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幻海,浮雲


    “盟主……怎地,竟似在流淚?”這時,耳畔響起個女子的聲音,吟兒心念一動,初以為是自己人,但越、蘇的手下,有幾個是自己人?雖然記憶恢複,總還是沒有記完整,吟兒不確定那女子是敵是友,因此不肯理她。繼續裝睡、暗中抑製情緒。


    “難道,是郭小姐那幾針紮太狠了……”這女子帶著一絲憐憫猜測,幾滴淚緊跟著掉落吟兒臉上,適才吟兒熱中叫渴,顯是她取了水給吟兒喝。接著她身後又過來個女子,伸手探上了吟兒的額頭,以確定的口吻否決這猜測:“若是為了這點皮肉之苦就掉淚,她也不會是林阡的女人了。”


    是蘇慕然的聲音,儇狡如她,比郭僪要洞悉人性得多……可是,卻令吟兒心驚膽戰,從來沒有人,如此了解過自己,如此貼近……


    吟兒殘存的記憶裏,下藥、虐待自己的始終都是郭僪,蘇慕然,從來隻致力於訓練殺手、培養死士,這其中,當然包括失憶後的自己。若要問失憶前有沒有接觸?沒有,蘇慕然隻是偶爾會站在郭僪的身後,對她勸說“欲則不達”。


    明明是個冷靜,睿智,心懷大誌的奇女子,為何,傳聞中她完全憑色誘和媚惑,周旋於各種派別的男人之中……


    包括,海。


    在認識一個人之前,總是聽她的傳說,漸漸的,也就將她局限在傳說裏了。陳靜門主曾經猜度楚風流說,“一聽就知道是個風騷的女人”、“一定跟蘇慕然沒什麽兩樣”,由此吟兒界定了蘇慕然是風流成性,但祝孟嚐也補充過一句,“蘇慕然,那是個不脫衣服都風騷的女人。”


    原不是賣弄姿色,而根本魅力吸引?說白了,那就是個妖精。一顰一笑都有迷惑男人的天分,舉手投足都散著吸引人的魅力。美貌有什麽錯,高貴和輕薄,也本就在一線之間。


    所以,竟連越野都是俘虜。


    絕倫的荒謬,越野和沈絮如,一直都是江湖公認的夫妻典範。夫唱婦隨了近二十年,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竟然,恩愛到那般程度都可以是表麵文章?嘉泰二年被擄到定西縣、煎熬了一個春夏的吟兒,終於能現這相敬如賓的背後是相敬如“冰”。沈絮如和越野,不過是沈清和越雄刀的政治婚姻,加之沈絮如多年無所出,越野血氣方剛,蘇慕然又是個妙齡女子……


    難怪越野要倒向蘇降雪,除了顧震所謂的知遇之恩,除了和蘇慕離蘇慕梓的交情,除了蘇降雪等人可能會給他的利益,還有這個善於聯合各種勢力的女人。蘇慕然。這大概也是在川軍事變期間,蘇降雪一直沒有把蘇慕然從隴陝召回的根源——他們要牢牢拴住越野。


    也就可以解釋,為人爽快、禮賢下士的越野寨主,憑何就對海一個人存在偏見,向來隻是不冷不熱。


    雖然,海將軍在遇到林阡之前,在短刀穀裏也確實人人喊打,宋恒指責他背叛天驕,風鳴澗被柳五津任命去牽絆他……


    兩麵不是人的感覺有多苦?海將軍卻能麵帶笑容隻展示他生龍活虎。


    顯而易見,海起先進入短刀穀時和蘇慕然有著怎樣的交集,那時他剛被天驕徐轅賞識並挖掘、成功打入金國組織分化了石暗沙與向一兩個教主,帶著這麽大的功績入駐短刀穀,一時可謂意氣風。川北名流,自然要來與之交往。但海生性粗莽,顯然和宋恒百裏笙那一類的並不投機,大概也隻能和祝孟嚐郭子建稱兄道弟,石中庸當時還算水至清則無魚,路政本身就沉默寡言,陳靜、辜聽桐家族勢大是等待別人去拜的、哪可能主動與你這初來乍到的搭訕,而楊致誠向清風,隻能算一起負隅頑抗一起吃苦……至於當時勢成水火的蕭溪睿、謝雲逸,各懷鬼胎的寒澤葉、田若冶……


    這感覺是什麽?“舉目無親”。海那性子,一定想死了自己在沿海打拚的兄弟們,每每打劫了之後坐地分贓的痛快!就算分贓不均打起來,那也至少有人跟他打啊!


    孤單如海,尚不明白有些人對他的刻意冷落,是因為誤解他是徐轅栽培的新主,那些人,冷落他是因為看不慣他,不是忽視他。短刀穀的每雙眼睛,其實都在瞪著他。


    海不知道。海也不屑於知道。因為即便知道了也不會管你幾雙眼睛盯著我。我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犯得著對別人刻意逢迎?!不拘小節的海,終有一天在短刀穀遇到了誌同道合的知己,蘇降雪,顧震,蘇慕離,蘇慕梓,蘇慕霖,蘇慕岩,對酒當歌,大口吃肉,談天說地,吹噓獻刀,海將軍當時心裏一定爽死了……錦上添花的是,還有個蘇慕然啊,那女子也善飲酒,跟他推心置腹一點都不拘束,那相貌,那身材,跟海以前見過的女人不一樣,眼如秋水,麵似桃花,臨風婀娜不乏嫵媚,明眸皓齒難掩從容,論起誌向來,毫不輸於她的父叔兄弟們。雖然海不像祝孟嚐那樣動輒血脈噴張,也顯然一頭栽進了這美人陷阱。


    對於海而言,這樣的一個女人,即便後來立場轉換了、多年不見了——又如何忘記得了,如何忘記得起!?


    海,不了解自己犯了短刀穀的大忌,終在慶元三年前後,引了一場軒然大波。“短刀穀有內事”,幾乎從淮南時期開始,一直蔓延到夔州之役……被林家軍一致認定為吃裏爬外的海,同時被達到離間目的的曹範蘇顧集體拋棄。盡管,那期間,蘇家兄弟還有蘇慕然,必然還跟海藕斷絲連。但海將軍,怎可能接受任何被玷汙的感情!?海將軍的個性在這裏,隻要真情誼!


    想不到,“舉目無親”的救贖,是“走投無路”。


    受了重傷的海,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其實不大敢再投入新的追尋,因為,怕被利用,被拋棄,被欺騙,“被”如何如何……!所以,他那麽豁達的一個人,也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肯放下心魔,跟隨林阡和吟兒。在黔西拓荒之役、林阡傷重昏迷、蘇慕離率眾暗殺的當晚,海將軍終於護在了吟兒的身前對蘇慕離拔刀相向,說“以前,的確不願意歸屬任何地方,隻因沒有哪裏,給我踏實的感覺。離開半刻,都歸心似箭。”“而且還覺得,我海活得越來越年輕了,仿佛以前又重複了一次少年時……”


    唉,忘了這麽久,陡然記得的時候,記得得真是清晰,盡管,已經過去五年之久。吟兒還記得,那晚海將軍是真的割斷了前塵舊念,說他隻歸屬抗金聯盟,那晚海將軍對著蘇慕離斬釘截鐵,那晚海將軍提及盟軍的滿腔熱血……


    可是,隨著大軍從貴陽到廣安,再開進川北,海將軍的表情裏,笑容日漸少了,開始有心事了,終於對林阡述說了,吟兒慢慢現,海將軍被林阡閑置的時間更多,在他們身邊共同作戰的機會減了,吟兒以為阡給他另有任務,海借口說林兄弟是為了我好,但後來阡卻把那根由告訴了吟兒——“他,曾經愛上的那個女子,不該愛上……”“對我坦承,他愛得中毒至深,至今時今日,還無法割舍。”


    所以,那整整一場川北之役,隨後直到郭杲蘇降雪被誅,海一直都負責南充布防,幾乎不曾涉足興州……又怎可以涉足川軍內戰?海怎堪麵對新歸屬和舊相識們打起來?何況,他還一直沒割舍得了蘇慕然……


    有句話海一直沒對林阡講,但吟兒很想為海求:若是打敗了蘇慕梓,留蘇慕然一條性命吧。海將軍他,一定會很歡喜,隻要蘇慕然肯,他必然願與她一生一世。


    但就怕,蘇慕然活躍於海、越野、穆子滕等人之間,把他們的事業和感情都操之在手的同時,她自己,從不付出真心真意,從來就不是任何人的唯一。


    吟兒心中默數:除了海將軍和越野之外,還有越野的左膀右臂,穆子滕、遊仗劍、肖憶、錢弋淺……紅顏禍水,現在定西縣的越野山寨,明為錯綜複雜,實則一盤散沙。


    天亮之後,淚早已風幹,微微張開眼,能看到蘇慕然身旁的另一個少女,自郭僪下車後就一直在照顧吟兒,端茶遞水,無微不至,看吟兒眼中有淚,她誤以為吟兒嫌疼,故而生憐、哭得是眼眶通紅,吟兒看到她眼都哭腫了,心裏有點過意不去,是以反而對她生憐了。


    這少女,十四五歲年紀,膚色潔白,略顯文弱,婢女打扮,依依動人,相貌比蘇慕然稍遜,卻在郭僪之上,顯是個美人胚子,吟兒忽然記起她來,她是越野山寨裏的丫鬟,不過,一年半前郭僪等人擄吟兒到定西來時,吟兒確實半死不活一路煩煞了人,但卻是煩煞了這個名喚“紅櫻”的小丫鬟。


    吟兒之所以很快憶起她,除了她照顧了自己很久之外,還有一點就是,她從某些角度看過去,麵貌與自己存在幾分相似……或許就因為看見紅櫻和吟兒外表相像,提醒了蘇慕然可以用吟兒及相似者來刺殺林阡……


    吟兒歎了一聲,那麽,紅櫻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啊,否則,郭、蘇在嘉陵江畔見到自己的第一刻,肯定是下殺手,而非想到用一係列的“鳳簫吟”去刺殺林阡……這些人,還幫林阡照顧了那麽久的病弱,甚至把一個差點喪命的鳳簫吟救活了……如果真的被他們得逞了,對林阡該是多大的一場鬧劇,無數個假吟兒刺殺未遂,突然冒出去一個要他性命的真吟兒……


    歎這個氣,更因為郭僪她養尊處優被人侍奉,可隨著自己流落渭源時,竟要淪為個小侍女,侍奉別人不說,差點被少爺淩辱……但若非如此,就遇不到單行……而想到單行叛變之後,自己曾希冀單行未曾利用紫雨,現在卻反過來希冀,紫雨真心愛過單行……諸如此類,物是人非,怎可能不歎息。


    所幸恢複了記憶,才使得吟兒在麵對郭僪時減輕了幾許負疚,摒棄了不少希望——不是突然反目成仇的,是本來就是死對頭。七蕪和紫雨的故事,隻是個插曲,隻是白活了那麽久。


    但為什麽,郭僪會成為紫雨?明明是越、蘇栽培對象的自己,怎麽竟因為一場戰亂失蹤在了定西縣的死人堆裏,而郭僪竟和自己一樣失憶並失蹤?這當中,顯然有更大的隱情……吟兒看著眼前這個名叫紅櫻的婢女,隱隱覺得跟她有聯係。然則,是怎樣的聯係?!


    “盟主,你……醒了……”紅櫻拭淚,喜不自禁。紅櫻,紫雨,唉,真是郭僪的報應。


    還未及應答,車又忽停頓,紅櫻趕緊扶著吟兒穩住重心,使她不至於被衝倒,如此細致小心,才該是個婢女啊。笨手笨腳的紫雨呢……


    “生什麽事了?”蘇慕然掀起窗簾問,車外麵陽光很好,吟兒精神倍增,忍不住仰起頭嗅起空氣來,真新鮮,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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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她,流了很多血……還說沒事!”那仆人慌慌張張地來,氣急敗壞地報,蘇慕然和紅櫻都是一怔。吟兒卻意料之中——紫雨殺了單行的孩子。


    她又怎可能留下這孩子,單行用命換來的孩子。吟兒清楚單行秉性自私,先前隻有沈依然一個女人且是身體外交,偏偏遇見了那個天真無邪的也是宿命注定的紫雨,兩個本來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在了一起,換做以前的單行,即使陰謀敗露也一定能全身而退,那天他卻犯傻竟敢在何猛麵前向吟兒出手,可吟兒知道,那不是犯傻,那是單行機關算盡,那是單行求死來保全紫雨。可惡人有惡人磨——被他保全的紫雨,終於被郭僪害死了。


    吟兒曾經幻想過紫雨生下這個孩子,因為不想師父他英雄一世卻不被記得。如今,郭僪說,什麽都是假的,她之所以現在才把孩子殺了,是因為要不引起阡吟懷疑。


    “流了很多血,還說沒事。像個貴族小姐做得出來的麽?”吟兒嘴角劃過一絲絕然的諷刺,是的,郭僪再如何逞能都辯駁不了了,她骨子裏有了草莽的印記,那便是不怕疼,不怕死。


    紅櫻聽罷一愣,眼中一閃而過又一絲淚,似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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