,雖然自詡劍聖,雖然大部分人也承認她在劍壇有一席之位,雖然她被完顏永璉的高手堂都冠以“招式殺手”之稱、能將看來的打來的任何招式都熔於一爐玩轉劍下……然而,哪怕從最初的一劍十式、一劍萬式自創劍法到一劍兩萬式,她鳳簫吟都還是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人。


    也罷,招式就在手裏拈來變去,又何必那麽計較內涵?她一向也是個隨隨便便的性子。


    可是有一點卻讓她很在乎,為什麽韓丹的反風花雪月,和自己的風花雪月,截然相反的特色,在自己手上非但能不打架,還相互加強?


    就像陰陽、正負,相撞?


    ?不是應該湮滅?這體現在劍法裏本該是相互消滅、歸零,可她最近總感到自己劍招越來越多、打都打不完。


    閑暇時,精通各種意境的林阡,總是像個老夫子一樣跟她灌輸:“這有何難理解?陰陽相撞而生平和之氣,陰陽是你之所失,平和之氣便是你之所得。好好參透了相反兩種境界的統一,你便可以搶天尊嶽離的飯碗。”如果沒記錯,天尊嶽離的大幻之劍,就是能把完全矛盾的意境統一,她確實也有野心教嶽離讓位。


    “可是,平和之氣是什麽,為何會生出平和之氣?”吟兒不相信,所以即使很熟練了也打不出完美,平素倒無所謂,劍到用時方恨少。


    她還請教過浪蕩子和汪道通,記得浪蕩子喝得醉醺醺地答非所問:“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汪道通帶著天機不可泄露的語氣回答:“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老實說,她很頭大……師父不在,隻得去問青城大師兄,大師兄老老實實說,那是要你以道觀物、以心觀道。


    以澄澈之心去觀這正反風花雪月,忽然能夠明白林阡、浪蕩子、汪道通、大師兄都在告訴她,世間萬物,其實根本就沒有分別,渾然一體,而且還不斷不停地朝著對立麵轉化。所謂截然相反,正是截然相同,於自然轉化時生出這平和之氣,平和之氣正是零也是無窮。


    不知不覺略有所通,平和之氣俱在劍內,忽又想起那年觀賞瀑布時文暄師兄的話,“好好的一個瀑布,染成五顏六色做什麽?它們還是該保留這種澄明清澈之色好,自然造化,巧奪天工。”“為何要把水和煙氣分開來看待?其實萬事萬物都在循環不止,生生不息,水撞擊成了煙,自會有煙再化作水。”原來這些劍道,昔年嬉戲時就已被點明,正巧在她需要參悟的此刻闖進手中,渾然天成。


    無中生有?有化成無!快、變、幻,全部發揮到極限,不是一劍萬式,不是一劍千萬式,爭如一劍無式……男兒立於天下,女兒誌在四方,什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日我鳳簫吟偏要在此釘個釘子等你們來拔,這“一劍無式”一整個天下就隻有我能打,嶽離他沒我靈幻他靠邊站!


    劍光照雪,劍影射月,劍氣飛花,劍速禦風,狂氣銳氣,驚碎了周圍驚濤駭浪,隻聽見連番“砰”聲過後,白虎身上無數部位悉數都被她惜音劍擊中,白虎吃痛,怯而退後,而渾噩中的林阡緩得一緩,也是無比驚愕:這麽快,危機解除了?戰鬥勝利了?!


    “哈哈哈哈。”林阡忽然忘乎所以,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戰地女神,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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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種勁敵環伺、早已筋疲力盡的林阡,沒想到會在隻剩吟兒一個戰力時由她殺開了一條血路,而那時形勢否極泰來,沙溪清也扶劍站起,作出時刻可以上陣的樣子:“喂,這水陣再不自己停,我可就出手打停了啊。”


    白虎退散拉開了這些魔人潰敗的序幕,那時燕平生、何業炎、慕紅蓮都才發現,他們消耗了林阡多少,自身氣力也便喪失了多少,到此時他們的武功全都所剩無幾。


    “同歸於盡,有何所謂?”燕平生聽得出沙溪清這是在勸降,形勢驟變,他們如何賭得起沙溪清此刻實力?然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報仇雪恨。


    “同歸於盡?沒必要,我們明明可以雙贏,日後再較高下不遲。”沙溪清見鳳簫吟沉溺於自我滿足、而林阡疲累得說不了話,立即代他倆當起說客,“答應我們,立即停止互耗,我們出去救局,你們掌控五嶽。”


    林阡一怔,意識到燕落秋之前說的“五嶽易主”,原是要易給燕平生?不,不是易主,是物歸原主,這些魔人,正是謝曉笈和謝清發費了好一番功夫才降伏的磧口土著。他們群居此地長達一生,奮力籌謀著要對黔西反擊,不料卻在燕平生不在的時候,被謝清發卷入了另一場枝節,又花了半輩子來報複河東……所謂燕平生不在的時候,就是燕落秋所說“父親無端惹怒了母親,導致母親與父親決裂”,燕平生是和女兒一起,被妻子決絕地從磧口趕走了。


    聽罷沙溪清的周旋,燕平生沒有說話,似是一直在思慮。


    “平生,秋兒醒了,這絲氣實在頑強,因此才撐了過來。”慕紅蓮果然通些醫術,一出手便將燕落秋救醒,意欲拔出那利鏃再給她敷藥,“秋兒你先忍著疼……”


    “這絲氣,是邪後給你的,助你殺了謝清發,也同時成就了你,土陣裏武功一躍而上,成為盟軍的最強勁敵,可惜我們都後知後覺。少宗主,真是恭喜了。”林阡見她醒來就尋找自己,仍禁不住恨意,嘲諷時臉色鐵青。


    她才從昏迷醒來,眼神悵惘了片刻,聽聞這滿溢的敵意,臉色瞬然變得慘白,片刻後終於清醒,目光卻仍溫柔地係在他身上,更還令他意外地露出一絲笑意。


    “燕宗主,可想通了嗎,一起出去療傷,令愛也需救治。”沙溪清還在等燕平生答複,對燕落秋的稱呼也兀自冷淡。


    “哼,我為何要答應,分明你們比較緊迫,我可用這緊迫將你們滅盡。”燕平生瞪著林阡及其手裏提著的破銅爛鐵,到現在也不肯作絲毫讓步,他說的沒錯,確實山下的盟軍更加危險,林阡等人心更急更容易被絆。


    “父親,秋兒的傷更加緊迫,若再不敷藥,這血會流光了……”燕落秋支撐站起,竟從才給她拔完箭的紅蓮手上奪過止血藥,轉身扔進了這萬丈深淵,說罷她慘淡一笑,搖搖欲倒,那副我見猶憐的樣子,完全分不清是否欺騙,偏到這份上也不帶著求人之意。


    “何意?何意?!”燕平生震驚回神,一臉不可思議,“你是中了什麽邪,我說了他是叛逆之後,剿滅全族都不可解恨!”


    “我都已經是他的人,他是叛逆之後,我便是逆族之首,你是要連我一起剿滅了?”她忽然厲聲,隻怕是第一次抗拒燕平生,驚得他滿麵的震懼之色。


    燕平生和鳳簫吟幾乎同時顫聲:“何時的事?”何時是他的人了?!


    “早有的事。”“沒有的事。”燕落秋和林阡卻不同說辭,一個癡心一片,一個拒人千裏。


    “愛他愛到哪怕被他恨著都高興得很,這感覺便像當年母親對父親一樣,隻是,還沒來得及對父親講,父親,不如先行出獄,去母親的舊居看看吧……”燕落秋提到她的母親,才使燕平生妄執的殺氣漸漸消解。


    吟兒眼看著她衣衫上血跡斑斑,知道她性命垂危也要拚力將他們放了,心情忽然有些繁複,雖原諒了她的欺瞞,到底又介意邪後的失蹤。


    不料,正是這燕平生有所軟化決意停陣之時,那否極泰來的泰接二連三地來了——水陣解除,視線清晰,遠方山壁上,見隻見兩個衣衫襤褸的人,正手腳笨拙、心驚膽戰地向上爬,不是邪後夫婦是誰……


    “你,你們沒死!!”若不是在萬丈深淵之上,吟兒能一蹦三尺高,狂悲狂喜立馬上前去迎。邪後和逐浪二人好不容易相扶而上,一旦脫離危險,竟不管不顧旁人,激動地彼此抱在一起,生死之後,相擁才格外欣喜。


    “臨陣脫逃,當浮一大白。”那時林阡才流露出些許欣慰之色,卻發現邪後和逐浪的衣衫都破破爛爛。


    “死也水陣,生也水陣,掉下去時它們正巧橫衝,因此我們被瞬間衝到了山壁,衣衫也全都毀了,所幸沒落到最底下的水潭裏,否則不淹死都能被化得一幹二淨。”邪後歎了一聲,說話時仍被海逐浪緊緊抱著,逐浪應也是那一瞬受了刺激才醒來,此時神智雖然清晰,身體還很虛弱,由於失去了一條手臂,他抱住邪後時都比平日要費雙倍的力氣,不知是現在劫後重逢高興,還是為將來衝鋒陷陣擔心,海逐浪眼淚緩緩流下,隻喚了林阡一句“林兄弟”,之後便一聲都沒再吭。


    “還有左手,一樣可以為我攻城拔寨。”林阡忍著遺憾和傷感,按住他的左肩寬慰,“逐浪,隻要你活著,我做夢都能笑醒過來。”


    “你斷了臂膀,沒關係,以後我來抱你。”邪後一開口,就把男人的承諾都作完了。


    “……”這般展露恩愛實在虐死沙溪清這條單身狗,沙溪清趕快抱起劍就跑。


    “邪後,你們還要這樣抱多久?哎呀小沙你別跑這麽快,山下的戰事你一個人擺不平,還得我鳳女俠……”吟兒話實在太多,往前跑得又太快,才進這劍陣範疇,一口氣差點沒提得上來,水陣對她的損傷終究凸顯,林阡看出她現在是所有人裏體力最少,當即到她身邊俯下身來:“來吧。”


    “什麽?”吟兒一愣,看上去沒事,明顯是裝的。


    “上來。”他就等著她上他的背。


    沙溪清那時候才覺得,自己提前跑掉是個多麽正確的選擇。


    走到火海盡頭,獄門近在咫尺,那時吟兒已經在林阡背上睡著。


    燕落秋已然被燕平生勒令先去敷藥,然而臨走之前,她失血過多還強撐著身體,不忘對林阡留下一句話:“小阡,戰後你可否去桃花溪,聽我解釋這來龍去脈。”


    “不必戰後,戰場見吧。”林阡冷漠如冰,斬釘截鐵地拒絕她。雖然此行僥幸未曾損兵折將,奈何絕對互信,換得倒戈相向?


    沙溪清對燕落秋也是大失所望:“白首相知猶按劍,我今日才知這話的意思,想我沙溪清,也認識你燕落秋十幾年了,竟然和不認識一樣。”


    “不來也得來。”燕落秋一顰一笑,皆是莊嚴不可逼視,“冷月潭月下締盟,你親口答應過我,待我想到一個心願,你需不遺餘力幫我實現,君子一諾千金,這心願我今天想到了……正是請你驅除心中對我的所有猜疑,戰後到桃花溪來聽我解釋一切。”


    素來目無下塵的燕落秋,是難得一次話裏有對人請求之意,教沙溪清都聽出了她的急迫和緊張,甚至好像還帶了一些無賴;而林阡答應她欠她一個願望的時候,又怎會預感到她會在這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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