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韶華白


    度日如年,年如何度。


    天下太平,無戰可覓,唯能寄情於醉。斷了琴弦,碎了酒杯,他卻總還是最清醒的那個人。


    年少輕狂,有了她,輸了一切又何妨。一枕黃粱,失去她,贏了天下又如何。


    他習慣了徜徉江湖有她相伴的日子,習慣了南征北戰她一舉一動都能給他造成個故事,習慣了他們在日漸密集的明槍暗箭中依然能談笑著規摹局勢。他相信了她真的死了,卻沒有因為相信就改變生活,他的一切,都還照著她沒死的軌跡進行下去……


    這年春末,顧小玭滿七歲,開始代主母照顧起主公的起居,唯小玭一個人了解,主公根本不是人前的王者無雙,他豈止是身負重傷,他早就一病不起,傷勢無法痊愈,身心每況愈下。


    卻怎生感覺到,主公的身邊,主母氣息宛在?是主公的所作所為表現得這份情根本無法割斷,還是主母曾經把主公的神情氣質都偷了去也掛在臉上?是哪次回眸,哪次蹙眉,哪次淺笑,相似得這個人裏有那個人的影子?或者,是主公偷了主母的……


    常憶長坪道的血腥中,從蘇降雪刀鋒下救了小玭的那個男人,對著合圍的劍拔弩張泰然處之,宣戰之初攻無不克;常憶鋸浪頂的煙沙裏,在蘇芩話鋒下拒不交出小玭的那個女子,對著周遭的怒目相向麵不改色,放話之際半步不讓。什麽都不懂的小玭,也知道那就是愛情,梟雄巾幗,旗鼓相當。


    那個被藏在他戰甲後的小玭,那個被擋在她門扉後的小玭,那個本來已經被家破人亡嚇傻了的小玭,重生後的第一刻,終於記得了這樣的兩個人,主公、主母,他們以後便是自己的親人。那男人是她的父親,為了她說出“蘇降雪,你應戰吧。”那女子是她的母親,對她安慰說“小玭,你放心,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傷害。”


    後來,主公依舊戰無不勝,不管是宋軍的內訌,還是金軍的侵犯。後來,主母卻總是傷痕累累,無論是身體的迫害,還是言語的侮辱。知道主母終於有了子嗣可以製止悠悠之口,小玭是主公之外最開心的那個;天闕峰上為打蘇降雪失去了小猴子,小玭必是主母之外流淚最多的那個……


    如今,主公的思念與痛楚,雖然從不彰顯,小玭也感同身受。無論主公是多麽的叱吒風雲,唯一幸福的時間,就是有主母的日子。


    閑暇時,主公隻主動對小玭說過一句話,隻問她,要如何能夢到一個人。小玭回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主公當時卻悵惘,自語為何如此,夢到的全是別人。


    全是別人?竟夢不到主母了麽?為什麽感情越深沉,卻越是對感情無能為力……


    沒有了吟兒的這個夏夜,林阡一直住在鋸浪頂的半山,幾乎沒有再回去山頂。他總覺得她隻是離開他一小會兒,總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哪怕不是以人出現而是用魂魄捉弄,他知道她最愛短刀穀的地方就是半山,若是回來也一定先到這裏……他等她,等得意識都模糊了……失去了所有的笑容,燒掉了全部的書策……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吟兒還是沒有回來過。他終於去了一次山頂,當初她移植到鋸浪頂的木芙蓉花都已經開好了。青楓浦那個葬著小猴子的地方,也經了四季的葉疏葉茂……


    突然間——還是漸漸地?所有人都可以看見,才半年,不過半年時間,林阡從當初那個芝蘭秀的少年英主,變成現如今的如雪覆!


    是要經曆了多少的苦痛,才會在短暫的時間內便白頭?那年的林阡,才二十三歲!


    群雄看見林阡早生華,曾不止一人、不止一次地掉過淚。看見那些戰功赫赫的將軍們竟也偷偷地為主公抹淚,一改平日裏的粗莽、冷酷、持重,小玭吃驚的同時也漸漸地懂了,他們都是在痛主公之痛,傷主公之傷。可主公,始終不肯為主母流淚。他怎可能不恨她啊!恨她不肯履行諾言,恨她連魂魄都無夜入夢,恨她生前調皮死了更折磨人,恨她生生世世都害他拿她毫無辦法!


    “好一個無法無天的丫頭!魂都不知死到哪裏去了,還指使這些人來逆我!”他不準任何人給吟兒立墓碑,哪怕這些人說那隻是衣冠塚。這些人,他看都不看,記也沒記住,即便這些人,代表所有人。


    這年冬季,吳曦又有批新船開抵了興州,興州軍民都前呼後擁、爭相圍觀。吳曦光是臨安的金魚,就帶回了三大船。另外,還有孔雀四華亭、鶴數十、魚十許甕、兩名昆侖奴。興州遠處邊陲,軍民都不曾見過這些新奇事物,自然個個驚歎不已。


    那天,聞因和蘭山兩個小姐妹一起去看的時候,聽一個官員講說比目魚:“二魚相依而行,以杖分之立死,合之悠洋如故”。聽著聽著,聞因忽然胸中一熱,竟感覺有什麽在腐蝕著自己的心一樣,劇痛。


    林阡哥哥和盟主,不正是“以杖分之”?


    既來何苦不須臾,縹緲悠揚還滅去。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曳杖危樓去。鬥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謹以張元幹《賀新郎》祭林鳳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翌年,辜聽弦和孫思雨已經是短刀穀公認的金童玉女,郭子建、尉遲雪和笑笑也早成了一家人同在隴西,錢爽亦擁有了一個郭三娘子帶給他的女兒,謝雲逸和範泳兒的感情至今都維持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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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吟兒寧可被訓斥、被奚落、被惡言相向,都要極力撮合這些人,都要策劃幫忙不惜一切,都要不亦樂乎甘之如飴。吟兒所改變的一切都在眼前留存並延續,唯獨吟兒不再出現林阡身邊。從天闕峰的半山腰向下俯瞰,看到的是一個安謐祥和的短刀穀,和整個興州的太平盛世,吟兒卻無緣看得見。


    或許是注定的,吟兒注定是勞碌命,偏巧要失蹤在那個明明是新年的好時節。現在,又一個新年到了。


    “吟兒,真可惜,我看不見你二十一歲的樣子了。”


    嘉泰三年,吟兒若在世,也一定不認得他了。一語成讖,空予他江山無限,紅顏歿,如雪。


    傍晚,走過青楓浦,去看望景岫、魏謀、落遠空與洛知焉,多是衣冠塚,都是他的良朋、知己、恩師和忘年之交,卻和魏衾、洛輕塵一樣,全是他征途上流血犧牲的人物。還有小猴子,說來也奇,這孩子並沒有存活,阡和它之間卻彷如有說不完的話,冥冥之中,是吟兒在為他們牽引吧。


    “唉!嶽父大人若是現在還在世的話,估摸著又要吵嚷讓主公續弦了。”恰傳來祝孟嚐的聲音。站在洛知焉墳前,他雖帶著半調侃的語氣,遺憾的表情沒有一絲不敬之意,站在洛輕舞身邊,可能隻是想安慰她。這句話果然奏效,洛輕舞本還哭哭啼啼,忽然就噗哧一聲笑出來,對洛知焉的死本就看得很開了,今天來是拜他而不是哭他的:“爹,新年到啦,在下麵可要好好做鬼。別跟小鬼們浪費時間,好好地賄賂閻王爺,爭取投胎投個好人家!”


    “主公?!你也是來拜祭我嶽父的?”祝孟嚐忽然一驚,怎可能不熟悉阡的輪廓,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去應對。“怕主公”也是一種病啊。


    “主公。今天晚上去我家吃年夜飯吧。”看林阡點頭上前、灑酒祭洛知焉,洛輕舞微笑替夫君開口。


    “不必了。今天會從臨洮回來,我有事要與他議。”林阡搖頭。


    “海將軍麽?不礙事的,把海將軍也一起請來,我親自下廚來宴請你們。”洛輕舞笑著說。


    “哦,輕舞現在會下廚了?”林阡目中流露一絲訝色。


    “那便真要去嚐嚐了!林兄弟,可憐我長途跋涉啊!”正巧海出現在林阡身後不遠,還牽著戰馬,風塵仆仆剛剛趕到。


    “罷了罷了。這便去吧。”林阡搖頭苦笑。


    洛輕舞似是真的會下廚做菜了,但還不能遊刃有餘所以需要祝孟嚐打下手,林阡與海談論臨洮府抗金事時,他夫婦倆就在廚房裏雞飛狗跳,不時傳來類似這樣的對話——


    洛輕舞:你手上怎麽全是汗?


    祝孟嚐:不是汗,是出油。


    洛輕舞:啊!髒邋遢!


    透過窗戶,看到洛小姐麵露嫌惡之色,直接把被祝孟嚐握過的手往他身上揩,而祝孟嚐就一臉色迷迷地笑著。那情景雖然可笑,卻端的是幸福美滿。


    曾幾何時,這情景阡也擁有過。


    沒有了,才知道什麽是沒有了。


    那女子,令他寧可此生重來一次。


    那女子,自然令無數紅顏都知難而退。


    邪後曾笑言,“走上了慧如的老路,隻能求老天開眼了。”每隔段日子她會回短刀穀一次,總是撩起林阡的一縷白笑侃:“今夕何夕了?”她素來玩世不恭,倒容易治愈情傷。


    而不同於孫思雨、洛輕舞的是,洛輕衣再沒有轉移感情,她在去岷山之前,明明白白對林阡說:“寧可我今生落空,寧可我畢生孤獨,你無需牽掛,我並不痛苦。”這句話,意味著洛輕衣很難再從岷山回來。


    洛輕衣的話,卻建立在林阡心的基礎上,這句話,根本也在說阡的心境。


    輕衣其實早就了解,阡寧可今生落空,寧可畢生孤獨,都不會再要吟兒之外的任何女人。本應屬於她的心,隻能護緊他胸口。


    所幸今夜,海終於帶給他一場戰役解悶:“林兄弟,臨洮軍情告急,眾兵將都已翹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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