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彈箏華容道


    山壁如削,水流湍急,岸岩互擊,回聲相濡,峽穀中彈箏之石,記錄著古往今來所有生於此的戰爭廝殺,然後再擇選式地、釋放給來者聽。說來也奇,昨夜山雨來時,寢宮外箏聲婉轉,今晨連番酣戰,節奏則一直激蕩,好一個彈箏峽,似通人性,如斯應景。


    而此時此刻,耳邊的流水聲愈清晰、貼近耳膜——當阡與吟兒的麵前,是陳鑄。


    天興軍的奮不顧身、誓死不屈,終是起到了作用,陳鑄是聞訊立刻趕到的,預示著不刻便會有別人。林阡他低估了天興軍的本事,還是那句老話,沒有人可以打敗另一個人的執念,何況那是一大群人。


    歎,這屬於林阡的華容道。


    今時今日,彈箏峽屯駐的所有金軍,都務必盡快將林阡斬獲,因為誰都見識過,他把落難演化成實地偵察,或許,現在又一場大戰已經在醞釀,他們萬不能落後於他,萬不能懈怠半刻!


    刷一聲鋒刃寒光,亮劍者,是陳鑄,以及吟兒——這一戰且讓她順著林阡經過的征途走,這一戰且一續當年的白帝城外!


    陳鑄一怔,側過頭問:“你讓她打,不插手?”


    林阡搖頭:“你是她最佳的對手。”


    “打不過你,難道連她都打不過?”陳鑄笑。


    “少小看人!”吟兒心裏雖隱隱作疼,手上卻握緊了惜音劍:“看劍!”


    連對話,都跟那時候差不多。白帝城外,陳鑄說,林阡你不插手麽,林阡回答,我不插手你也抓不到她,陳鑄笑,我要是抓到了她,你就救不走。


    陳鑄,任何時候都應該明知道他是敵人的,當越野、蘇慕梓和洪瀚抒都清除的時候,終不能逃避的金宋之爭。


    但抽開這些不談,吟兒實沒有資格與他動手,且不說陳鑄是她父親最忠心的將領,陳鑄在會寧曾三番兩次救她的性命……吟兒這一劍沒法多狠,旋劃撩擊由下而上,力道才貫惜音劍尖,便見到陳鑄向後掛起、不刻衝前回敬一招,幾近崩開吟兒兵械。


    “吟兒,權當這是雲霧山比武。”林阡看出吟兒心存雜念。但他允許她與陳鑄打這一場,並非一定要這兩人搏命血拚。他心知,既要讓陳鑄盡職、罪孽感輕些,又能令吟兒威、行使保護欲,最好的方法就讓他倆鬥劍,他倆本就是勢均力敵。


    吟兒與陳鑄皆是一震。出現在抗金聯盟盟王口中最荒誕的一句。


    吟兒卻即刻徹悟,拚力將這劍架撥開去,半招之間,迅猛提劍,直往陳鑄腕上啄擊,丟開韁鎖,打得自是上層樓。陳鑄竟也會意,再無包袱,極截劍,淩厲猛辣,也不過半招不到,便已然轉守為攻。他二人一靈一亂,遂劍鬥比平常人要快上不少,常人才打十招的時間,他二人已展開百招,是以等閑之輩觀不得、參不透,縱使林阡,亦覺眼花繚亂、不可開交。真擺到雲霧山比武去,或許吟兒也別想投機取巧,陳鑄與她一丘之貉。


    無章無法,無招無式,劍旨都承自完顏永璉,常常是未守盡、已成攻,攻守之間,轉化得自然而然、不留微痕。


    說時遲,那時快,陳鑄直劈,吟兒斜閃,陳鑄手圈劍橫削,吟兒腰擰轉回抽。每次是吟兒險罷陳鑄又險,陳鑄安然吟兒也早無礙,十回合之內出現了二十次險象,可謂奇觀。等林阡看清楚吟兒化解的時候吟兒可能已經化解了第二次攻擊,而中途還摻雜了一次陳鑄曆劫。這樣的靈活跳脫,實乃罕見。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吟兒劍法原來已恢複到這麽好,起碼有川東中秋之戰前夕的七成了。而陳鑄,絕對是她最好的對手,昨天那一戰消耗過陳鑄三四成力,是以現在正好能打個平手。


    瞬即,劍之聲翻壓風雨。當變化莫測遭遇亂劍之王,便隻能越打越幻、緊張非常。彈箏峽竟似也被激起了熱血沸騰,阡不知是心理作用眼花還是事實,肉眼都可見那水流蒸、岸石剝落。


    不刻人聲漸近,遠道而來的各路金軍,顯然有的已經看到了這場劍戰。他們之中,有完顏君附治下的天興軍,有六盤山麓的鎮戎軍、德順軍、原州軍、靖遠軍,亦有隴右調集的會寧軍、鞏州軍、洮州軍、河州軍,甚至積石軍將領也有露麵,真正出動了整片西陲,單為了殺他二人!?陳鑄於心不忍……


    林阡蓄力多時正待接戰,卻看陳鑄眼神一柔,立即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在他倒退幾步跌坐在地試圖傷臂自殘時,林阡邊拉回吟兒邊上前一步出刀一挑震開他劍,這一幕,在那些還未曾趕到的金軍眼裏,定然是林阡趁人之危偷襲成功了,陳鑄終不會惹下任何嫌疑。


    “詭絕將軍……”吟兒不解,是以還不忍移動腳步,小聲說。


    “終報你昨日不殺之恩。”陳鑄歎。


    吟兒這才懂了,陳鑄很想盡職攔,卻終在人群靠近之時,想偽裝成攔不住。能怎麽辦?陳鑄著實很難辦。情,義,承諾,還有昨日的不殺之恩,都教陳鑄對林阡萬分理解,也委實都讓陳鑄萬分為難。


    “陳鑄萬萬沒有想過,有一天戰場上竟也放過敵人。”陳鑄苦笑一聲,“快走!”林阡才應言帶吟兒離開,金軍們已經追了上來,隻幾個留下幫陳鑄看傷,其餘全部是鍥而不舍。


    好一個“戰場”。吟兒終也聽出音來——金軍們之所以那麽緊張,極可能這三天時間天翻地覆,抗金聯盟已經勁弓強弩、虎視眈眈著平涼府多時了。實則林阡決定帶她鋌而走險的同時,顯然已將戰事全權交托給各位戰將。


    輾轉出峽,吟兒低聲問阡,下一場戰事是否早已被他安排。他點頭,告訴她西麵六盤關是越風領兵,北麵瓦亭關是穆子滕欲奪,東麵望駕山有祝孟嚐威脅,南麵製勝關有寒澤葉坐鎮,四麵開弓,金軍們早是眾矢之的。


    自上次崆峒決戰之後,盟軍突破封鎖,早年在平涼府的據點悉數被收回,最近的那一座營寨,就在望駕山東麵、聚仙橋不遠。這些由馮光亮奠定的據地,多年來一直是平涼金軍的心腹大患。目前,由祝孟嚐代為治理的他們,還未完全穩定,亟待與盟軍主力會師。而越風穆子滕等越野山寨的隴陝軍兵,則枕戈待,意在貫徹平涼,六盤關、製勝關、瓦亭關,都是越、穆、寒誌在必得。一旦這四路宋軍一並出擊,將對金軍多麵擠壓之勢。但這四路的進攻,並不是那麽輕易,因為金軍主將是楚風流和完顏君附,他們決不允許盟軍輕易獲勝。


    完顏君附和楚風流自然都清楚,若然抗金聯盟此役得逞,平涼府所有據點將融會貫通,因此他們想到了先製人,利用宋軍中的叛徒誘林阡入天地迷宮陣,柳月陣法獨步天下,林阡十有**會困死其中,屆時宋軍軍心無軸,當然一盤散沙。而萬一林阡有幸走出迷宮,則再以十二元神截殺林阡,隻要困住了林阡,依舊能鉗製聯盟,令南宋群龍無。


    楚風流卻未曾料到,林阡會以他和吟兒為餌引蛇出洞。全盤計算,論縝密,楚風流能比林阡,但論膽量,楚風流自然不及。林阡在叛徒問題上早已經變被動為主動,還冒著擱下聯盟的風險,真可謂膽大妄為,這一點楚風流無法估算,她到現在還以為,林阡陷入天地迷宮陣是始料未及——沒錯,是始料未及,卻早已未雨綢繆。在與吟兒假意閑遊誘敵之前,他已算計到可能曆經的凶險,而一早就對越、穆、寒、祝說過,若他二人有三日不歸,允許眾麾下審時度勢、必要時可以先斬後奏。


    先斬後奏的決定是要盟軍諸將一起商討的,意味著即便聯盟的領中真有叛徒存在,他的建議也一定會被其他人融化,所以大勢麵前這個害群之馬不足為懼。


    何況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證據說明,聯盟的領裏有叛徒,嫌疑最大的是沈依然。


    而今,他二人不歸的時間已接近三日,戰勢顯然有了白熱化表現,故自阡吟到了彈箏峽之後,要經曆的都不再是與十二元神那樣的純粹武鬥,而是各大金軍將領追追擋擋疲於奔命的身影。情境一下子扯得很緊。當下一戰根本箭在弦上,金軍對林阡理當更加不放!放了他?放他去和他的兵將會合,放他去指點江山激揚戰伐?怎麽可能?


    因此,陳鑄才過去不久,楚風流就到眼前。


    危峰聳峙,她站在流水之側,似駐足傾聽久矣,銀鎧戰甲,白色披肩,瀟灑中透現剛強。她身後百名絕殺高手,列滿了山道虎背熊腰,宣告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摧。


    隻一眼就光彩奪目,吟兒憋了滿肚子的話想說,現在看見她就不必說了,在她麵前,別的任何王妃全是俗物。


    楚風流轉身帶笑,盔甲上泛著清冷的光。


    “陳鑄的脖子,硬得很。”楚風流笑言此句,吟兒不由得一怔,心生一股敵意來,誠然她不希望楚風流是如赫連華嶽那樣的小人,楚風流當然也絕對不是。


    “之所以傷而不殺,一則沒有殺他的理由,二則,以免他無恙反而引小人猜忌。”林阡說時,眼前仍殘存著赫連華嶽的嘴臉。蓋棺定論,赫連華嶽武功高強十二元神中數一數二,假以時日必是大才,錯就錯在他咬定了一個思想就毫不懷疑的性格,因為但凡人隻要認準一種可能性,就會為了它捕風捉影不擇手段,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


    赫連華嶽恐怕也不會意識到,昨日他浪費了一次生擒林阡的好機會,隻要他不慫恿陳鑄動手,他的擲斧手們完全有能力給林阡形成天羅地網,以當時剛與仆散安貞、完顏氣拔山相鬥過的林阡,在被人圍攻之時完全不是他赫連華嶽的對手。就是因為不負責任的猜疑,斷送了赫連華嶽的一生。林阡豈可能不吸取教訓,至少他內心深處,仍然為沈依然留了一片餘地。


    “怎麽,沒有殺陳鑄的理由?你在會寧府幾近因他送命,他也已向王爺表明心跡劃清界限。何況,崆峒山一戰,他手握了你宋軍中不少性命,尤其連匪馮光亮也在其間。”楚風流問。


    “戰場上原就是刀劍無眼,我自問殺人最多,無法定他人功過。”林阡歎,“敵與我難以兩立,劃清界限理所當然。但會寧府地宮之事,無論獲利是哪一方,都絕非陳鑄推動。至少林阡相信。”


    “陳鑄要是聽見了這番話,不知要作何感想。”楚風流笑歎一聲,“可見你與陳鑄之間,也有了一種絕對互信。”阡吟都是一怔,其實,誰說不是呢。


    “我一直在想,如你這般的思想與城府,竟也訂那絕對互信的盟。不知這一生,願與幾人守?”楚風流再問。


    “願與天下人。”林阡不假思索,說。吟兒心念一動,對,是與世間所有的熱血豪傑,與戰無關,不分金宋。楚將軍笑歎城府,林阡卻隻談良心。


    楚風流麵色一凝,拊掌讚:“說得好。”看了看琵琶、魑魅魍魎、戥戮戕截這十大高手,又轉頭回來對林阡說:“楚風流早已是你手下敗將。但你要打敗了他們,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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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兒一喜,這十大絕殺高手,根本不可能是林阡對手,前夜之戰,不過是秦獅和完顏瞻身邊的陪襯罷了,莫不是楚風流也存心放他們走!?


    可惜事與願違,如楚風流這樣的女子真是世間少有,在她手中朽木可雕、爛泥扶得上牆。隻見她轉身對十大高手僅僅喝令了一句:“在我麵前,盡全力打他一次!”


    原來,楚風流是前夜看見這十大高手不敢與林阡死戰而怒其不爭,是以要借今晨再用這個飲恨刀林阡試煉這群人。楚風流鼓舞士氣的本事誰人可及:“放開打,你們都是上京最強,不以死戰,非丈夫也!”


    “是!”十大高手同時拔劍抽刀,肅殺氣即刻撲麵而來。


    確然,他們都是上京最強,絕殺成立時萬裏挑一的高手。可以死,也可以敗,但不可以不戰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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