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o章 寒天暖意


    到達馮張莊已是午後。吟兒初次來到阡的家鄉,自然別有一番心情,是以休憩到申時待他有了閑暇,便拉他一並在泰安的大街小巷轉悠。這個傻子,隻怕為了戰事,還沒怎麽舊地重遊過。偶爾他會停在個牆角悵惘,似不確定這裏曾經是不是留過什麽印跡,轉過頭去,好像又有哪些建築拆除了翻新過……那種陌生感,再小都強烈。


    真可惜,已經很難在街巷裏掘出那個小小的身影了。那時候的勝南,注定屬於胡水靈一個人,現在的林阡,自己都已記不太清。


    途經張府時,卻看門口有小批民眾聚集,林阡初還以為是興師問罪,心中一驚便要上前,忽見情境和睦,這才醒悟過來:“臘八。”今天,剛好是臘八,印象裏,每年此時,剝削慣了的張睿都會慈悲為懷地分米粥,其實應該也是受了胡水靈的影響,在認識她之前他絕對不會這麽幹。那些粥,本也就全是胡水靈做的……可惜因鹽糧之事張府名譽受損,今年領粥的百姓明顯不如往年多。


    “臘八……”吟兒心裏一震,忽憶去年今日,白碌街頭同樣一幕場景,他曾說過,隴陝的臘八粥,和山東的不一樣……吟兒頓生憐惜之意,一盟之主能如何,號令天下能如何,與戰抽離,他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竟無一人肯對他施舍親情。玉紫煙、林陌都如此,注定隻能給一點點而且還忽遠忽近,想不到張睿胡水靈這裏也照樣觸礁……


    不知夫妻倆是站得太久了,還是這麽巧前麵的正好完,正好有一個空缺令門口的張睿看見了他倆,竟是倏忽麵色就變得鐵青,低聲向家丁耳語了幾句,即刻就收了門口的米粥走人,隨著砰一聲府門重重關上,林阡和張家就這麽被隔在兩端,緊接著張睿扔來一句“這些粥,寧可倒了給狗吃!”說實話林阡心裏早就有這個準備,然而正自惆悵的吟兒,完全沒有料到會遭到這麽無禮的對待,先是瞠目結舌,立馬怒意橫生:“這這這,這是什麽意思!?”


    “吟兒,沒關係。”林阡臉上僅有一絲淺淡的憂愁,她心一疼,素日看著他指點江山淡定自若,卻不希望在這個時候還看他若無其事。這個時候,他是長輩眼中不孝的孩子,或說殘忍一點,是恩人麵前的背信棄義,張睿的言行舉止告訴吟兒,他們絕不原諒,絕不妥協,絕不和解,所以他對林阡可以這樣的謾罵和侮辱。


    “哼,確實要省著點,你張家多的是狗!”吟兒斷人口舌的口舌,豈容林阡沒臉。


    “下輩子,再當張家的狗吧。”林阡卻是苦笑一聲。


    “噫,那蒙蒙豈不是小狗了。”她蹙眉,低聲耳語。林阡未曾如往常一般爽朗大笑,反而若有所失沒有回應。


    “嗯……你等等。”她心更軟,轉過身去,走到個剛領完粥的老嫗麵前,軟磨硬泡、花錢利誘,最終換來了一碗。


    “吟兒。”他緩過神時上前,現這家夥動作真不是一般快,手段也不是一般厲害。


    “先別全喝完,我要研究的。研究完了,親自給你做。”她一笑,“以後天天夜夜都可以吃,想吃就吃!”


    “吟兒待我真好。”寒冬臘月,他心裏總是添了一絲暖意,點了點頭,“可是,我答應送你和蒙蒙的禮物,卻還沒有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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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啊,那是個什麽禮物?遮遮掩掩的,又不肯拿出來,還很難完成的樣子?”吟兒好奇不已。


    林阡淡笑,仍然不肯透露。她的軟硬兼施、威逼色誘,在他這裏就都吃不開咯……


    原是怕她太累想立刻帶她回去的,那丫頭卻意猶未盡,說再過幾天隻怕運動不了了,不如今天把該去的地方都去完,於是把粥放回驛站又再出來。“還有什麽該去的地方?”林阡不解地問。


    “八歲以前,你住的地方。我想知道。”她興致勃勃地說,他霎時就想起那個更加模糊的村落印象,脫口而出:“天外村……”


    “嗯,帶著蒙蒙一起,去你們舊年住的老屋子裏看看、坐坐,如果還在的話。”她說。


    “少拿蒙蒙作借口,是你自己想去。”他搖頭苦笑,“就這麽好奇我幼年的斑斑劣跡!”


    “是啊,隻怕蒙蒙生出來之後,又跟他爹一個德性,得趁早掌握好了,免得到時候頭大。”吟兒笑。


    “可是,確定現在去嗎?”他蹙眉,姑娘,你過不了幾天都快生的人了,就不好安穩些別亂跑。


    “去。”她意念堅決。


    位於西溪穀口的天外村,離馮張莊並不算遠,美貌仙風,曆史悠久,幾乎每處好景,都藏一處傳說,吟兒這才知道,楊宋賢的“玉麵小白龍”之稱不是原創,而是偷了這裏赫赫有名的“白龍池”,自漢唐以來至宋,曆代帝王均派重臣到這裏投金龍、玉簡,焚香祈雨。還有個號稱“香油灣”的小水灣,裏麵常年飄浮著一層層油花,其典故與“到鄉翻似爛柯人”異曲同工,難怪林阡老像個大文豪似的歎人生如夢了,敢情自幼都受這熏陶呢。


    回到舊時村莊,萬幸此地保全,屋舍田園,猶在眼前。


    夕陽西斜,布景若虛,推開籬欄,林阡腳步卻有些沉,這裏與張家大院,注定兩個感覺,兩段故事,兩種印象。寄人籬下之前,分明相依為命……


    八歲那年,胡水靈隨張睿離開之後,這裏不曾拆除、不曾轉賣,一直得以保存,自是因張睿的影響力大,自也因胡水靈本身念舊——胡水靈說,“離得近,可常回來看看。”


    家徒四壁,屋漏遭雨,張睿曾提議將之作一番修葺,胡水靈卻搖頭說不必了,“我想永遠記得這段日子,永不忘懷。”於是過了多年,到林阡參軍之前,這裏都是原封不動。


    一晃,又過了多年。這裏仍然未變,卻明顯,已很久無人來過。林阡心念一動,為什麽這個用來銘記的地方,娘卻再也不曾來過?她是在告訴他,未釋懷,心死矣?!這段流浪和苦難,她何嚐不是希望他記得,希望他銘刻在心裏時刻記得報仇?他既忘了,她當然心死了。


    一步步走近回憶,扶起那陳舊的紡車,推開那破陋的屋門,觸到那斑駁的泥牆……一時之間,喉嚨竟澀得生疼。


    離開泰安的最後一麵,慶元二年的仲夏夜,他穿著她做的衣,由她目送走上征程……四歲那年,他就會背,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語言、漢字、金文,都是她教他。


    五歲那年,他剛開始練武,就已頻繁鬥毆,跟村東頭的紈絝打,跟大地痞小流氓都打。從來都是別人挑起,從來也都是他被打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家常便飯……他們找他,沒有別的原因——記事起他就知道他是“奸細後人”。那時的他沒有朋友,宋賢才四歲當然還不曾出現,隻有新嶼打抱不平救過他……但縱然後來結拜兄弟,他都不希望新嶼和宋賢靠他太近,因為五歲起他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被千夫所指,他不希望任何他珍惜的人受他牽連。


    奸細後人,一個理由,就能被一群人圍著踢,爭著欺,輪著揍——但一個巴掌拍不響,打得激烈是因為他還手,他沒有一次服輸過。


    還手的原因很簡單,“不準罵我爹!我爹是好人!”明知道每次都是同一個結局,他都不肯向他們服軟,為什麽不肯服軟?難道你打了命運就可以改變?是越不能改變自己,才越想去改變別人吧,要改變別人、當然要打!


    七歲那年他懂事了,他漸漸學會不還手,不還手不一定是懦夫。是她對他說,改變別人的方法不是打,是顛覆別人所處的整個世界。如何顛覆?與其一觸即,不如十年磨一劍——劍法基礎,忍辱負重,做人道理,都是她教他。


    但很快他卻又一次還手了,地頭蛇的寶貝兒子馮有南,被他打到了臥床不起,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那天的夕陽和今天一樣炫紅,她把他從馮家拾回來,勒令他跪在屋門口,按著家法狠狠地抽,一邊打她一邊怒喝,你這小子,還打不打了?!他奄奄一息卻還倔強地說,娘我不後悔。暈過去,再醒來,隻看到她抱著自己,淚都快流盡了。


    可惜不久他卻後悔了,因為這件事,不幸惹來了馮鐵戶,於是有了那一段至死不忘的記憶——辱罵與爭執之際,馮鐵戶失手將胡水靈推到了牆角上……就是現在,林阡手指碰觸的地方,血跡是不是早已經幹了,為什麽覺得那裏還留著淺紅。那時他真怕娘親會死,馮鐵戶看見她死了登時被嚇跑了,同樣被馮鐵戶打到遍體鱗傷的他,哭喊著爬到胡水靈身邊去,隻見胡水靈笑著轉頭看他,說……說了什麽?是那句,“仇恨、傷血漫天卷地,我自一笑拒之絕之”!那句,林阡闖蕩江湖的一貫原則……


    於是,他真的擔負起了這份刺殺辛棄疾的使命,義無反顧,全心全意,為了娘額頭上的那道傷疤,一定要顛覆南宋武林的是非觀!縱使那時的他根本不理解,刺殺辛棄疾和顛覆是非觀有什麽必然聯係——但既然娘說要殺,殺了那人就可以!


    為何記憶卻拚接不起來,何時開始變的,泰安的山道,江西的瓢泉,川蜀的烽煙?胡水靈糾結的姓名,是林阡、鳳簫吟、辛棄疾?


    變了,確實是他變了,江西瓢泉,是他背離初衷,娘額上的傷疤,敗給了亡國小孩的一滴眼淚。“不信太平策,隻願整乾坤”,是他對辛棄疾的承諾,也是走上全新旅程的宣言——


    但他,其實一路都在顛覆南宋武林的是非觀啊,隻不過換了一種方式,一路相陪的也換做了吟兒。吟兒臉上的那道傷疤,成為他打川北、打隴陝的最強動力。然而,他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竟卻是這般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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