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之日,賓來客往,歡聲笑語,喜氣滿溢。


    花轎已停落在這臨時華府外,英姿勃發的華登峰正踢著轎門。


    華登峰可算江湖中人的另類,小小年紀就妻妾成群,而與普通百姓不一樣在於,他絲毫不拘泥於禮法,每個妻妾都是鳳冠霞帔娶進家。


    宋恒難免羨慕地望著這個豔福不淺的後輩小子,心想自己連蘇慕浛和賀蘭山都沒法同時駕馭,何況像他華登峰這般算上這位劉小姐都已經八個……而關於慕浛和蘭山自己到底愛誰、或者說更愛誰、回去以後要怎麽向兩個少女交代,老實說宋恒想到就頭大,索性不想了。


    華一方與劉大人站在一處,笑容滿麵看著新人入場,這場雙方合辦的婚禮堪稱盛大,單看陣勢也吸引了半個興州府。


    高朋滿座,非達官貴族即草莽英雄,宴席豐盛,盡金樽清酒配玉盤珍羞,府內敲鑼打鼓,院外人頭湧動。華登峰把新婦從花轎裏一路抱來,夾道此起彼伏的笑聲掌聲起哄聲。


    原還熱鬧著歡樂著正常地發生著,未想忽然之間,起哄聲急轉直下變作一片噓聲……


    華一方不禁一愣,心一緊循聲望去,人群散開一條道來,出現個他並不想在這裏看見的人。


    這樣的人,本不應該伴隨著噓聲出場……不明所以者,隻要一看到那俊朗眉目,那長身玉立,那白衣翩然,都覺得可用“公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形容,身高、形象、氣質,便連宋恒都自慚形穢,新郎華登峰亦黯然無光。


    所以原本跟風的噓聲,漸漸轉成竊竊私語之聲,隻有帶引節奏的那些宵小,還在暗地裏冷嘲熱諷。


    “落井下石很有趣?何不現身直麵我?”林陌,縱然聲音都清淺如水,即使語氣和眉眼都冷酷如斯。


    “川宇!”華一方當即衝上前去,感覺心裏像在打鼓,“紫煙早就已經走了,她不在這裏!”


    不明真相的群眾都情不自禁被其儀容吸引,一邊打探起他是何方神聖、一邊都默認他不是壞人……尤其女子,早就好奇著交頭接耳說,這就是傳說中那個令半個興州府女子都神魂顛倒的秦大人——秦川宇……


    “我來不是為她。”他現在出現在這裏,隻怕另外半個興州府也要淪陷。


    有時候皮相真是個神奇的東西,能教人在征服人心的過程裏少走不少彎路,林陌這一點和他哥哥一模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隻要往那裏一站,冰冰涼涼一兩句話,便能令人心向往之……


    豈能容許這種荒誕發生?吳曦一個眼色示下,親信俆景望立刻叫嚷:“哪裏來的奸細小人!這裏不歡迎你!”


    “奸細小人?”眾賓嘩然,難免混亂,柳五津和他們同樣吃驚,當此時華一方正忙著救場無暇解釋,柳五津趕緊問了宋恒,才知玉紫煙昨晚來過,以及秦向朝事件的隻言片語,感覺就好像晴天霹靂打在身上。


    “秦向朝隻是在接受調查,至於秦川宇,就更沒關係了……”華一方到處滅火,既不想兒子婚禮搞砸,也不願林陌事件鬧大。


    “沒關係?他父子感情一向好,秦向朝的通敵證據,怕就有經過這秦川宇之手的!”吳曦的另一親信姚淮源道。


    是的,林陌自己也正在接受調查,隻是嫌疑不像秦向朝那麽明顯,“人證物證俱在”罷了。


    然而父親一生忠君愛國、對母親關愛備至、對自己視如己出,唯一的缺點不過庸碌些好色些,人品如何,立場怎樣,與他相處了快三十年的林陌豈會不知!吳曦所謂人證物證,不過是栽贓構陷。作為韓侂胄在北伐西線的關鍵,吳曦是寧可賠上整體官軍也要整垮林阡,與此同時,借機鏟除異己,以備獨霸坤維之需。


    林陌機警,早先覺察到吳曦盯緊秦府,已派崇力向隴陝求救——之所以不就近向天驕求助,是因為天驕知情或許也不會幹涉、而隻會將他林陌“犧牲”,十年前天驕就已經這樣選擇過一次。林陌看得再清楚不過,“可能牽涉到林阡”,是吳曦針對他的終極原因,是天驕得知也隻會撇清關係的根本,更是他林陌的原罪。


    此刻姚淮源分明隻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林陌沒有辯駁也懶得理會,冷漠的神色裏夾雜著一絲恍惚惆悵——如果不是因為他留戀他熱愛的南宋江湖,如果不是因為他不想對他有養育之恩的秦向朝無辜受罪,如果不是因為他不想被念昔誤解背叛,如果不是因為他真的已經求救無門走投無路,他不可能去懇請那個早已不相往來的林阡幫助。解鈴還須係鈴人,林阡是此局唯一解。


    “他理屈詞窮了!”“秦家一家子賊啊!”“就說姓秦的沒好人!”“據說三十年前就安插進了宋廷!”“呸,還盟王林阡的弟弟?”吳曦的人當即造勢,最後一句,尤其刺耳。


    “抗金的領袖,居然有個通敵賣國的親弟弟?!”“親兄弟,怎地區別如此之大!?”群眾隨即被鼓動,言論卻還停留在天壤之別,而不曾轉移到兄弟連坐。


    史潑立也在人群,被煽風怒不可遏:“咱們愛國誌士聚會,怎麽容許一個奸細進來?!”柳五津連踹他數腳方才叫他閉嘴,這家夥從前在紅襖寨就是這麽對勝南的吧!


    “白瞎了這麽好的模樣!原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慕容茯苓也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最容易被點火。


    雲之外亦難免老眼昏花:“不知殘害了多少忠良?!”


    群雄怒起,紛紛指責:“無恥小人!”“把他趕出去!趕出去!”全要動手,柳五津慌忙衝前相攔,隻是在聽到的同時難免渾噩:這些詞句,這種態度,似曾相識,痛心疾首,林阡林陌,他們的地位為何開始相互對立?無恥小人?奸細後人?交替耳邊,不知今夕何夕……


    “愛國誌士聚會?今天這裏不是華府迎娶新婦?何時竟成了你們的聚會?”林陌笑諷,竟是那般泰然自若,根本看不出他內心波瀾。


    吳曦不禁一驚,林陌和林阡長相有差異,可是笑容一樣地俘獲……一時咋舌。見主帥呆住,蝦兵蟹將們登時不知下一步作何動作,場麵靜了足足半晌,無一人能開口反駁。


    “喧賓奪主又如何?愛國誌士們本意是來祝賀華大俠,總比無恥小人一心來搗亂好得多!”找了半天,終於有個口才好的,幫著吳曦的親信們發聲。吳曦略帶感激地看過去,他不認得那人,林陌卻與之有過一麵之緣。


    那人原是朱熹的弟子朱子墨,以三腳貓功夫遊走於江湖邊緣,十年前慶元黨禁他立誌殺韓侂胄為朱熹報仇,不想這幾年韓侂胄既暫緩黨禁、又號召北伐,早已對其改觀。自從年號改為開禧,朱子墨一直為了北伐之事奔走於前線後方,可謂熱血青年恨不能手撕金兵,這幾日剛好有空便到興州府湊熱鬧來了。韓侂胄號召開邊贏得的天下士心,他朱子墨便是其中再典型不過的縮影,如他這般,千千萬萬。


    卻聽得一個女子笑而反駁:“愛國誌士,不應都在戰場嗎?不在金宋邊境,也該在雅州邊境。這裏喧賓奪主的,不是愛國誌士,應該都是愛國閑人吧。”


    眾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齊齊看向林陌身後的嬌俏女子,適才他們的焦點都在林陌,竟把跟他一同來的女子忽視,盡管那女子眉清目秀、清新可人。然而不知是因為林陌太高大,還是氣質太吸引,竟把這麽個大美女都略了過去……


    那女子正是林陌的侍女扶風,一心護主,說話因此沒留情。


    “哼,無恥小人,少來顧左右而言他,你以為愛國就全部都要上陣麽?武功低微者照舊可以在後麵呐喊助威。”朱子墨陡然變成了那些宵小的擋箭牌,他們緊跟著朱子墨連連點頭呐喊助威。


    “一口一個無恥小人。看你樣子也是讀書人,就憑幾句以訛傳訛,便來眾口鑠金是嗎?”扶風一如既往口齒伶俐。


    “以訛傳訛?當事人就在這裏,吳都統您親自來說!”朱子墨理直氣壯轉身看吳曦。


    吳曦適才雖然因為錯覺看見林阡而走神過片刻,緩過神來時終究比麾下們大氣得多,鎮靜解釋:“前不久轟動蜀川的邊境奸細,被我按圖索驥尋獲上線,其招不住酷刑,說出與他聯絡的人是秦向朝,廿六晚上戌時他與秦向朝在城北會麵交換了情報。”


    “好一個人證啊,這麽軟的骨頭很容易被人買通,完全可以與人串謀冤枉老爺!”扶風直接對準破綻。


    “若有冤屈,何以不冤我,不冤張大人李大人,獨獨冤他秦大人一人?”吳曦笑著和麾下們交流。


    “你知原因,何必我說。”林陌臉上滿是隱忍。


    “物證又是什麽?”華一方的聲音,肅然於俆景望背後響起,嚇得這小人差點跳起。


    “廿七夜裏,秦向朝與其上線接頭之時,我們行動有所失誤,被對方逃脫,隻有秦向朝一個落網,當時當地,他手裏隻有這張畫得模糊的紙,目前還不清楚是什麽意思。”吳曦答。


    “不清楚什麽意思?也能牽強附會那是物證?”林陌冷厲問。


    “夜深人靜,和一個見人就跑的黑衣人會麵,交接一張寫滿奇形怪狀符號的紙,難道不可疑?”吳曦反問,臉上疤痕尤其可怖。


    “正是因為都統大人小心求證,所以秦向朝才沒有立刻定罪,隻是嚴刑拷問罷了。與其交從過密者,一概關押、審問,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俆景望趕緊補充。


    “是啊,若非你與你母親是盟王的親人,誰也不可能讓你們這般自由。如此還不知足,還想怎樣?!”姚淮源立即唱和。


    “自由,那可否撤去那環伺的監視和暗殺?”林陌說的也是實情,這兩天他想出門收集證據都無數追殺,哪裏自由?可歎這些雜碎,既想從林陌身上下手,又顧忌林阡千裏之外的威壓。


    “我隻認監視,不認暗殺。”吳曦冷靜回應,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你們聽到了,秦向朝是奸細小人絕非以訛傳訛。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吳都統也沒任何錯!”朱子墨開口支持吳曦。他這樣的人,自然是無比支持吳曦勞動成果的。吳曦為了川蜀安定、撥亂反正、激濁揚清,響應北伐,就該歌頌,反而當年在冷逸仙追殺下包庇吟兒救了朱子墨的林陌,如今成了朱子墨唾罵的對象。


    “確實啊,吳都統沒做錯!”“而且,這林陌與金國有來往的話,會否連盟王林阡都和金人有私通款曲的可能呢?”群眾們終於被成功帶上了主旋律,很快就混進去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是啊,隴陝之戰,三年都止步不前,難道沒有貓膩?據說他和金國某個王妃還牽扯不清……”


    “三年止步不前,你去試試看啊?!”宋恒大怒,沒想到還有這種言論,讓人頓時氣炸了。


    “怎麽?我不能打仗,還不能評判了?確實太慢了啊!”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混在人群裏。


    “該不會是真的!”“他們林家是想自立?!”“胡說八道!”“盟王豈是那樣的人!”“你們忘了當年盟王是怎樣保護我們!”群情憤慨,忽而割裂——官軍義軍和百姓裏都不乏林阡擁躉,相互之間鬧了起來,節外生枝勢不可控,那最先詆毀林阡的趕緊閉嘴,不知躲到哪裏去了,跳梁小醜一個,吳曦很沒麵子,卻不敢再越一步,使了個眼色,讓繼續說的都閉嘴。


    “川宇,不知你這次前來,是為了什麽?”柳五津趕緊圓場。


    “我隻是來找個人證,證明三天之前的晚上,我父親並未到過城北,而是在城東獨自閑逛。”林陌此語一出,四座皆驚,吳曦麵色一變:“胡說,你父親從未提起。”


    “他已年邁之人,加上棍棒相加,如何清晰記得行蹤。我也是反複回憶,才想起父親那晚回來後提過,他在城東閑逛時與人相撞,那人勢必記得他的長相。”林陌道。


    吳曦一張臭臉別提多難看,是啊,隻需簡簡單單一個不在場證據拋出,他先前那些義正言辭、豪情壯誌、蕩氣回腸,就全都化為泡影。


    “張懷遠大人,是哪一位?據說今天也被宴請列席。”林陌再不管吳曦,向人群詢問。那人應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論職位興州府一抓有一大把,原還唯唯諾諾躲在末位,聽到喚他名字才顫顫巍巍上前來:“是……是我。可我……可我,不記得……三天前……”


    吳曦臉上晴轉陰後又陰轉晴。


    “張大人貴人多忘,您三日之前的戌時,從城東的醉仙樓喝花酒出來,是也不是?那晚醉仙樓新來了一個姑娘,您一定印象深刻。”扶風問,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柳五津略帶讚許看著林陌,果然也是先勝而後求戰之人。


    “是……可是那天喝得爛醉,確實路上好像和誰撞過,卻記不得他長什麽模樣。”那老頭一看就是好色還膽小怕事的。


    “無妨。那晚您醉酒,路上正是與家父相撞,您對他破口大罵,還報了自己的官職姓名。”林陌說時,那老頭難掩尷尬,論職位顯然他比秦向朝低了十萬八千裏。


    “那又如何?他醉酒,如何清晰記得一個陌生人的長相。”吳曦得意地笑,他確定這張懷遠和秦向朝不認識,否則早被他抓來協助調查了。


    “張大人揚長而去,卻不知自己落了件東西在家父身上,家父事務繁忙,故回府便丟給了仆人,令他調查清楚以後送還,想不到第二日便出了那麽大的事,是以才耽擱了。”林陌說時,吳曦笑容僵在臉上。


    老頭上得前來,端詳半天,辨認許久,喜不自禁:“對,對,這東西,確實是我的,家傳之寶,夫人還有個配上一對的!那天酒醒發現不見,原是撞到他身上去了嗎。”


    “適才吳都統說,張大人和家父是不認得的、陌生人,是以沒有作偽證可能。張大人那天戌時出現在城東,玉佩掉進了家父身上,那說明家父當時就在城東。而據說,那個招供家父的細作說的也是戌時。”林陌直接引述吳曦半刻前自己的話,吳曦臉上火辣辣的疼。


    “都統三思。”劉大人作為主角上前來幫忙說話,好歹女兒女婿的婚宴要進行下去,“人不可能有分身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所以……”


    “表麵不認得而已,同在興州府為官,我又如何確定,他和秦向朝不是私下認識、作假保人?”吳曦陰沉地不肯讓步。


    “那我又如何確定,都統和控弦莊落網的細作不是串通?我不知你是何種動機構陷家父?但為何廿七才抓到奸細落網,廿三就已經密探秦府?先前沒有任何證據指向家父,我相信都統日理萬機還有別的奸細要對付。”林陌忽然拋出這麽一句,和他同樣耍起無賴來。


    “你……”吳曦氣得說不出話,他廿三就派去秦府密探的廢物,進去以後就沒回來,原來是被林陌抓住了還藏起來?這麽說,林陌很可能早就嗅出了危險。


    好一個林陌啊,表麵看是一起耍無賴,實際卻讓吳曦的言辭被束縛,他現在想要指林陌不講理信口開河,林陌沒證據證明他構陷,那林陌可以以相同邏輯說他嘴硬不承認失誤,他沒證據證明秦向朝和張懷遠認識,甚至林陌比他還多出個密探為籌碼……構陷和作偽證,到時候一起放在台麵上,竟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不在場證據已有,人證便破除;物證本就隻是可疑。所以,還請吳大人暫且將我家老爺釋放,並同時解除對秦府的監視。”扶風當即笑而見禮,逼得吳曦氣急、甩袖轉身。


    “哈哈,沒事了沒事了,婚禮繼續,眾位……”劉大人一顆心放了下來。


    “慢著!”看劉大人身後的張懷遠背過身去,朱子墨忽然像想到什麽似的,大喝一聲。


    張懷遠雙肩微顫,身子似轉非轉,朱子墨奮力上前,要搶他手裏玉佩:“給我!”張懷遠躲避不及,那玉佩叮當一聲摔落在地,被狠狠撞成兩半,不知怎的竟還有個暗格,從中跌出個泥丸大小的東西,怎逃得過這一幫武林高手的眼:“那是什麽?!”


    “別過來!”俆景望驟然出刀阻止林陌、張懷遠、華一方等任何人接近,護著姚淮源把泥丸拾起、打開。


    林陌始料未及,驚異地望著這泥丸,何以這玉佩中會有暗格?這玉佩,自己謹慎起見明明已經反複察看過,並沒有任何機關!


    “好啊,好得很。”吳曦本已功敗垂成,不想死灰複燃,笑看麾下將泥丸中的紙張展開,再命人取出秦向朝被捕時畫滿奇形怪狀的薄紙驗看,兩張拚在一起不成便疊在一起。果不其然,疊在一起正是一張正常紙的厚度,分開之後難以看懂的兩張,合在一起之後,紙上事物便清清楚楚,回歸最原始,“這不是……”吳曦臉微微變色,強忍欣喜看向不遠處還呆立的宋恒,“這是短刀穀嗎,好像是……宋將軍你的地方?”


    宋恒一驚,趕緊近前,紙裏江山,全然自己駐地明細,霎時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如此。你們確實私下認識,而且同為控弦莊奸細!情報如此緊迫,怕是想要對短刀穀進行一場急掃,而你林陌,賊父落網,上線需要,你便代父傳遞情報來了,真是厲害得緊,趁著我們視線全在秦向朝的忠奸,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差點就蒙混過關!”吳曦轉臉看向同樣茫然的林陌,疾言厲色。


    而林陌,眾目睽睽,百口莫辯。一時之間,連他這麽聰明的人也想不通,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父親當晚一回府就笑著把玉佩丟給了仆人,說你們幫我調查了還給他,父親後來沒再提過這細節,可能早已忘卻,而幾天來經過林陌反複回憶,想到這可能是洗脫父親罪名的最強證據,由於吳曦的人在四麵八方監視、恨不得把情報塞在他林陌身上,所以他對近身的一切事物都仔細察看過——


    他是在確認沒有任何問題的情況下,才將這玉佩帶在了身邊的,他也確信吳曦的人沒有機會動手腳,玉佩明明沒有暗格的可能性,怎麽會……可適才確確實實是張懷遠手裏摔出來的,難道是剛剛一瞬之間掉包,張懷遠真的有問題嗎?他,難道是在吳曦的唆使下與之串謀嗎?!但林陌怎能隻靠猜測這麽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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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窮匕見,張懷遠陡然變臉,不像適才那般垂垂老矣、佝僂著身體,眼神精亮的他挺直腰杆,手中不知何時多出把尖刀,一把拖過離他最近的新郎父親,窮凶極惡:“哪個過來!”


    劇變之下,新娘掀開喜帕,麵色蒼白尖聲叫:“爹!”華登峰怒喝:“放了我嶽父!”


    華一方氣急敗壞:“放了無辜,我跟他換!”


    “啊……”劉大人何時見過這種場麵,嚇得魂不附體,驚得氣喘籲籲。


    柳五津做了個慢慢來的手勢,想悄然從後麵繞過去解救,吳曦卻一個不管人質的眼神,直接命親信郭澄衝上,隻聽一聲巨響,倒下兩個身影,張懷遠被一劍穿心,臨死不忘高喊:“我大金必統一天下!”話畢當場身亡。而劉大人脖子亦被抹了個大口子,正恐怖地往外噴血,緩得一緩,一句遺言也沒留下就跟著去了。


    “爹!”“劉大人!”“嶽父!”新娘何嚐想到父親會在自己婚禮上送命?當場就昏厥過去。而熟知劉大人的,全都被激怒而眼圈通紅,包括華一方在內,華一方怎能料到,昨天還在憧憬看見各位英雄人物的親家,竟會慘死在他們的麵前,一時震驚,手都在顫。


    驚天變故,眾人義憤填膺,直接把矛頭對準了還怔在原地的林陌:“還有個同黨!”


    而林陌那時候哪裏來得及說得出張懷遠可能是吳曦的人?情境完全不對!群眾目睹劉大人慘死,都不自覺地把賬算到了他林陌頭上!


    “殺了他,償命!”新娘醒轉,麵白如紙,在華登峰懷裏狠狠擠出幾個字。“好!我幫你報仇!!”華登峰亦如受了傷的野獸,直接撲了上去,縱連華一方也拉不住,而華一方,無力去拉,一時之間,心念繁複。


    華登峰當先一拳猛擊,林陌本能避讓、不曾出手,然而與此同時郭澄持劍衝殺,尚在滴血的兵刃直接取他脖頸,來勢洶洶,林陌無法不出刀抵抗,才剛擊退此人,姚淮源便攜刀頂上,同時背後一刀偷襲,刀主正是俆景望,林陌眼看寡不敵眾,左手突然抽出一刀,同樣也是爐火純青。雙刀左右並用,雙管齊下,攻防兼備,令人歎為觀止。


    不愧飲恨刀曾經的主人,以一敵四遊刃有餘,然而懷璧其罪,他武功如此非凡,平時又難得展露,無知者更加確信他是奸細:“又是個拒捕的!”“殺了他!殺了他!奸細!千刀萬剮!”


    史潑立永遠出餿主意:“攻敵必救啊!”當即向林陌幾步外的扶風砍去,扶風毫無武功,眼看喪命刀下,林陌豈能不救,撇開俆景望便來拉住扶風,這一刀威力無窮,蕩滌四麵,無論是先鋒史潑立、還是正要參戰的慕容茯苓,都多少都有些受傷。


    然而不容喘息,郭澄、姚淮源、俆景望又再追及,雲之外業已提槍加入混戰,這位曾經叱吒兩淮戰場的槍中魔鬼,令林陌被圍攻時難免吃緊,注意力七成以上都留給了他,十回合後,為格擋雲之外那致命一槍,林陌顧不上後背虛空,已然閉眼赴死,卻聽一聲悶哼,分明一個柔軟的身體擋在自己背後,隻一回顧,血流如注。


    “扶風。”他心念一動,如何想到她會舍命來給自己攔住俆景望這一刀,“少爺走吧。”她麵色慘白,氣若遊絲,原是催促他此地不宜久留。


    是的不宜久留,此刻這裏不是講道理的地方,他若不趁現在還沒有更高強的武者來圍攻他、趕緊離開,隻怕今天就要冤死於此。可是扶風你不懂,我若真的走了,罪名便更加落實。走,又走到哪裏去?於是隻低低地回應了一句“不走。”攬住她的同時極力逼退俆景望和雲之外。


    “吳都統,各位,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華一方的聲音那樣小,不錯,除了寥寥幾個義軍領袖之外,還有誰熟知林陌、能站在林陌的立場上想問題?都隻看到眾目睽睽下他傳遞過情報給一個已經坐實是奸細、還拒捕殺人臨死高喊大金萬歲的凶徒……林陌是人贓並獲,比秦向朝人證物證俱在還要真切,甚至也反證了秦向朝。而血案發生,宴席主角之一慘死,誰都不冷靜,誰都被激怒,林陌要作何解釋?反指吳曦都會被人看成是惡人反咬一口。


    “我不認得他,當中有陰謀。”林陌卻如何能不開口?他知道華一方想救他,心還是暖的。而華一方,要權衡輕重,不能有親疏之分,發話保人已經盡力。


    “什麽陰謀?誰要害你?有證據嗎?”吳曦恨不得將林陌就地正法了直接抹黑林阡,卻也給了華一方三分薄麵,沒停止圍攻,卻也減弱了攻勢。


    張懷遠的屍體尚有溫度,可惜已經死無對證。


    圍攻中,他沉默,背對他的力量自己卻先倒下,但他不殺那個人,扶風便會身首異處。


    “華大俠你看,我給他機會解釋了,他不領情……還殺人!”吳曦氣急看向華一方。


    血雨腥風,刀槍劍戟,林陌根本無暇去擔心扶風的傷勢,隻恐懼下一刻他自己也死去。死,他是怕死的,怕他的理想抱負就這麽荒誕地廢棄,怕他和飲恨刀還有念昔背道而馳至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時昏沉,打得興起,官軍略有遲疑,朱子墨立即上前出拳鼓勵:“不用怕他!困獸之鬥而已!”


    “我曾是這江湖領袖,加入過短刀穀義軍,更在抗金前線潛伏,試問有何可能降金?”他不知他的手臂是何時被什麽兵器割傷,總之發話時白衣已血跡斑斑,有一絲隱約疼痛。


    “你曾是、加入過罷了。林陌,你認得這孩童嗎,你的車夫,你秦家的仆人,你知道他適才對我招認了什麽?”吳曦的又一親信忽然從角落裏拎過來林陌的車夫,那孩子年歲和陌初見崇力時差不多。


    林陌一時錯愕,不知這孩童會說什麽,緩得一緩,右肩被雲之外一槍打中,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前幾日,有人硬要上少爺的車,然後與他說了幾句話,雖然隔著簾子,我卻聽到了……”那孩童說,“那人口口聲聲說他們天驕大人還缺一刀,不是林阡,隻能是他,還說,林阡奪走你的飲恨刀,他日必當奉還……”


    這一句,他沒辦法說吳曦構陷,因為那孩童說的話是真的,前幾日,真有人強行要上他的車,而且確實是軒轅九燁的下屬,當年在建康他見過,軒轅九燁說:“令我等了十年不肯將就的他,他占了你的位置便隻能是你。”


    “當真,金人來招降你?”華一方著緊問。林陌沒有否認,卻淡淡說:“我不會去。”


    那孩童高聲道:“不,少爺明明答應了!少爺在那人離開之後自言自語,說,林阡虧欠我的,又豈止飲恨刀呢。”


    “不止一個金人招降我,十年前,我便沒答應,十年後,也斷然不。這一生,絕不。”林陌雖然忙於與雲之外打鬥,卻也察覺到華一方在這句話之後微妙的感情變化。


    “那句話,你有沒有說過?”華一方就知道,林陌是在乎的,林阡虧欠他什麽,除了飲恨刀,還有這萬裏河山、萬人擁戴。


    林陌沒有開口,曾幾何時,他知道他便連抱怨都不能有,然而哪裏會想過這種自言自語都能公布於眾……


    可是,柳五津清清楚楚,隻要林陌對林阡有不滿,埋在蜀川就一直是個不定時爆炸的火藥。


    “親生弟弟降金,盟王作何解釋?”吳曦冷笑問,這下不僅證據確鑿,便連動機都解釋得順風順水。


    “不必解釋。林陌降金是因不服主公,主公也與他早無瓜葛。”華一方克製住內心的陣陣驚雷,淡淡地好像漫不經心地回應。他曾想救林陌,但建立在秦向朝沒有問題、林陌不是禍根的基礎上,但現在林陌人贓並獲行為已經全部成立,吳曦又動輒把話題引向林阡身上。雖然有可能張懷遠和吳曦串謀,甚至有更大的內情,但給半個興州府的人看到的現實就是這樣,林陌自己也越描越黑,眼見為實華一方不能代林阡冒這個險,今後更不能讓林阡有後患。


    “我沒降金!”林陌想不到華一方這麽輕易就放棄自己,十年來的隱忍在這一刻完全衝出,然而就連這樣淒厲的高喊都是虛弱無力。


    隻能把失望、絕望、氣憤、悲慟完全爆發在刀法裏,官軍幾個雜碎本就不濟,年過花甲的雲之外手忙腳亂,招式一快就上氣不接下氣。


    “可能隻是巧合,暫時關押再說……讓我來與他細……”柳五津知道華一方考慮的不止奸細問題,還有更長遠的後患……然而,不一定要借機讓林陌死和他斷絕關係,如果與他細談讓他徹底歸隱豈非更好。識人很準的兩大首領,其實打心裏都覺得林陌是被人陷害。


    柳五津親自出麵,威信不及華一方,卻因與林阡更近而難以拒絕,吳曦正想方設法和柳五津周轉、以及對華一方反駁,不想此刻在林陌對麵被他連環數刀逼得連連後退的雲之外,陡然雙眼一瞪,身影一晃,吐出一大口血來。


    “師父!”“雲老前輩!”雲之外的徒弟、小秦淮的會眾冒死衝前,不料雲之外倒地後呼吸全無,德高望重的抗金老領袖,竟無謂犧牲在這裏,實在是給這局麵火上澆油,柳五津的話隻說了一半便咽了回去,當即去給雲之外傳功搶救,而林陌眼神裏的紅色,正一點點地淡下去……


    片刻之後,柳五津終究放棄,雲老舊病複發無藥可救,小秦淮一幹人等盡數痛哭:“老堂主!”“柳前輩,您可得給我們一個交代!”柳五津神色凝重隻覺胸口堵得慌,雲之外死得太巧,林陌這罪名瞬然又添一筆,他真的害死了李君前麾下的抗金領袖……


    “華大俠,口口聲聲說盟王與他早無瓜葛,那為何柳前輩事已至此還說情?而你,親家都被他的同黨殺了,戰友也被他自己殺了,也不敢上前教訓?還有你,宋將軍……”吳曦轉過頭來,看向宋恒:“你竟無動於衷嗎,他傳遞的,可是你宋恒駐地地圖!千萬人的性命!”


    宋恒原還呆若木雞,卻驟然想起昨晚華一方的話,林陌這件事,真的不能波及主公……既然事件已經發生,唯一的斷絕方法,是代主公大義滅親:“主公若在這裏,也不會包庇他,他是奸細,就要接受處罰!”林陌聞言,神情一黯,打鬥過程中姚淮源等人的後援正絡繹不絕。


    “說是說得好,做得到嗎。短刀穀的英雄好漢,這林陌你們自己看著辦。”朱子墨在雲之外的屍體旁嘲諷,意思是說,正是你們不動手,才連累了其它人。


    “什麽英雄好漢,連她一個小丫頭都不肯放過嗎。”陌抱著失血過多奄奄一息的扶風,她本來沒有傷到要害,完全可以救,可是這不是平日裏,不是來找證人,而是決一死戰……


    扶風半昏半醒:“少爺,別管我,你先走!”話音未落,斜路出來又是明晃晃的一刀。


    水泄不通,已走不掉,越想留下澄清,越是留下送死,酣戰多時,他身上也大小十幾處傷,卻燒得火熱,鬥誌激越。戰意被燃,赫然衝灌,也罷,那人是川蜀官兵,本就無甚交集的,真要殺、他也無所謂……但下一步,一把拉開那人而正麵來刺自己的劍,劍主卻是宋恒,宋恒是誰,交集多少,為何光線如此刺眼……


    那年春天,天驕帶著宋恒來與自己引見,那少年,帶著一絲高傲卻友善地笑稱自己是主公。


    那年夏天,父親與華一方喝酒,戲言華一方你輸了就教我阡兒一套拳法。


    主公?阡兒?


    他們,全都已經是林阡的現在,和自己……那已成鏡中的人生啊。


    玉龍劍與雙刀交戈,如良辰美景光速跌落萬丈深淵。一劍又一劍,一刀又一刀,都剜在林陌心髒,永世不忘。


    九分天下裏卓絕的江西一劍封天下,一旦他出手林陌豈有招架的可能,再加上氣血紊亂、懷中還護著個扶風,隻能是節節敗退、淩亂不堪,不到十回合,便就大勢已去。未料恰在此時,暗地還有人伸出一腳來絆,他重心失衡,險些倒在地上,而寒光炫目,玉龍劍近在咫尺。


    幽暗昏惑,無物以相,不過如此!


    電光火石間,圍牆那邊翻上個黑衣女子,一支袖箭打偏了宋恒玉龍劍,同時將林陌主仆二人救了上去,臨去隻留下一片煙霧和一句冷笑:“好一群


    宋人,隻知以多欺少!”


    那時林陌已昏昏沉沉,隻懂機械性地隨著她走,身後,卻傳來無窮無盡的指責和唾罵:“控弦莊奸細!”“當真是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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