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o3章 長生劫,相思斷(1)


    眾棋壇高手都以為她是固執、是勇氣可嘉、或是色厲內荏,全天下獨有那個外行人林阡,若此刻他也在這裏,必定能明白她口出狂言是因為攜策於心——


    虧得父親那絲悵然提醒她想起了母親,繼而回憶起會寧縣地宮裏的所見所聞……水底密道的盡頭、完顏永璉和柳月避世的洞窟、林阡給她畫眉她與林阡二拜高堂的地方,有一張床榻,上麵鋪散著一盤不曾完結的棋……


    當時吟兒看到棋局以為“不曾完結”,到後來深究了才了解:那一局不是沒有完結,而是下成了一個死循環,是平局——其中一方是父親的平局!現在吟兒才知道,要讓完顏永璉下平,機會是多千載難逢。


    細節中的細節,雖然時間過去了一年之久,但吟兒倒是還記得深切。因為當時要治林阡內傷,她抄了一堆書策、琴譜,順手牽羊棋局也沒落下,休養在陽山上的那段日子閑得慌,故而把《戰八方》《花間醉》之類倒背如流,那麽經典的棋譜當然也揣摩得滾瓜爛熟。


    雖然刀放久了難免生鏽,但前兩局預熱了她的手感,要把那棋譜重新擺出來自是不難,難的是——吟兒怎麽誘導著父親每一步都走到她想要的位置上?須知“千秋無同局”,全譜重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流露太早太刻意反而打草驚蛇……


    是以吟兒希冀隻把最關鍵的那部分抽出來複演,其餘部分還是憑自己實力與父親對戰、爭地取勢、盡量持衡,等到拚中盤的時候再往那經典棋譜上靠。


    經前兩局她確定了父親的流派定勢,卻也知實戰中變數極多、黑白子環環相扣、一變萬變……局部重演的概率實際也並不大,但縱使艱難,吟兒卻仍宣戰,因為——


    父親這些年來也一定一直懷念著這一局,棋譜比她還要熟稔、刻骨銘心、鐫刻入命!當她複演出母親的招法,他會基於習慣、基於本能、基於思念,複演出當年他自己的招法,直到平在那一劫為止。甚至他會失神悵惘,輸棋也並無不可能。


    當然,吟兒並不貪心,隻求平局而已,力爭達到那循環往複的長生劫——到結局的那一刻,黑子若吃兩個白子後就麵臨被撲殺,被迫送兩個子給白吃,白吃了兩個黑子後也麵臨同樣狀況,必須送回兩個子給黑吃。如此你來我往,結局就隻能和棋……


    天公助她,終被她抓住一個契機下出了那棋譜的開端,隨著下手落子越來越多,父親臉色果然漸漸變了,竟真是亦步亦趨、從一而終遂著吟兒的心願。觀其神情,似是既難以置信她怎麽會下出與當年相仿的棋,又希望這盤棋能夠與昔年一樣演化……仿佛演化到最終,場景就能恢複到昔年一般……


    


    這裏吟兒不下全譜的決定完全正確,若是全譜皆同,完顏永璉必然立刻就想到她去過地宮、憑她棋藝精湛會對經典的棋譜感興趣、現在她是以柳月的招法來對付他……如此,完顏永璉很可能會勃然大怒。


    但這一刻,因為隻是局部類同,而且吟兒在前一局的表現足以說服眾人這是憑她自己能力就能下出來的,他反而詫異震驚於曆史重演,繼而真的有片刻緊緊相隨。即使他最後可能還是會想到,她去過地宮抄了棋譜過目不忘熟記於心,然而,可能他想到的時候也已經遲了,已經下成了長生劫。


    


    一時之間,完顏永璉真就忘了問對麵女子她怎麽會下出這一路,怎會得到和當年柳月殊途同歸的靈感……


    眼前彷如還是那個廿四年前棋風近妖的丫頭,執子對弈時輕描淡寫,出招下手時匪夷所思,等仆散揆、淩大傑、嶽離等人全落花流水後,她會以輕狂一笑對他挑釁,王爺,弈一局吧。


    是經典的棋局都有互通之處,還是他所在的地方從來都是暗箭明槍……


    “這種同形循環,無休無止的棋法,古書上說,是叫‘生生世世劫”。”猶記得臨別那日,她抱著小牛犢對他嫣然笑,若沒有回朝務政該多好,也就不會任她落入生生世世的劫難。


    “哦?是哪本古書上說了?我去找來送給柳大才女?”他知她肆意杜撰,因此揶揄了一句。


    “好,若能找到,先給小才女讀。”她與他打趣,送他走出地宮的曲徑,說,“畫眉的墨,也殆盡了。”


    那最後一笑,明眸璀璨他卻永遠都捉不住了;她懷中的女嬰才出生幾天,他竟隻見過他的女兒區區幾麵……這一生縱使能力挽社稷、澤被萬民、把握天下,卻連命中最珍愛的兩個人都保護不了!隻寧可光陰就隨著這棋盤一起折回去……


    畫眉的墨,也殆盡了。


    他因為這句話而心念一動,回到現實中來。去年他終於回去隴陝,還是為她帶去了畫眉墨,然而林阡夫妻出入地宮一事被捅出後,他重歸地宮親眼所見畫眉墨被動過——林阡夫妻既然有閑情逸致畫眉,怎不會對同一個洞窟裏的棋譜心動?


    刻意搬套現成的棋譜,和自然而然下出來,兩者有本質上的區別,當這時他不再沉溺於舊日,自是將對麵女子的心思看徹了……卻不曾怒不可遏,而是不動聲色、將計就計。


    


    如今,阡吟去過地宮的事實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優勢,還想再借助這個經曆戰勝王爺真是刻舟求劍,盡管吟兒確實也沒指望完顏永璉不記得。畢竟林阡隻是看到畫推測他內心,而吟兒卻是照搬了柳月的棋、更明顯些。王爺要想起來也更容易、更直接。


    實則吟兒此舉冒了太大的風險,但是是為了贏得最大的戰果,圍棋本身,不就是一場博弈?!


    此刻,不知完顏永璉已經看出、而還在刻意導演著長生劫的吟兒,等於是被柳月和完顏永璉合夥下套,這,就是她不孝付出的代價……


    “學了其形,卻不能學其意。”完顏永璉忽然開口,在她麵露喜色的那一刻,突然變了招數,她臉色一下子變成煞白,父親沒有勃然大怒,而是冷漠地用了最致命的一招來打擊她對母親的褻瀆——他沒有跟著她繼續下到結局為止,而是在即將成功的那一刻陡然對她已極沸的氣勢釜底抽薪。


    “為了刻意達到這長生劫,把別處全都給斷送了。”他猛然改變策略,殺她一個措手不及,她運籌好的劫功虧一簣,登時淪為廢棄之棋,才現,別處有漏洞被他抓住,一驚之下,當即去補,猶未晚矣。


    “若是全盤都直接複演,就不至於有漏洞。”他薄怒中帶著些許自豪,意思是說柳月就守得滴水不漏,她本來就對母親自愧不如,一聽更是慚愧,知她這一局還是輸給對父親情緒的低估。


    “恕我愚鈍,不知王爺在說什麽?”她硬著頭皮死不認賬,既為了戰俘們,也為了遠方的陳鑄……同時也硬著頭皮,亡羊補牢。


    完顏永璉忍著怒意不再回應半句,而是自此便收起欣賞,毫無半點留情地殲滅吟兒,對於柳月他隻字未提,除了柳月他萬敵不侵。


    吟兒情知理虧,也沉默不再說話,僵硬地與他廝殺了又半個時辰,原已經焦頭爛額,更還被插曲叨擾——祝孟嚐焦急地告訴她,適才因江星衍失分寸而被金兵打傷的那個女俘,似也快撐不住了。那女俘是時青寨中一個極是勇悍的女當家,她的丈夫如今理應還在南部跟隨楊致誠……


    吟兒一急,焚心似火,卻在這一手忽然無力應對——隻見己方大勢已去,無論怎樣應接,重要棋子都無法擺脫被滅的困境,依稀是“相思斷”……從此開始吟兒的子便一潰再潰潰不成軍。


    原還想下成長生劫,哪想到冒險失敗、跌得粉身碎骨!哪怕吟兒力挽狂瀾下得汗流浹背精疲力盡了,收官時目數與他仍是相去甚遠。


    “王爺棋藝精絕,在下心服口服。”她歎笑一聲,認輸起身,卻在那時身子晃了一晃,喉頭一甜竟吐出一口血來,祝孟嚐大驚急忙將她扶住,若非他眼疾手快,她隻怕已踉蹌倒下。祝孟嚐看得出,誰都看得出,吟兒耗費精力過多。


    吟兒也誠知救不得全部戰俘,但真的已經盡了全力,於是示意祝孟嚐放了完顏乞哥和完顏斜烈,走到聞因等人麵前扶起那重傷女俘,同時說了一個她要帶走的名字,“聞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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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因一驚,淚在眼眶,卻遲遲不肯移步,她怕,她怕她這一去就再也不能與這些同伴們重逢,就算不屠滅但這些女俘們會受到怎樣的待遇她哪會聯想不到?她怕這個她抗拒已久的結局終於到了會給盟軍帶來消極的影響,盡管他們活著離開的人都可以為盟主開脫盟主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不是盟主都不可能有戰俘的互換、他們本來就是戰敗方命如草芥……但事實是事實,辯駁多少次都蒼白。


    她更怕的是,流言蜚語會對準了盟主說,生死麵前盟主不選別人偏偏選擇她,是因為她是抗金聯盟領柳五津的女兒。


    於是盟主以她自己的論點自抽耳光,不要讓金軍以為,完顏君劍比完顏斜烈重要?但柳聞因,為什麽就比這些人該活?!盡管眾人可以辯駁她是這些女俘中的戰力最強、要回去最有幫助。但剩下的人,會否被為淵驅魚?那些女俘,隻是少部分來自紅襖寨,大多卻是來自時青寨,還有山東河南各種無組織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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