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o46章 追本溯源


    二月初二林阡方一回歸戰局,盟軍即刻從摩天嶺反撲,初七已打到月觀峰北,隻剩下司馬隆一個勁敵。僅僅五天而已,就嚇得金軍各大將領風度全無,均呈拱手相讓之態、撒手不管之姿、束手就擒之象。解濤束乾坤等人也便算了,竟連黃摑,都似中邪一般……


    當夜林阡為救海而直接單挑司馬隆、未曾騰出空來殺黃摑來給胡水靈報仇,觀者頗覺可惜,隻恨黃摑逃得太快。但看黃摑那般的精明求生,卻是這樣的生不如死,多活一日多擔驚受怕一日,都說他還不如直接死在飲恨刀下痛快了。


    自邵鴻淵慘敗、嶽離輸仗、徒禪勇慘死、摩天嶺群攻陣容全軍覆沒後,林阡被金軍宣揚為凶神惡煞儼然數月,再在那夜戰場及時趕到、成功阻擊司馬隆,難免令金軍上下震撼怖懼,因完顏永璉到場逐漸增強的信心,終因林阡的回歸而暗自弱化。


    林阡之威,竟已足夠搖動王爺?!驚覺此念,金方有心之人怎不惶恐,才知所謂的凶神惡煞隻是衝擊、後勁最足的威懾根本在這裏。現這一點時又都覺得太突然,幾十年來,這是能望王爺項背的第一人——盡管林阡對他們來說是個大熟人,本不該覺得突然……


    五天百役,連戰連捷,轉眼已將局勢逆轉,宋金恢複到先前的勢均力敵,林阡毫不停留,令石珪收拾摩天嶺北黃摑解濤殘軍,海鋪滿摩天嶺西驅逐紇石烈束乾坤主力,吳越則強攻摩天嶺東司馬隆駐地。


    耳聞金軍兵敗如山、聞林色變,轉危為安的紅襖寨將士對林阡自是更加依賴,幾乎都將之作為精神力量。僅有近身的柳五津、柳聞因寥寥數人,知道他內傷未愈、重至吐血,比上回入魔更加反噬,後幾天行軍時唯能被人抬著規募戰局,醒時尚可指點江山,睡時昏沉病勢不輕。


    進入摩天嶺西那些村落,沿途一直都能聽到金軍的詆毀、魔化。眾將士都覺忿忿,林阡也聽見了好幾段,多半是不說話,偶爾會笑著給他們說,這些傳聞也不錯,就用我的入魔嚇嚇金軍又怎樣;


    雖然他還能談笑自若,好幾次聞因看林阡,都看他臉色蒼白,昏沉之際,亦探出額頭滾燙,要喚軍醫來看,林阡卻說不必,他自己可以恢複。聞因不知道林阡什麽意思,怕他是說胡話,急得淚都快掉下來。


    日暮時分,就快到海最近打下的營寨時,林阡再無動靜,似已許久不曾言語。聞因憂他傷勢,策馬又追前幾步,奇怪的是,這次給他探額,好像真的退燒了,難道真是囫圇睡一覺就可以好的?聞因破涕為笑時,又高興又疑惑,心道他真不是常人。


    “停下。”不知何時阡已醒了。路過一片荒野,忽聽林阡說道。


    聞因剛緩過神,林阡已然坐起、似要翻身而下,看他艱難,聞因趕緊去扶,旁邊兵士們也幫著。如此,與他深入郊野數十步路,他對隨行都說:“給我去附近看看,有沒有酒。”


    “主公……不得飲酒。”這些兵將們都麵露難色,平時都對他馬是瞻,此刻卻個個不願從命。不想離開,既因柳五津囑咐過不能讓他孤身一人,更因他傷勢嚴重到這個地步他們心裏都清楚。


    “躺太久了,哪裏都疲,找些酒來,振奮筋骨。”他笑說。柳聞因知他說一不二,即刻點頭、讓兵士們暫時離開,真的找酒去,自己則偷著留了下來,繞到一邊,於遠處暗中照應。雖是抗命,但也是怕他出事,不得已了。


    一陣晚風吹過聞因藏身的土丘,甚是強勁,經久不衰,臨近稀疏的幾棵樹木,本就沒多茂盛,被吹得枝歪葉落,伴著那泥塵一起紛揚,聞因不禁有些冷,循著林阡停留的方向遙看,借著暮色隱約有座新起的墳塋。


    林阡在墓前站定,神情終於變得凝重,聞因隻能看到他側臉,早該料到他一直是強顏:“娘,這是山東之戰結束前,孩兒最後一次來看您。”


    聞因這才悟了,原來這裏是埋葬胡水靈的地方。之所以如此僻靜,一是給老夫人清淨之地,二應也是以防金人騷擾……也是從這句話中,聞因聽出了一番必死之心,阡是在跟胡水靈立誓,不打贏此戰,絕不會回來。


    那麽,林阡要將士們離開,是要把他們都支開、留下和胡水靈獨處片刻?是啊,前些日子他雖一直守墓,多半卻是不清醒的本能。給九泉之下胡水靈看見的,是徹底的沉淪一蹶不振。今時今日,這短暫的停留,自要令她安心。


    聞因稍有些走神,卻好像在聽林阡在低聲念著什麽,凝神去聽,依稀是……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那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詩,第一句話,第一段教誨,亦是胡水靈幫他和這個世界建立的第一重關係。從此以後,他就是林勝南,林勝南就是他,不止有血有肉,亦有了靈魂,以及脊梁。


    “娘,孩兒從記事之初,便一直聽您一個人的教誨。做人道理,由您傳教,理想抱負,因您形成,人生的每個重要抉擇,無一不曾征詢過您。得到您的支持,才覺萬分正確,若無您的指點,都有萬次動搖。盡管離開大金後便失去聯絡,實則這九年的征途娘也一直陪伴……這九年來,孩兒判斷是非的依據、對待敵我的底線,全都來自於您;不論何事,小到待人接物,大到攻城掠地,盡皆不悖您的囑咐;唯一的分歧,也有幸在最後釋懷,才不至於令您留有遺憾,然而……孩兒卻極盡遺憾!這一生縱然能縱橫天下,卻無法報還這養育之恩,答應給娘報的仇一概拋卻,想給娘安寧的晚年卻害娘喪生……殺戮無數的是我,報應卻怎是不能盡孝!”他原隻是惆悵,卻忽而變得沉痛,身影緩緩下沉,無刀不可支撐。


    柳聞因一驚,看他捂胸彎身,不知該不該露麵,正想去攙扶,可腳步卻移不動,一失神,聞因的淚就奪眶而出,卻怕他現、愣是不敢出聲。怎生他的痛苦,反而是她流淚。


    又過了不久,終於再看到林阡站直了身,麵上雖還悲憤,語氣卻略平穩,中氣仍不足,是以語句斷續:“孩兒不會任娘白死,必將為娘完成夙願……必將聽從娘臨終所述,不管阻力有多強,寧要矛盾激化,絕不沉默聽任。”這堅定,這決然,無不教聞因覺得他已化悲憤為報仇的動力,隻是,下一句,聞因並沒有聽懂——“娘,孩兒接下來要做的一切,您會一如既往支持的,是嗎……”


    便那時,終於有兵士辛苦將酒找來,打破了此地原有的寂靜,聞因急忙混入那群兵士裏,一起送酒給他去。臨近之時,不免稍加留心,看那墓碑上刻著的,依稀是“先妣張門胡氏之墓,不孝子林勝南立。”


    署名是林勝南。聞因心裏一暖,隻道他渾噩之時依然記得他的姓名,那就說明離走火入魔狀態遠矣。聞因卻不能懂,渾噩之時,忘了天下,忘了自己,也萬萬不能忘本。


    他不再待在原地,一邊喝酒一邊隨他們離開,喝酒時也不見適才泫然。聞因一知半解,卻知那種負麵的情緒隻要釋放出來就好了,不憋在心裏就好了,看他好了,心也妥了。隻是在心裏還猶疑著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他接下來要做什麽?


    


    他接下來要做什麽。


    是不是每個人年紀越來越大,感情流露得就越來越少?其實不是啊,是身邊一幕幕流轉太快,很多人、很多事都來不及深深感觸,就已經開始淡淡消磨,所以在透徹之後,竟不輕易去浮動感情。


    太吝嗇,無論人前、人後都一樣吝嗇。隻會在每個殘陽如血的時候,任那些殘念像蟲蟻般,一寸一寸、輕輕地、反複地啃噬心頭……但那些愛恨情仇,全都應留在身後這無邊的夕陽裏,一旦回到他身前這同樣無疆的戰場,悲慟就要很快悲慟完,歡樂也不能沉溺太久,因為他是軍人,隨時隨地都會出征,情緒豈能有過多存留。


    領導了盟軍這麽多年,見慣了生死悲歡與離合,他也知道,下一刻自己不一定還活著,那就該利用這每一寸活著的光陰,將更多的遺憾和可能的遺憾扼殺。


    摩天嶺西,與月觀峰北,已然不遠了,此刻阡眼裏不剩摩天嶺東的頑固金軍,隻留同樣距離已經很近的劉全、王敏、展徽,以及楊鞍楊妙真兄妹……


    眼下史潑立、王琳、李思溫三軍都與吳越部、彭義斌部、石珪部融合得自然而然,於紅襖寨整合極度有利;而此番摩天嶺金宋戰事空前危急,對於一嶺之隔的這些楊鞍黨來說,所有宋匪都是被金軍硬生生打到了一起的,那便不會生林阡曾擔憂的兩派宋匪疏遠和分裂——縱然如此,為免夜長夢多,楊鞍等人也該盡快試探並收回。不能同時了,至少要類同時。


    楊鞍叛變時種下了這層因果,現今的紅襖寨其實危殆,整合雖然看似輕易,但一不留神,還是有可能公然敵對。兩方宋匪盤根錯節,真成敵人自相殘殺,血流成河漁翁得利。


    是誰人說,水軒背叛了,範遇背叛了,楊鞍背叛了,林阡已經麻木於背叛?麻木?林阡的一生,本就是征服與背叛的一生,有人來,有人去,豈可能麻木。阡太清醒,下一步該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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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鞍,和水軒、範遇皆不同,楊鞍並未投降金軍,雖然他造成的禍害遠大於範遇二人,他與他的死忠們,對山東局勢真是牽一而動全身。林阡當然極想試探出,他背叛盟軍的真實理由,確定他本人有沒有重新收服、被阡給予機會的可能。


    若有,再好不過;若無,在涇渭分明的那一刻之前,林阡將聚合所有能聚合的力量。紅襖寨逃不過一場內外交困的硬仗,林阡隻能盡力損失最少的人。


    這就是他在胡水靈墓前立誓、接下來必須完成的事:“紅襖寨,不會成為第二個耿京義軍。”


    時光倒流四十年,耿京義軍不曾分裂,也許抗金事於當時便如火如荼,何來的辛棄疾張安國林楚江分道揚鑣,又怎會有胡水靈含辛忍苦的一生。追本溯源,愛恨情仇,都在那裏。


    逆轉不了過去,但可逆轉未來。當林阡繼承她胡水靈的根本,阻止新一代的義軍重蹈覆轍,那才是胡水靈的最終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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