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o章 軟紅一千丈


    天池峽淪陷。


    事情就要追溯回幾天前說起了:當抗金聯盟正在會寧府接應他們的主帥時,那個投降了金人的越派領袖王冕之、竟引著軒轅九燁的中都高手們一起,火挺近並攻擊了其西麵據守的天池峽。本就在一縣之內隔不了多遠,加上王冕之又是那麽的熟悉定西,於是,以他為的宵小們為了功名利祿淪為金軍的走狗,欺淩、屠殺起自己原先的弟兄甚至親族來……人間慘劇,頃刻在蘇氏郭氏軍中生。一時這個膠著的局麵無人可助之,天池峽被身處峴坪的軒轅九燁吞沒,要不了一天。


    又或許,王冕之等人心裏,並不把蘇氏郭氏看做弟兄、親族。拜越野所賜,拜蘇氏郭氏自己所賜,他們終究不是一家人。蘇郭這幫隻懂得拖後腿的雜碎,怎敵得過勇謀兼備如軒轅九燁?


    但這天吟兒陪林阡離開石峽灣,卻是因為“天池峽和亂溝生意外”,除了天池峽,還有亂溝——


    原來,軒轅九燁吞沒天池峽之際,蘇氏郭氏的小眾人馬,還是通過地道一早便溜了出去,稍不留神,便被駐守在亂溝的盟軍給逮住了,蘇慕梓、蘇慕岩、顧震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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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駐守亂溝的主將為越派剛剛歸降盟軍的石弘、於樵,他二人正待將戰況呈報林阡,哪想到蘇氏的漏網之魚蘇慕然,非但沒有跟著郭氏一起繼續逃跑,反而中途折返、趁夜帶著她蘇家的惡徒們一起,對亂溝駐地實行偷襲、縱火、殺人。好一個手段厲害有勇有膽的女人,鋌而走險闖入寨中,真將她的兄弟和義父一同救出,卻也因此背上了亂溝駐地的好幾十條人命,包括石弘本人,也死在蘇慕然手上……於樵與石弘一貫交情甚篤,指天誓日要幫兄弟報仇,連夜帶兵追出十幾裏路,終將殿後的蘇慕然攔下。


    義憤填膺的越野山寨兵馬,新仇舊恨要一起算,根本不可能饒得了她!蘇慕然她又是怎麽麵對的?竟一如既往、淡然一笑,周旋片刻、為父兄爭得了離開時間,終於放下武器、束手就擒,由始至終笑容未減。


    一眾兄弟,齊喊要把蘇慕然淩遲處死、五馬分屍,一個個都不是誇張,是真的如此恨她,若不是她,越野山寨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紅顏禍水”,吟兒聽到轉述時心裏一慟,他們都這樣說,同樣的紅顏禍水,怎不見抗金聯盟被林阡搞垮呢。


    “蘇姑娘她,其實是個可憐的人。”吟兒對林阡說。蘇慕然是另一個吟兒,親情和婚姻,蘇慕然選擇了前者。


    很久很久以前,吟兒想讓林阡收服蘇氏之後,把蘇慕然許配給海,如今看來,已然無望。隴陝軍兵,最恨的都不是蘇氏,而是魅惑了越野的蘇慕然。


    吟兒隻說了一句話,後麵一路都神傷沉默,隻是,剛到亂溝駐地一下馬,就看到營寨門口站著個熟悉到骨子裏去的身影,不是海又是哪個!原來林阡已經讓他來了,放下戰事來了——再大的戰事對海來講,又怎比得過一個蘇慕然姑娘。


    “林兄弟,盟主!”海還是如舊日一般表情迎上,歡笑中,足以看得出勉強。


    “盟主,怎又瘦了一圈!”海那麽個粗心的人,都看出了吟兒先前病得不輕,“越野他們,實在不是東西!盟主這樣的人,他們……怎忍心虐待!”


    “早過去了!都過去八百年了!”吟兒聽他提起的還是聚魂關事件甚至夏官營之前的往事,是真的已經恍如隔世。轉身扶著盟王他老人家下馬,這家夥,腳傷也還沒完全好呢。


    “林兄弟怎麽也?”海見出端倪,小心攙扶,和吟兒一左一右,入寨。


    “敗給了好一群金人。”林阡微笑。


    “若非我不中用,才不會……”吟兒帶些自責。


    海心中難過:林兄弟,盟主,隻求你二人能一生平安。


    正是麵容中的一份糾結,使林阡這次無法順著吟兒的意思放過蘇慕然。如果是獨孤清絕那種人,林阡可以像放蜮兒一樣放了蘇慕然,因獨孤能駕馭蜮兒、帶著她歸隱山林、洗清她身上的罪孽。林阡卻了解海,他駕馭不了蘇慕然、甚至不忍觸犯她絲毫。各人性情,強求不來。


    何況蘇慕然那種女子,願意放下一切男耕女織去麽,她與海,立場原則盡皆抵觸,她此生最大的任務是為父兄報仇、殺林阡鳳簫吟,海心裏,卻要看見林阡和鳳簫吟一生平安,哪怕這份兩個人的平安害盡天下人,甚至是他海自己……


    營帳外人聲鼎沸,殺氣澎湃,群情憤慨。石弘等幾十人的屍體都停在外麵等待凶手的血去祭奠。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蘇慕然都已經不得不殺。


    “,去和蘇姑娘說幾句話。”林阡按在海肩上,輕輕拍了拍,不無悲憫。


    吟兒聽到這句,心知一切注定無法挽回,忍不住哭出聲來。


    識大體如海,心裏早清楚蘇慕然罪無可恕,林阡讓他放下一切趕來並允許他與蘇慕然話別,已經是私底下對他的照顧。點頭起身,轉頭離開。


    四麵山巒盡染橘黃,春風吹麵清寒夾霜,軍營八方兵來將往。又是一天夕陽西下。七年了,他早習慣了這樣的軍旅生涯。此生路過的所有風景,都如他剛到短刀穀一樣,山山水水,不戰如死,戰時沸熱,戰後蕭索。怎不蕭索,世間最壯觀的場麵都是屍骨。


    荒蕪寂寥的命運裏,偏點綴進那一抹亮色,淡紅衣角、飄動低擺,輕紗曼曼、惹人癡醉。川蜀時節,也曾細細畫眉,依依挽手,隴陝地帶,卻是不再靠近、形同陌路……此時此刻,一切早都變了,變不去的是一絲魅惑迷離的笑,仍然綻放在她嘴角,告訴海,聰慧如她,早知道林阡會讓他來。


    會讓他來見她最後一麵,因為他們、情絲糾纏,七年之前便已開始,塵封再久都還熾烈!


    仲家蠻的仙歌節,七個人去參加三對情侶,他擠進人群去引吭高歌,莫非笑他**泛濫,吟兒也好拿他打趣……他們誰都不知道他在唱什麽,心裏麵在想什麽人。誰知道,他唱的是她教他的川陝民歌,想的獨獨一個就是她……


    諸葛其誰的姻緣讖,很準麽?至少對他……他永遠都記得,諸葛仙翁劈頭就罵“孽障”,你海的姻緣是被人硬生生拉過去的,那個女人強行霸占了你的心,卻對你沒有一點意!應言了,應言了,那時蘇慕然確實已經被蘇降雪獻給了越野……他聞言垂頭喪氣,尚不及再細問,話題已經被蘭山扯到了流年和船王的姻緣上。也罷,他不問了,姻緣該留給幸福的人去。於是,再無人關注他海的心理,他們誰都不知道他其實有故事,有過去……


    怪他粗心,任誰都不能觸碰的姻緣刀,向來大方卻隻有這一樣東西絕不送人的姻緣刀,丟了,丟在黔西魔門的戰場上;怪他遲鈍,沒聽出蘇慕然說“我就是喜歡海將軍這種豁達的”是暗示,否則,當初怎麽也該立即向蘇降雪提親、生米煮成熟飯了不給越野機會,那樣一來,他就是蘇降雪麾下實打實的第一猛將,也許川北之戰就死在了林阡手上,也許不如現在幸運,卻能讓蘇慕然比現在幸福;怪他從來都是大大咧咧的,不讓別的任何人知道,當年“短刀穀有內事”罪魁禍就是他,他海,是盟軍中第一個麵臨官軍義軍抉擇的將領,他站在那個命運分岔路的時候,同樣把她蘇慕然、推到了要親族還是要情愛的天平上。


    “海將軍。”嫣然笑,靨嬌美,柳葉眉,翦水瞳。濃鬱風情,無以招架。


    光陰,風馳電騁般將他帶回當年,那個畢生難忘的春天,被煩悶、抑鬱填滿了心情的他站在長坪道上、越溟河邊,呆呆地看著路過的馬車上,比花香還要馥鬱的地方,那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兒,十五六歲的樣子,臨去一眼盈盈一笑,眼若淺灣秋波流轉。美不勝收。


    美得後來無論何時何地,見到哪個能入眼的姑娘,第一個都會想到她,拿來跟她靠攏。看見那種淡紅色的衣裳,穿在別的女子身上,都覺得不如她好看。遇到別人成雙成對,怎會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她,最討厭見到祝孟嚐那樣惡俗地說,你們家的老婆,都沒我老祝家的好看。


    “值得嗎?”往事隨風而逝,海坐在她對麵,我想你那三個字說不出口,到嘴邊換做一句痛心的值得嗎。值得嗎,為了你的親族,手上握了那麽多條無辜的生命。


    “海將軍心裏,也是盟王和盟主最重要。”她避開他的眼,微風拂過她鬢,帶不走她麵中憂鬱。


    她起身為他斟酒,手卻被他按住,她一怔,微笑求:“已經七年多、不曾與海將軍對飲……今次一別,再無機會。”


    “戒酒已經多年。”他溫和看著她,言辭卻像一把尖銳的刀,直插進她心口,痛徹。


    “是……是報應。”她點頭,含淚,坐下,強笑獨飲這杯酒,“是我傷害了你的盟主、對不起你的盟王,現在,老天爺來懲罰我了。”拭幹了淚,為他夾菜:“那海將軍賞個臉給我,吃些菜吧。就當這些菜,都是我做的。就當這地方,是我們的家。就當這七年,都是一場夢……”


    他無言,《》、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共此一生,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幸福,這樣的簡單,當年近在咫尺,日後再無人知。


    “海將軍,我要走了。”她被越野的人帶去營帳邊,外麵是兵將是無辜都已經迫不及待,惡有惡報,天經地義。她的死,將是越野山寨重回隴陝的起點。她的血,為過去終結、為將來奠基。


    “滿耳都是惡有惡報。可慕然……真幸福啊。”蘇慕然轉過頭,愁眉深鎖,淒然一笑,卻無怨悔。海心被這笑容一抓,搶上一步衝散那群兵卒——怎可能讓她受更多的苦!長歎一聲掩月出鞘,左手攬住她腰的同時,右手一刀捅進她後心。精準無誤,毅然決然。情不由衷,淚已洶湧。


    淡紅色衣裳,旖旎地開遍了腥熱,鮮血,瞬間暈染在蘇慕然唇邊,微笑如初、眉目依舊:“海將軍……前世未了的感情,會……帶進下輩子裏去……”


    “會,會帶進下輩子……”海將蘇慕然貼在胸口,久久不願鬆手。


    蘇慕然的軀體在海懷中漸漸冷卻,笑容也如花枯萎一去不返。


    早已有人聞訊到場,看著這滿地鮮血瞠目結舌,卻都因他是海而不能冒犯。林阡吟兒到場之際,蘇慕然死去多時,口合眼閉,神情安詳。


    一失神已晝夜交換,天際飄起皚皚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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