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風雨交加,大片烏雲籠罩在死亡穀上。


    轟隆的雷聲從天外傳來,充滿敵意,像是要瓦解這個世界。樹禁不起風吹雨打,任憑擺布,有好幾株已經搖搖欲墜。


    宋恒沒頭蒼蠅一般,不多時就獨自離群。和尋找蘇慕浛的別人不同,他們成群結隊,而他無人問津,說不出是多寂寞。


    心急如焚,卻是一樣的。頭暈目眩,從狂吼到囈語都是慕浛的名字,卻不知往何處去尋救她,腳一打滑,摔入陷阱,回過神來,為時已晚。


    還下著雨,那陷阱裏滿是淤泥,生生將他往裏麵拽。


    “唉……”他想不到他英雄一世,竟會是這般下場,出師未捷身先死,隻覺死得太窩囊,太不值,因此臨死前長籲短歎淚滿襟。


    可是,一想起林阡的冷漠態度,和李貴、曹玄或有或無的責備,他忽然覺得他也算不得什麽英雄,這幾日的鬱鬱寡歡、醉生夢死,到底還是以意誌消沉、自盡贖罪告終了。臨死之前他別無所求,隻盼望蘇慕浛平安沒事,莫再給他的罪過添上一筆。


    才想片刻,已經淹了半身,頭頂上泥沙俱下,繼續向他脖頸吞沒,那一瞬他好像聽到天在跟他說,今夜你必死無疑,他唯有冷笑,老子我本就不想活!


    卻在這疲乏不振之際,忽有一人,不管不顧衝前,拚盡力氣將他往外拖……但那人力氣太小、想救他著實困難,好幾次差點也隨他陷進泥潭。汙水四濺,忽漲忽降,置身這泥濘包圍,兩人都全身濕透。


    突然一個閃電打在四野之中,明亮地逼進宋恒的眼裏和記憶,刹那地動山搖,彷如有千軍萬馬奔馳:“娘……娘親!是你嗎!”


    人之將死,才想活著,他陡然有了力氣,不再自怨自艾,而是泣不成聲,抓緊那人的手訴苦:“……娘!我腳不能動了……我什麽都沒有了……”哭爹喊媽,脆弱不堪,父親,母親,隻有他們,才會對自己疼愛多於期待……


    “有我在。別怕。”隨著那個隱約而重要的聲音響起,那人用盡氣力和方法將他拖了上去,繼而麻利地給他裹起腳上的傷口。


    他躺倒在那人的懷裏,覺得舒服、暖和又安全,頃刻卻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牐


    夤夜,陳采奕在營帳口守候良久,派出去尋找宋恒的手下一直沒回音,提心吊膽,來回踱步,生怕他自暴自棄就這麽撒手而去。謝天謝地,祖宗保佑,遠遠看,雨幕中,好像有人把宋恒救了回來……


    上前相迎,不免詫異,支撐著宋恒一路拖泥帶水過來的,竟是那個瘦瘦小小的賀蘭山?居然能爆發出那麽大的力氣嗎?!陳采奕將半昏半醒的宋恒接過,難掩驚疑。蘭山解釋說,宋恒陷入的泥沼原本並不難脫身,隻是可能他剛好身心俱疲,陷進去之後就自我放棄,好在,最後一刻他終於有了求生意誌,克服了腳傷使勁地配合她突破困境。


    “蘭山大夫,我有幹淨的衣衫,你將就著先換上?”陳采奕聽她的話立即給宋恒煎藥,看她滿身髒透濕透,豈能由她站著,趕緊讓手下帶她去梳洗。


    不多時,宋恒在藥香中悠悠醒轉,一摸身上幹幹淨淨,好像剛剛的一切隻是場夢。夢,最近做的夢可真多啊。


    “夢裏都不得安生,一直在叫慕浛,時不時還叫娘親……”陳采奕苦笑搖頭,手裏端著一盆衣物,似是等他醒了才放心出去洗,他一愣,看到自己換下的衣衫布滿淤泥,原來,剛剛不完全是夢?


    不過,不可能是娘親救我,可能,是旁人吧。宋恒鼻子一酸。想到慕浛,更增煩惱。


    “采奕,我從未有過這般心驚膽戰,如果慕浛出什麽事,我也不想活的感覺……”宋恒糾結地回憶著慕浛失蹤前的音容笑貌,“我真後悔,那天就應該追出去,而不是……”


    “好了!”陳采奕不客氣地打斷,“時光不能倒流。”


    她正要出帳,因此站在簾旁,看見蘭山已經到了,她雖沒經曆過情愛,卻也知道她必須打斷宋恒繼續回憶慕浛。


    宋恒一愣,陳采奕讓位後他才看見蘭山,咋舌:“你……你怎麽來了?”粗一打量,陳采奕比較寬敞的衣服在蘭山的身體上顯得格外不搭。


    暌違多日重逢蘭山,他明明眼前一亮,卻沒有半點高興。怎麽說?他其實不想看到她,恨不得她立刻走。或許在他潛意識裏,蘭山和功名是捆綁在一起的,而現在,兩個都失敗了……


    加上她先前一直不來找他,加上這些日子他的痛苦折磨,加上慕浛被他辜負後生死未卜……百味雜陳,一時不知要如何麵對她。


    “我來,是想問宋將軍一些話,一些那天就該坦誠的話。”蘭山微笑,主動上前,問。


    “嗯。”他低下頭,清清楚楚,她說的是他偷吻慕浛的那天。


    “當初,宋將軍是不是因為宋賢和玉澤的關係,才向我提出在一起的決定?”蘭山問著華子榆和楊若熙聽到和推測的話。


    “是。”宋恒沒有猶豫,老實地說出居心。


    “所以,從前對蘭山的愛,是裝出來的嗎?”她眼中難免閃過一絲傷感。


    “一開始,是因為寂寞吧,後來……”如何回答?不完全是裝出來,在看到她的時候,有那麽幾個瞬間會想起宋賢和玉澤,真真實實很得意,發自肺腑認為自己是人生贏家。


    “後來,宋將軍眼中便有了慕浛。”蘭山輕聲代他說,“或許,宋將軍早就喜歡慕浛而不自知,正巧因為旁人的一兩句話而偏移。”可歎蘭山,永遠是別人故事裏的那個人。


    宋恒沒吭聲,蘭山苦笑一聲,當他默認,又問:“那麽,那天,宋將軍想和我解釋、卻被寒將軍攔著的話,又是什麽?”


    他本來就消沉,對她有些許怨氣,些許抱歉,些許排斥……這些日子的冷淡疏遠,令他真的對她好像沒有了半點感覺,於是,說了一句並非那天想說的話:“蘭山,那天我便想告訴你,我們從頭就是錯誤,我想得到你的諒解——對不起,騙了你這麽久……”


    場麵尷尬、冷凍、靜默了整整一刻,他才出口就後悔自己為什麽說出這麽殘忍的話,卻不知道要怎麽收回或者怎麽安慰她可能的掉淚……沒想到的是,她忽然噗嗤一笑,踮起腳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原諒你了。”


    “啊……”宋恒一呆,萬萬沒想到。


    “我原諒你,因為我喜歡你。”蘭山一笑,如昨樂觀,表白得幹脆,臉不紅心不跳,“不管發生什麽,還請讓蘭山陪著宋將軍,直到救出慕浛為止,如果到那個時候,一切恢複正常了,你還堅定今天所說的話,我必定退出祝福你們,言出必行。”


    他沒想到擲下重話都趕不走她,然而這一刻,卻是打心底裏並不想她走,好像她這一笑,天都晴了……正蹊蹺她怎麽這麽有魔力而他為何內心矛盾至此,忽聽不遠處一聲嬌喝,隨之刀兵聲起,極為刺耳。


    “采奕?”他難得清醒,立即意識到陳采奕遇襲,循聲而去,玉龍出鞘,徑取陳采奕對麵的兩個黑衣人之一,劍浪迭起,鋒芒畢露,大有“飛香走紅滿天春,花龍盤盤上紫雲”之觀感,劍之瑰麗華豔,當世獨樹一幟。


    “堡主,是他們!”陳采奕手臂似是受了點傷,縱然如此也麵不改色,極力與宋恒雙劍合璧,宋恒一驚,也發現對麵是那兩個金國細作,一驚之下,明白慕浛行蹤有望,又喜又怒,加緊攻勢要將他倆拿下:“說,慕浛在哪裏?!”


    “堡主別激動!”陳采奕阻攔不及,宋恒劍勢空前凶狠,兩個窮寇走投無路,緩得一緩,男細作一把推開主使四:“大哥快走!”話畢拋棄武器伸展開整個身軀,義無反顧衝撞向宋恒毫無保留的這一劍。


    撞得粉身碎骨,漫天血氣血霧,這自盡卻換得主使四在宋恒手下稍縱即逝、安全逃脫。


    宋恒如夢初醒,手已控不住劍,一直在發抖——他沒想到自己一時激動,忘記窮寇勿迫的道理,竟放過這樣一個天賜的、留下細作活口並找到慕浛的好機會……


    如果,換任何一個別的人,寒澤葉或曹玄,都會克製住心頭的急切,假意在對陳采奕伸出援手時失手,繼而暗中跟蹤,萬無一失圍剿!


    “速速告知主母,果然兩個細作在這裏……雖然現在隻剩一個。”陳采奕代為發號施令,都顧不得給自己裹傷,一轉頭,看出了宋恒在自責,她趕緊自我歸咎:“也怪我,開始就不該喊出聲……”


    可是他懂,為什麽陳采奕要喊出聲,換別處她都可以裝糊塗,可這裏他宋恒沒防備;而敵人,為什麽又要選這裏突破,一樣是因為他宋恒最薄弱……笑:“采奕,我永遠是敵人避實擊虛的那個‘虛’。”陳采奕一愣,不知該如何勸。


    事發後,鳳簫吟、寒澤葉、曹玄、華一方等人都連夜趕到,鳳簫吟說:“既然確定細作在此,那便教他插翅難逃。”


    “他們冒死回走,可能是因為死亡之穀寸步難行。”寒澤葉說。


    “然而,慕浛她?”曹玄聽說慕浛沒有出現,更增擔心,愁眉緊鎖。


    “一種可能是小姐她已經被他們扔棄,還有一種,是小姐她逃脫了他們。”荀為努力措辭不去觸碰曹玄,可是用盡心力也無法令他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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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扔棄?那便是死了;逃脫,憑蘇慕浛嗎,即便僥幸逃開,也必喪生陷阱。


    “曹大人,吉人自有天相。”鳳簫吟安慰曹玄,曹玄眼圈通紅。


    同樣身為父親的華一方,恨不能將那暴死的細作淩遲,此刻,卻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主母,接下來需要我們怎麽做?”


    敵人隻剩一個,卻據天塹絕險,手中還可能有人質。無論如何,這一仗都不比攻城拔寨輕易。


    牐


    與他們的如火如荼相反,宋恒這邊繼續潦倒淪落。


    顛倒晝夜,不知睡了幾覺,其實無論醒睡他都一樣渾渾噩噩。


    昏沉中,一隻冰涼的手小心貼在他額上,才令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渾身都在發熱。


    他這不爭氣的身體,好像病倒了?病倒也好,就不會去前線幫倒忙……


    “把他這些酒壇子,全都給我砸了!”陳采奕一如既往的代理家主作風,很顯然他這場急病的誘因是酗酒。


    可那冰冰涼涼、柔若無骨的手,終究是那個把他拖出泥潭的人的,那個人,不是母親,原來,是蘭山嗎。


    恍惚之間,覺得好像心念一動,隻是沒什麽力氣開口,連她名字都喚不出……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頭疼終於緩和了些,睡的時候總算不知自己在睡,那才是真正的好覺。


    陳采奕風風火火整頓半日,再度回到帳內,發現宋恒在蘭山的輕拍下睡著,當是時,蘭山另一隻手正將宋恒的手托起來放在臉頰旁,整個空間無比安寧、靜謐、美好,陳采奕一時不願打擾,想要慢慢退出去。


    “陳姑娘?”蘭山將陳采奕喚住。


    “怎麽?”陳采奕一驚。


    “你的傷勢,可還好嗎?”蘭山起身,給她換藥。


    “蘭山大夫。”陳采奕感她體貼入微,不解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嗯?”蘭山認真地給她塗抹,這些年來陳采奕風裏來雨裏去,真沒這麽細致過,傷口都處理得囫圇。


    “為什麽,堡主他,爹不疼,娘不愛,主公不喜歡,委實不算良配,還那麽絕情、脆弱、優柔……為什麽蘭山大夫不放棄他?”陳采奕問出這不解,青梅竹馬長大,她和宋恒就像哥們一樣,太了解宋恒的缺點。


    “嗯……我想想。”蘭山笑起來,給她包紮好了,說,“他不嚴肅,很單純,很幽默,能讓人相處時很輕鬆……再往細說,也說不清這有什麽好的,但是,這是別人沒有的、無可取代的……”


    陳采奕一怔,似懂非懂:可能老天爺塑造了一個你,就會讓契合之人能夠發現你身上的一切優點,接納你的一切缺點,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替宋恒慶幸,有這樣一個契合之人的存在。


    牐牐牐


    半裏之外是戰場。


    那個目睹了戰友接二連三送命的主使四,本身是個性格極為穩重、行事無比周全之人,當晚他突破宋恒不成、勢必了解到死亡穀周邊盟軍環伺,那是斷然不會再主動向北了,哪怕餓死困死,也絕不走回頭路。


    既然敵人不動,那便盟軍出擊——鳳簫吟聽從荀為計策,以李貴、寒澤葉、華一方、曹玄、陳采奕五人,各率精兵數百,自穀口向南推進、清掃,她本人則坐鎮本營,謹防敵人殺回馬槍。


    主使四不愧身經百戰,即便盟軍這般陣仗、三次險些逮住了他,竟還都被他逃脫,蹤影愈發渺茫,卻也並非毫無收獲,至少曹玄求仁得仁,在他負責的那片區域意外找到慕浛的一隻耳環。


    撲朔迷離,竟似故意擾心。慕浛死活,成為空前謎團。


    第三日,李貴不慎被陷阱傷及,鮮血淋漓被拖出毒障,副將擔心不已,急喚軍醫來救,他自己倒是覺得小題大做,一邊繼續看地圖,一邊不耐煩地說:“還沒好麽?”


    “李將軍,急不得,否則適得其反。”那人抬起頭來,口吻嚴肅專業。李貴不經意看了一眼,好像記得這是和曹玄對著幹的賀蘭山,笑道:“小姑娘,了不起,敢跟我老大對著幹。”


    “李將軍,有句話,蘭山不知當不當講。”蘭山一邊處理一邊說。


    “什麽?”李貴一愣。


    “李將軍當真不珍惜和宋將軍的情誼了?”蘭山問,“我聽他有幾覺夢囈淩亂,多半是對您的看重和介懷。”


    “我……”李貴也想到了那天自己對宋恒的不冷不熱,歎了口氣,“那天,我隻是聽到了他連累主公的傳聞,有些生氣,不過,睡一覺也忘了,怎麽,宋兄弟多想了嗎?該不會以為我和他決裂?誒,沒有那麽嚴重!”


    “當真是這樣的?”蘭山一喜。


    “是啊。”李貴說。


    “那麽,李將軍可否向宋將軍闡明,以免他成日傷心醉酒?”


    “那可不成。”李貴摸摸後腦勺,“小姑娘,我是個粗人,上陣打仗我會,說話,越說越錯。”


    “不用說話,你隻需跟在我身後,我來幫你說。”蘭山笑起來。


    “嗯,小姑娘,等這一仗打完吧,我也得看我老大臉色啊……”李貴道出為難。


    “哦……”蘭山恍然大悟,“那好吧。不過……”狡黠一笑,“為免李將軍反悔,您得留下字據。”


    白紙黑字,跟簽軍令狀一樣正經,李貴繃帶才包一半,胳膊擰不過大腿,乖乖就範。


    牐牐牐


    賀蘭山幫李貴、寒澤葉等人診治之後,立即向鳳簫吟逐一匯報,較重的幾個傷員暫時都不能再上。


    “主帥們都還好,除了寒將軍,他不是受傷,而是體內毒素,不知怎地複發了,實在也是對自己的身體不上心。”蘭山說,“建議盟主不要讓他衝鋒。”


    “嗯……”吟兒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想還不是你害的。


    “另外,宋將軍腳上的傷遲遲不好,應該是先前在陳倉和薛煥交手留下。”


    “薛煥的楚狂刀,如烈酒般,後勁很強。”吟兒點頭。


    “所以,宋將軍身心俱損……盟主,我雖代他和李貴將軍言和,然而李貴將軍畢竟受曹玄大人之限。我想,也許隻要盟王的一句話,立即就能救得了宋將軍。”蘭山認真地問,眸子裏寫滿了期待,“盟主,聽聞盟王那日吼出一句‘閉嘴’,對宋將軍是否真的失望?”


    “他……”吟兒想到那時的林阡,不免覺得心疼,可是轉念一想,這樣的心疼,可不就是蘭山對宋恒的感覺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不管林阡怎麽想宋恒,她都必須這麽告訴蘭山:“他那日走火入魔,很多話,出口就後悔了。”


    她需坐鎮穀口,不能擅離職守,於是不假思索、解下林阡的玉玦:“你給宋恒將軍捎上,說這是主公的心意。”


    蘭山喜出望外:“多謝盟主!有這東西,李將軍都不用看了!”


    “過河拆橋至此……”吟兒連連搖頭苦笑,一把拉住轉身要走的她,不忘趁火打劫吃豆腐,“對了,可別忘了,你現在可不能叫我盟主了,要叫義母!”


    “好嘞,義母!”想不到蘭山嘴這麽甜。


    目送蘭山一溜煙地跑遠,那種不辭辛勞、甘之如飴的樣子,其實吟兒明白得很,相比昔日和楊宋賢那段兄妹之情,宋恒才是蘭山的情竇初開,令蘭山愛他愛得至深。


    然而,愛得深注定也傷得深。


    吟兒也希望宋恒終有一天能長大、正視他自己的內心,如此,才能對得起蘭山的這份愛。


    至於寒澤葉,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主母。”那時顧小玭從鋸浪頂差人來稟,原來,暫住在彼處的崇力,日夜詢問何時才能去萬尺牢,探望被吳曦押送而至的秦向朝。


    “讓小玭再照顧他幾日,待我這一戰結束,必帶他前去,一同審問,還他清白。”吟兒回答,諸事煩擾,她也不能將崇力忘了。


    牐


    身邊有個軍醫衣不解帶照顧,宋恒這場病來得急去得也快——三天,早大好了。


    一驚而醒,一躍而起,唯餘覺時之枕席,失夢境之神女,然而,煙霞裏那模糊的人,確定不是慕浛,卻不知是玉澤,還是蘭山,她們,竟然在重疊……


    徹底神清,卻不氣爽,推開帳簾與外界溝通,他不知這是第幾天的傍晚。


    蘭山似又被別人請去看傷了,他站在帳外看黃昏,回味著他昏沉時緊緊攥著他的那雙手,還有營帳裏溫馨、平和的氣氛,當時當地,竟寧可漫長、永恒、單調乏味地那麽聽著等著帳外雨聲點滴到天明……呆呆佇立,恍惚、失神。


    雨小了下去,天空出現一抹光亮,卻是夕陽,夕陽後,藏著無盡黑夜。


    “唉!偏是這些浮雲,能夠遮擋星輝。”他看到烏雲遮空,知道明天又不是好天氣,顧影自憐,黯然神傷,不知不覺自語了一句。


    “可是浮雲終散,星輝永世長存。”細碎輕盈的步子,出現在他身後。


    他一愕,轉身:“蘭山……”


    看到她時,他忽然不想再糾結於那些千頭萬緒。


    “呐,看看,這是什麽?”蘭山笑盈盈地,將手上的字據遞過來。


    “……這……李將軍也太……”宋恒一目十行,從一開始的半信半疑,變成此刻的又驚又喜,雖然還帶著些許責怪語氣,“莽夫,欺人太甚!。”


    “再看看這是什麽?”蘭山嫣然一笑,從另一隻手遞來一樣東西。


    宋恒大驚,臉色變得煞白:“主公給主母的……”


    “盟主說,盟王還欠你一句抱歉。”蘭山排解道,“宋將軍不必想得那麽消極,其實想想盟王的為人,也知道那句話不是他的本心。”


    “可是,酒後吐真言……”他懊惱,悔不當初。


    “凡事要往好處想,沒錯酒後吐真言,但他喝了毒酒,吐的可是血。”蘭山不惜把林阡都出賣了。


    “哈哈,主公那日,真是吐血了……”他憶起當日的林阡,又想哭又想笑,又覺苦又覺快意。


    惡劣天氣裏,因為有樂觀的蘭山精神,他終於振作了許多,臉很快變得紅潤,仿佛吃了一帖良藥。


    蘭山精神,想當初,他追求她,不就是喜歡她的樂觀開朗嗎?怎麽忘記了?還偏偏被那些功名啊楊宋賢之類的取代……他明明是喜歡她這個人的啊……


    宋恒隻暗笑自己可笑,才提分手,又想追求?搖頭,連連歎氣,宋恒宋恒,你多大了!


    “宋將軍,給你講個故事吧。”蘭山陪他走了段路。


    “啊?”他趕緊回神,當然不然透露他的幼稚,“好,好啊。”


    “一個人覺得好熱,他就以為太陽追著他烤。”蘭山說。


    “……”他還在聽,卻發現這故事,下麵沒有了,“沒了?”


    “結束了啊。”蘭山笑道。


    “這算什麽故事!”忽然他有些領悟,這看似嘲笑他的故事,其實是在開解他,“其實,太陽真沒空追著他一個人害,旁人也不是都圍著他一個人轉。”


    很多道理,隻要願聽,醍醐灌頂。


    手心一熱,他想要趕緊渡過這個自以為是、冥頑不靈、自暴自棄的低潮。


    他不是沒這個能力克服——那晚在沼澤,如果不是自己有求生鬥誌,蘭山沒法把他救出來。


    所以,此刻蘭山做了她該做的,接下來都得靠他宋恒自己……


    “蘭山……”宋恒鼓足勇氣,想要牽回蘭山的手,告訴她他想為了她重新奮鬥,這次是認真考慮過、絕對不胡來的……卻忽然覺得身邊氣氛詭異,轉過頭來,大吃一驚,急忙將蘭山護在身後——迎麵,曹玄的副將大步走來,風塵仆仆。


    “曹大人派你來?”他不卑不亢,不再是先前那個任人欺負的慫包。


    “小姐她,還活著!”當然曹玄也不是派人來打他,而是來告知和提醒。


    他隻覺否極泰來,好事接二連三,激動、高興得連聲音都變了:“當真?她在哪?!”


    “已經鎖定了方位,但是,那奸細與她寸步不離。”曹玄副將語氣沉重,他們將那裏重重包圍,敵人發現時已經無法轉移,眼看其孤掌難鳴走投無路,他們卻注定因為慕浛而投鼠忌器。


    在曹玄眼中,宋恒對慕浛有責任,所以必須對此知情,但宋恒又是個容易闖禍的主,曹玄的意思,他知情就好,無需參與營救。


    “何時救她,怎麽去救,我……聽憑差遣!”宋恒現在的表現,卻是鮮有的意氣風發,讓看見的人都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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