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章 姻緣荒唐


    臘月散關戰鬥如火,後方興州翻天覆地,相傳吳曦上任伊始,就立即以“暫緩帥職,治軍無術”的罪名彈劾了王大節,在剛剛過去的十一月底,王大節更被宋廷以“降兩官放罷”嚴厲處分。王大節被免職後,以前為限製興州都統權力而專設的副都統一職,也就隨之而被撤銷。隻要是關注川蜀局勢的有心人,都可以嗅出吳曦此人的心術與手段。


    且不說吳曦此舉是不是公報私仇,群雄是罵夠了他白眼狼。王大節明明救了他,卻因為種種幹係被恩將仇報。“他爺爺的,在興州混的不行,就搗鬼跟上麵的亂告狀,低劣!”祝孟嚐等莽夫,私底下都鄙視他。


    林阡隱隱覺得,完顏永璉對饒鳳關之役的終極目的開始生效,吳曦果然不是個省油的燈。完顏永璉不希望看見林阡這麽快就平定坤維,所以幫他設置了吳曦這種類型的敵人。


    “完顏永璉……”林阡戰意更盛:你不會看到吳曦有羽翼豐滿的那天。


    “完顏,永璉……”其實這個名字,吟兒在學劍伊始就知道。


    這名字對於吟兒的最初定義,不過是金國的一位劍聖,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雲藍師父提過他癡情,他為了一個安插他身邊的細作柳月,藐視了世人皆在意的金宋之分,不惜悖逆天下娶她為妻,更因為柳月早逝心痛封劍,後來沒有再追逐天下無敵……關於個中詳情,雲藍諱莫如深,但吟兒向來欣賞癡情的人,所以闖蕩江湖、賣弄見識的時候,曾經說起過他,不止一次。說的時候,也假裝自己很熟悉,還很褒揚。


    後來,跟著林阡走南闖北久了,見識就真的充實了起來,知道完顏永璉可不得了了,什麽南前十,什麽北前十,就算武功絕頂的薛無情,也不過是完顏永璉的一個直係下屬,而已。原來不止是劍聖,還是個王者,是所有敵人的核心、至高無上。吟兒隨林阡這麽多年東征西討,最終要麵臨的最大目標就是他。向來阡的敵人,也是她的敵人,哪怕這個敵人再強,再難以打倒,抑或這個敵人再可憐,再沒有過錯。就算敵人是正義,林阡是邪惡……


    再爾後,林阡擔負的已經不單純是抗金聯盟了,還有當時已經支離破碎的短刀穀義軍……現在,林阡統轄的除了義軍之外,還有無數支曾經仗勢欺人的官兵。抗金聯盟的信條是金宋不容,短刀穀義軍和西南官兵們的原則是抗爭不屈,吟兒在了解了隴南之役內情後才知道,這一切歸根到底又是因為完顏永璉!為了妻女動戰爭,殺戮軍民無數,牽累林阡失蹤,也引短刀穀經年內亂……所有的罪孽,都仿佛是完顏永璉一個人造就,他是罪魁禍。


    吟兒,曾經理直氣壯地質問:“都是完顏永璉和林楚江的罪,憑什麽要我和林阡還?”


    盡管,林阡不止一次地說,“或許,完顏永璉也並不是他們說的那麽濫殺無辜,隻不過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吟兒從來沒有深入地去考慮過林阡的話,她所有功勞,所有戰績,所有勳業,都是在反對著完顏永璉的基礎上進行了、進行著。除了耗盡了她的熱情在愛林阡之外,她實也不顧一切地愛著她的盟軍,她的所有戰友、知己、麾下,甚至她愛林阡也是因為林阡愛盟軍啊……一切,不就起源於“抗金”這個最基本的共同點?她打心底裏熱衷於抗金,以至於把這種熱愛當成了本能,竟獨獨不曾想過,來曆不明的她,為什麽一定要抗金?!


    現在,吟兒念著“完顏永璉”這個名字的時候,儼然眼中噙滿了淚水——原來,她的所有戰友、知己、麾下,都還可以跟隨她的愛人繼續戰鬥,她,卻從始至終根本沒有這個最基本的資格,來擔負這些她覺得值得她擔負的職責?!她愛的,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挽救和奠定的一切,恰是她父親恨的,一直在摧毀和瓦解的……


    抗金?開玩笑,她抗誰去。她自己就姓完顏,除此之外,她還名叫暮煙。傳說中的萬惡之源完顏暮煙,悖逆著金宋之分強行來到這個世界,出生前,陝西義軍傾覆,出生後,隴南之役挑起。二十年前有個男人為了她血洗過南宋,她抗什麽金?又如何去敵對那個男人?不止是數典忘祖,而且是大逆不道!


    是的,吟兒早就知道了。兩個多月了,吟兒已經調查了兩個多月,很多事情,其實都已經水落石出……雖然沒有當麵問,柳湘、藍至梁、徐轅……都已經承認她是完顏暮煙,甚至徐轅的隻言片語裏,流露出林阡和雲藍也早就知道,關鍵是,林阡早就知道……


    那天,林阡正部署著要從興州移師散關,吟兒則一個人在城樓上看著雨幕,看了許久許久,記憶,一直停滯在兩年前的共同患難、生死之盟……那時節,難怪林阡說,“有些原因,我不能說”,所以選擇放棄飲恨刀要跟自己隱居,從始至終沒有辯解,甚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渾、犯錯、犯罪,被雲藍罵沒有擔當,被徐轅辱成是傭兵,被所有他的麾下追殺,無可奈何地跑去魔門當了王……後來,她因為意外昏死了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後,就天翻地覆了,很多事情,跟著這場意外銷聲匿跡,徐轅和雲藍得以封口,她得到越來越多的林阡的寵愛,也漸漸忘卻了這場愛在萌生之初遭遇的種種阻撓,以及災難。


    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所有的不解都茅塞頓開,原來對於她的身世,林阡選擇的是掩蓋,不惜用他的命去掩蓋,後來,又以他的權力來對天驕都封口……掩蓋,封口,並非因他在乎,也未必是因聯盟在乎——因為她在乎啊……


    “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引以為傲的,全都是侮辱。她走在興州城中,一時不知此身何往。


    不想那年聯盟跟阡的反目混戰變成一場空,不想那年阡的辛苦掩蓋輾轉流亡變成一場空,也更不想這些年來她的所有經曆都是一場空,吟兒總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冀強撐著,隻要沒人揭穿,那就安於現狀吧,那就繼續做鳳簫吟,做林念昔,不觸碰“完顏暮煙”那個名字,那不是她,那不是!


    一陣冷風裹雨掃過,透心的寒。她猶感靈魂已經被那風雨帶走,迷惘地停在街道上四顧,最後掩麵蹲在路邊。


    不是完顏暮煙?那真是自欺欺人。靜下心來想起完顏永璉,她不是沒有恨過林阡,她真的恨透了他!那一個,到底是她的親生父親,他就眼睜睜地看她一次次地撒嬌說要找父母,一次次都那麽殘忍和冷血地假裝不知道,他掩蓋的,是她最想知道的身世!甚至,柳月慘死這麽多年完顏永璉一直在找女兒,他林阡,卻不給完顏永璉任何機會,折了完顏暮煙的誌向,讓她越來越愛他,無法自拔。不僅如此,他還鼓勵她做他的盟主,一生一世都做他唯一的盟主……


    但血濃於水,她的使命,本不是抗金,而是要滅宋!她本該為完顏永璉拿起武器,跟父親一起為柳月報仇,繼續那場因南宋軍隊抗爭不屈而中止的隴南之役,林阡是什麽,林阡才是敵人的核心、至高無上,才是她不顧一切要打倒的最大目標……完顏暮煙,你怎可以做你敵人的盟主,和俘虜?!


    荒唐姻緣,竟讓兩個最不該相愛的人,執手霸業,生死相許。


    林阡萬萬不該忽略,論偽裝,吟兒比誰都擅長,她就算該哭的時候都不掉淚,當年暗戀他的時候她就做得到,現在也一樣。她借著傷病的名義,即使跟他到了散關來,都萬般聽話地沒有上戰場,沒有跟任何一個金人交過手——她隱隱懂了,為什麽林阡寧願她對付蘇降雪、魏紫鏑甚至郭杲,都未必支持她對付一個簡單的北鬥七星。


    阡投身於前線戰場,回後方的機會漸次減少,但每次回來,她都還是一如既往,給他幸福,給他心安……“雲煙姐姐,為何你臨走之時,對我作出這樣沉重的要求……”每次林阡走後,她獨自一人,總是難忍心傷,失聲慟哭,她不知道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受不了說不好哪天會悉數爆。愛情,身世,理想,何以要這樣煎熬!


    清晨她又一次送走了他,正憑欄看著說遠也不遠的大散關,嚐試著想從金國看散關又會是個什麽模樣,不過是換一個立場……正巧藍玉澤前來送藥給她,她一邊機械地喝藥,一邊對玉澤說起過往,說她二人其實很早就已經認得,是啊,根本是姨姐妹,怎會不認得……


    藍玉澤苦笑,是啊,很早就認得,同在大理多年,也曾同愛上一個男人。


    “曾經,藍姑娘的理想,是等天驕回來,等了兩三年;曾經,我的理想,也是等到我失蹤了兩年的未婚丈夫。我們,大概都不曾想到,我們的人生,會被他一個人改變……”吟兒歎了口氣,藍玉澤一怔,看出她近來的臉色極差,心一顫,兩個月來,因見她傷病惡化,已數次加重藥力,樊井說再加重隻怕她吃不消,可為什麽,還是沒有絲毫好轉……


    “見到他之後,才現,他才是最契合自己心意和理想的那個人……就算我們後來,重新見到了天驕、林陌,非但沒有動搖,隻會更加……更加堅定……”吟兒呼吸不暢,斷續喘著粗氣,藍玉澤驚得趕緊將她扶坐下休息:“盟主!”


    吟兒慘笑了幾聲,可是,自己的心意和理想,都有可能是錯的呢……


    玉澤正待要叫軍醫來看,吟兒卻伸手將她拉住:“藍姑娘,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麽?”


    “什麽?”藍玉澤一怔。


    “如果我,活不完今年的冬天……幫我照顧林阡吧……”吟兒噙淚,微笑,“別看他身邊有那麽多好女子,他真正已經不敢再愛了……雲煙姐姐已經是個過去,我知道,玉澤姑娘其實很想走出去,可是,可是能不能為了救他,別走出去呢……”


    玉澤驚在原地,一臉怒容:“盟主,你在說什麽胡話?!”


    吟兒罕見地不停淚流:“他喜歡人多,喜歡熱鬧,他很怕一個人,這世上有那麽多人愛他,敬他,為他生,為他死,可他,終不過是個孩子……一個需要人照顧、教人怎麽也放心不了的孩子……”


    “既然放心不了他,就不要輕言生死。”玉澤搖頭,低下身來,握住她的雙手,“怎麽會活不完,樊大夫說了,已經有新的解藥……不要胡思亂想啦。”柔聲勸慰,也黯然神傷,“雖然他不說,可是我要對你講,你若是真撇下他一個人去了,就太對不起他了,這些年來,他為你付出的實在太多,放棄的應當也不少,我雖一知半解,但大抵明白他的為人。他有王霸之業,卻獨獨娶你一個,這並非他不喜三妻四妾,實在因為有你已經足夠。當年他有我之時也可以有雲煙,有雲煙之時也可以有你,可有了你之後就再也沒有別的女人。足以證明,你的存在,對他來說何等重要。他身邊那麽多好女子,他不是不敢再愛,而是不屑於再愛了,因為他心裏清楚,就算愛了她們也定然不及你萬一。所以,就算曾經的舊愛,哪怕雲煙姑娘回來,也不如你能照顧他陪他。


    “當日在饒鳳關,我和你現在的心情應是一樣的,說實話,我不是沒有不服氣過,我也曾希冀勝南他能回頭,我更猜度,勝南他不肯再與我接近,原因在我的清高。可是那天,什麽事情都清楚了,即便我病得神誌不清了,就那麽脆弱地哭著要拉他手,他都搖著頭狠心絕情地不給我握。”玉澤回憶的時候苦笑,“卻就是那一刻,我徹徹底底地死心了,哪是我的清高?分明他心裏沒我啊……後來,厲夫人的一句話也點醒了我,她說有了你的林阡才是最好的林阡,正如有了她的厲風行。我突然有些領悟,愛一個人就該成全最好的他,我該放手也給自己一份成全。這世上有那麽多的英雄豪傑,未必每個都有他林阡那麽好,可是也許有了我的那個人,會和我一起完成最好的那份業……所以,盟主,你拉不住我了,我已經走出來了。以前的那個藍玉澤,已經被親生哥哥掐死了。”


    說罷笑歎一聲,抬頭看著吟兒,吟兒隻愣愣聽著,忽然問:“那麽,可找到了重生後的那個人麽?”淚水雖還掛在眼角,她卻明顯很關心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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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澤今天可真是挖心掏肺才勸好了她,看吟兒總算沒那麽脆弱,玉澤也心安了,歎:“或許有,可惜未必屬於我……”


    “怎麽,是宋賢?”吟兒看出她麵露難色,如果是徐轅、宋恒,怎可能欲言又止。


    “說不清。”玉澤勉強一笑。


    “然則,宋賢已經失憶了。”吟兒失神,若能忘了一切多好。


    “我也以為,他失憶了。”玉澤垂眸。


    “咦?真是假裝失憶的?”吟兒一愣,笑,“我就說嘛,誰會那麽窩囊,失憶就失憶了連最愛的人都忘了?”低頭思考了半日:“怕真是沒有對你忘情呢……卻又怎生和蘭山在一起?豈不是……害了蘭山?”


    “這段時間,我想了許多。如果,當初宋賢沒有失憶,會不會早就撼動了勝南在我心裏的地位,如果,不是因為勝南已經給這份情判了死刑,我又會不會回頭去看見宋賢,如果,宋賢現在不是跟蘭山在一起,我每當想到他的時候,還會不會有這種心中一刺的感覺……但世上,哪裏有這許多如果……”玉澤憂愁地說,“所以這感情,當真說不清。”


    “這種感情,誰又可以定義為不是愛。”吟兒正色說,“你先該做也唯一能做的,就是確定宋賢的心,他到底是要蘭山還是要你,當機立斷去找他說,‘不要再偽裝下去了,如果明確不愛蘭山,不要耽誤了她,長痛不如短痛。’‘不給你我一個機會試一試,怎可以斷定我二人一定是為了林阡而活?’”


    玉澤聽得愣在那裏,久久沒有回應。


    吟兒一怔,哦了一聲笑:“當真太不矜持了……”


    “也許玉澤今生,都會被自身性格害死。”玉澤歎息了一聲。


    “哪怕為了蘭山的終生幸福,藍姑娘也該放棄自身矜持。”吟兒搖頭。


    玉澤點頭:“盟主說的,卻也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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