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絕對料不到陳鑄下一步要做什麽,因為,連他自己都料不到自己下一步會做什麽。


    陳鑄此人有個優點,誰都算不準他心思,也有個缺點,就是這招式一祭出來,誰都知道主意是他出的。別人哪會那麽沒節操沒下限。


    不過,這個策略的用意,起先還是誰也沒看懂——


    從八月廿一伊始,把回海和完顏乞哥所領的那路金軍就完全改變了進攻方針:對於和沈鈞曾嶸交兵時獲得的戰俘,金軍開始施行異常殘暴的行為,各種刑罰無所不用其極,如是,陣前數度折辱宋軍;金軍更還在石峽灣當地大肆挖掘墳墓,侮辱越野山寨的先人。


    陳鑄這種做法,看似是要逼迫沈鈞曾嶸改變堅壁拒守方針、激他們義憤填膺按捺不住殺出來、硬碰硬痛快打一場,屆時由於宋軍時機不成熟加之金方早有戒備,沈鈞曾嶸必然小不忍則亂大謀正中陳鑄下懷,一旦啟釁,必敗無疑,雖說鄰近有莫非李貴策應,但別忘了陳鑄可以將他們掣肘……


    然而石峽灣守將曾嶸雖然真的對此暴行反感,身為主帥的沈鈞卻非常沉穩,沒有真的被激轉守為攻,更控製住了石峽灣的兵士們包括曾嶸,告誡他們切忌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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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陳鑄的陰謀遠不止於此……曾與沈鈞交手數次,陳鑄熟知此人的溫厚,他就猜到沈鈞會壓製住宋軍的衝動,是以掐準時機、派出一群控弦莊人物到石峽灣散播言論,其中不乏痛罵金軍暴行之說,斥責陳鑄罄竹難書,煽動和激化石峽灣兵士們對陳鑄和對金軍的厭惡、憎恨,同時摻雜些許對沈鈞不作為的埋怨……如此一來,總有人會憋不住,沈鈞的忍耐和克製適得其反,他越壓製,越有麾下會不服。


    是了。陳鑄要的不是衝動,而是內訌。誰會相信,石峽灣第一個跳出來罵陳鑄惡心的是陳鑄自己,煽動著對金軍的仇恨卻是為亂宋軍的軍心、引他們內亂甚至暴動!


    利用敵人對自己的憎恨來生亂滋事、吸引更多不知情的蠢貨出來胡鬧。在陳鑄的步步引導下,宋方的內訌如**一點就著。林阡等人都來不及回神,把回海和完顏乞哥就將石峽灣奪半……


    不過,陳鑄雖用計謀極好地補給了己方,自己卻在八月廿六的對陣中敗在了斷絮劍莫非的手下。隨著司馬隆齊良臣之軍兵敗撤退到這裏。金軍唯一的彩頭石峽灣儼然被林阡列為最新目標——林阡將要親自來收拾這位詭絕。


    戰線前推如此之快,直接讓醞釀極久才成功的陳鑄傻了眼。


    這日,林阡與莫非、莫如幾人一同策馬巡營,莫非因劍勝陳鑄心情極好,與林阡策馬行了一段路後,索性仰躺在馬背上曬太陽,雙手抱頭慵懶自得,林阡原想說別這麽睡,話到嘴邊忽然笑起來,唉。被戰爭壓抑太久,忘了莫非性子裏本就有這一麵。


    “哥,這樣不大好,萬一掉下馬,可不利於戰。”莫如在旁小聲提醒了一句。


    “唉,今日林兄來,隻聊江湖,不談戰事。”莫非笑起來。


    “那可不成,咱們本意是來巡營的,你可別忘了初衷。”莫如說。


    “……”林阡先是一愕。沒想到莫如覺悟比莫非還高,後笑了起來,“哈哈,莫將軍。得妻若此,夫複何求啊。”


    “所以嘛,你也看到了,跟你一樣,被夫人管著,可不爽的嘞。”莫非笑侃。


    “哼。哥哥難道還想再找一個?!”莫如佯怒,涉及原則問題當即拔劍“砍”他,莫非倒是控製好了,不過馬兒沒控製好……結果原地跌了個四腳朝天的狼狽。


    莫如大驚失色,生怕樂極生悲,趕緊下去把他扶起來。林阡苦笑搖頭看著這一對,忽然有些想念被自己留在關川河東的吟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風沙撲麵塵土揚。


    所幸,東部會戰就快結束了。


    八月廿七,金軍在此番最佳的陣容配置下仍然潰敗,臨洮金軍本可期待的司馬、齊、黃、陳全部失效。


    什麽叫“安頓到了關川河之東”?楚風流在八月十九得到的戰報,才八日就換作了“流離在石峽灣東”……根本別指望去救楚風流,甚至集體在往後撤。


    二王爺完顏君隨,麵對著騎虎難下的“雙倒撲”,根本沒有半刻思慮,生怕楚風流覆滅,於是直接給出完顏永璉填補給他的狂詩劍解濤、擴充到齊良臣司馬隆這一陣容裏。完顏君隨此舉,也就像當年林阡為了吟兒一樣……陝西鎮防軍由此被越風穆子滕掏出缺口,暫為後話。


    狂詩解濤的填補,使林阡沒能夠在接下來的戰事裏繼續輕鬆,甚而至於要將縣中的辜聽弦調上去頂著……然而到這一刻,楚風流實在是已經兵糧寸斷,多撐一日都是天賜……


    臨洮府,城圍十餘日而不解。


    金方從隴陝調遣的援軍,6續折戟於林阡之手,無一路能趕赴楚風流身邊。非但援兵不至,偏還在這時天降大雨……當疫病橫行,又缺糧斷藥,近萬將士走投無路,此情此景,“天助賊也!”站在寨牆,羅洌悲觀罵天,完顏綱一言不,似還想為楚風流出謀劃策,葉不寐強自振作,楚風流看他的時候他還不屑一顧地咧嘴笑了笑,可笑得比哭還難看。


    被陷於死地的金軍主帥,將領有術虎高琪、石抹仲溫、完顏綱,高手有薛無情、葉不寐、楚風流,他們卻無一不能在宋方找到可以克製他們的對手——宋軍先鋒是程淩霄、何猛、肖憶、海逐*浪,後盾則是如同仇敵愾的蘇軍盟軍、可以隨時隨地給以前線支持。所以,這樣的包圍,早已給金軍造就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陰影;而今連綿的秋雨、怒號的陰風,都好像是故意來給宋軍助勢的,因而眼看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同站在寨牆的楚風流,看到的不隻是陰澇的風景、體會到的也不隻是絕望的心情,她明白比自己更危險的是二王爺——林阡拿不下她不僅僅是因為她擅長憑險據守,還有一個原因是林阡想要圍城打援!所以很早以前楚風流就命人對二王爺說,別輕舉妄動隨意增援。可惜完顏君隨沒有聽她的話,又派出了解濤及其軍兵……想到陝西即將被隴右連累,楚風流不禁幽歎一聲,正要說話。耳邊響起一句話——


    “現下這個局麵,別指望殺出去,咱們,失敗了。”石抹仲溫被羅洌傳遞了悲觀因此垂頭喪氣。


    楚風流聞言轉身,厲聲向他喝斥:“失敗?與林匪共存於臨洮府已是失敗。若然我軍全軍覆沒而他來主宰隴右,那不是失敗,那是恥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將軍……”石抹仲溫萬想不到一貫溫和的楚風流會有這種嚴詞厲色,驚詫之餘雙腿都有些顫。


    “楚將軍說的不錯。”同為臨洮府事的術虎高琪聞言肅然。臨洮府是隴右府,金軍戰敗退到這裏、使抗金聯盟在隴右的據點能夠互融就已經是失敗了,如果金軍團滅,那隴右將改變這幾年來的金宋共存局麵,換成林阡全然掌控,大金之江山社稷將被重重搖撼!那不是失敗,那是恥辱!


    換句話說。就算現在能走出林阡的包圍圈去他們也沒什麽資格笑出來,因為他們畢竟還是棄守了臨洮府,隻不過保存了兵馬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而已。“將軍的意思是,若然能殺出去,也不能暗自慶幸,而是,必須記住這個奇恥大辱,日後臥薪嚐膽,把臨洮再奪回來。”術虎高琪悟道。石抹仲溫等人被點醒後全然士氣點燃:“不錯。若有機會走,將來必將臨洮奪回!”羅洌一愣,難道說,王妃有辦法殺出去嗎……


    “風流。你上次便說,‘不必靠別人,可以自己走’。”薛無情來到眾將所在,也聽出了楚風流弦外之意。


    “是時候了。”楚風流點頭。


    計謀早已有之,她多等了八天之久,一則要金軍記得這教訓。絕境下燃起最強的鬥誌,二則她在等一個戰機,等林阡完全把重心傾到東部戰場去。


    “司馬隆、齊良臣、陳鑄、黃鶴去,人人都想突破去救楚風流”——這是楚風流不動聲色、給林阡施加的障眼法。事實上楚風流預見了,當林阡強行封鎖、圍城打援,這些人根本一個都過不來,隻可能接二連三地往林阡網上撞。而楚風流,圖謀著要自己走,先就需要林阡不在意她。


    其次,她就等著宋方以為,“楚風流已經陷入絕境,糧盡援絕。”——


    是要在這樣的絕境下,金軍才會有人叛變、向宋方投誠。而宋方在這種情境下,也會最容易相信這些投誠之人的動機和誠意。


    投誠之人選誰?自然是選“羌兵”。


    連蘇慕梓都知道羌兵是金方的一個不穩定因素,蘇慕梓曾對田若凝說過:“我軍內部是很堅硬的,不像金軍那樣臨危時還會出些畏死的羌兵。”


    不久之前高崖之戰,術虎高琪之所以敗給郭傲,也是在關鍵時刻軍心浮動,“那群臨時征調的羌兵裏,竟有人秘密向宋軍投誠”……


    羌兵畏死。臨時征調。既有過前科,宋軍當然信了。


    圍地則謀。


    當楚風流采用羌兵來詐降宋軍,以期由他們出其不意撕開宋軍的缺口。金方將帥聞言卻分為兩派,一派如術虎高琪和完顏綱這樣讚歎支持,一派像薛無情這般皺起眉頭說太過冒險。


    “主公,非常時期,需要非常的戰術——已是萬不得已。”楚風流在麵對他的時候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說服力。


    “若這支羌兵出賣我們,隴右金軍將萬劫不複。”薛無情仍然猶疑。


    “羌兵中未附者,終有一日會附。或許正是從這一戰起,與我軍共患難而同仇。日後若大金與南宋全國交兵,隴岐兵鋒也少不了他們。”楚風流微笑自若,和林阡一個德行,一朝被蛇咬,十年不怕蛇。


    “楚將軍看中的兵馬,自然也不會錯。”術虎高琪心悅誠服。


    “別無他法了,等到宋方總攻,我軍必定覆滅。”完顏綱道。


    “也罷……隻能如此了。”薛無情隻能讚同。


    八月廿九,羌兵領秘密與宋方統帥海逐*浪見。稱原就不屬於金朝官軍,素來遭他們欺負,一有危險的仗都是他們先扛,現在羌兵十有九傷,可一旦有藥有糧還是先給官軍。他們不想再這樣陪金方共患難了,願投降宋軍幫他們反打金軍,隻求活命。


    “金軍這次是徹底完了!”聞知羌兵欲叛離楚風流向盟軍投降,何猛和肖憶都是高興不已,逐*浪和程淩霄則因為羌兵有過前科,心忖瀕臨絕境的金軍確實是從這裏開始“內部崩潰”了。


    宋軍諸將都是勇謀兼備之人,也沒有被勝利衝昏頭腦,可還是輕信了楚風流設定的劇情,畢竟這一切都是那麽的合情合理。根本想不到羌兵會是“詐降”!


    戰法無窮,炮馬盡用。


    奈何,楚風流的合情合理,遇到的偏是心比田若凝還多一竅的陳旭軍師。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試想如果不是因為陳軍師謀略遠勝於林阡,林阡怎會把自己的重心傾到東部去?


    陳旭說,羌兵可以投降,但盟軍不會像金軍一樣驅使你們當先鋒,不需要你們打,隻會送你們走,你們要的本來就是“活命”而已,我們成全——如此,杜絕了羌兵和金軍裏應外合的可能。


    陳旭還對那羌兵領說,隻要你們投誠了,盟軍會分批將你們遣向各地。著重咬住了“分批”二字——如此一來,杜絕了羌兵的半途反悔、突變滋事,他們被拆分,沒法鬧起來。分批更還彼此為牽製,已走的覺得未走的還沒安全,未走的覺得已走的還沒脫險,


    以盟軍現在的兵力,要在圍困金軍時,分批監視遣散這些羌兵,綽綽有餘。


    “若羌兵誠心投降,當然求之不得;若隻是詐降,必然不敢一口答應,因為既不能裏應外合、又不能出其不意聚眾殺個回馬槍,那麽楚風流交代的任務就算失敗,他們斷不敢把楚風流丟在這裏苟且偷生——楚風流少了他們這一路兵馬會更危險。”陳旭說。


    在陳旭的解決方案下,楚風流的最後一搏,被化解得輕柔無形,卻毒辣地直逼要害!


    羌兵們最終沒有一口答應,投誠之事不了了之,詐降之謀因此敗露,海逐*浪等人聞言又驚又心有餘悸,慶幸陳旭軍師看得深切,虧得他小心謹慎,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陳旭卻歎息:“倒是寧可我沒有擊中這陰謀,若然羌兵誠心歸降就更好了。”他知道從長遠來看,羌兵堅定歸附金廷很棘手。


    金宋曆時數月的亂戰,到這一刻終究落下帷幕,金方慘敗,瀕臨絕境。閏八月即將開始,聞知完顏君隨再派薛煥領軍到達前線……


    豪雨中,楚風流悲問絕殺:“解濤已是極限,何苦還要再派薛煥?!”


    “二王爺說,寧可被越風穆子滕奪了鳳翔京兆,也要保證王妃能安全脫險。”絕殺如實回應。


    “荒唐至極!我隻一身一命、縱使全軍覆沒不過幾萬,大金社稷維係九千萬!”楚風流怒不可遏,卻同時恨己不爭。


    還能如何?完顏君隨的調遣,已經撤不回去了,而且開不進來,薛煥解濤的增補,使林阡在東部打得吃力了少許,然而這種情況下他打陝西援軍的態度還是那麽強硬,自然強硬。


    不能自救,不能他救,這應當是楚風流一生到此最絕望的戰役。


    三日,兩日,一日,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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