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o9章 瀕死之境


    自開天辟地以來,世人總把征服巔峰當成偉大和成功,到頭來以白骨碎屍堆砌出更龐大的一座山,以爾虞我詐爭奪著通往山頂的要道,卻終於隻能一覽眾山小。永遠沒有人比山脈雄偉壯闊,終隻可身陷此山中……


    刀槍碰觸的那一聲鼓震,林阡猶如單騎深入槍林,任由著這強烈的感受將自己緊緊包圍,他知道,一入此山,再難逃脫,順著槍尖看去,努力地看去,看見的是自己的飲恨刀鋒,再怎樣快意縱橫,也始終離不開這巍峨群山——他隻是一個僥幸到半山腰以上的刀客而已,沒有出口,卻更沒有後路!


    寒澤葉冷靜地看著飲恨刀淪陷在浩瀚槍林之中毫無蹤跡,自是剛剛出手敗局已定,奇跡能夠出現的地方全部封死,回轉頭去看對麵擊鼓的金兵:不錯,薛無情既不是要林阡同他較量,也不是要看看林阡馬上功夫,他要的,是“三通鼓內,林阡戰敗”!


    林阡適才遭遇賀若鬆內力大損,一通鼓內抱守元神、隻守不攻,恐怕體力已是消磨殆盡,更何況他的馬上功夫,不及薛無情諳熟!兩通鼓內林阡若還活著,亦是身受重創,傷痕累累,氣息奄奄,三通鼓……他的麾下們,怕早已棄甲曳兵,繼而全軍覆沒了!


    未至片刻,林阡已然體力不支,刀法淩亂,呈挨槍之跡象。隨著戰馬不斷更轉變換,眾人眼花繚亂,分不清哪一個是林阡,哪一個是薛無情,空餘一支槍,一雙刀……


    沒有複雜的招式,卻是林阡有史以來敗得最快的一場戰鬥!他堅持著不戰敗,卻聽見自己的鼻息越來越不均勻,心情愈加沉重。薛無情的槍,宛若平地遊龍,銜山吞江,如若說林阡之刀乃霹靂震九州,那薛無情之槍正是遙賞齊州九點煙的瀉水之海,比他飲恨刀更加蒼茫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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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時,林阡臂上掠過一陣涼絲絲的刺痛,中了第一槍,便無法抗拒下一槍的來襲,憑血肉之軀,實在負荷不了!


    餘光裏白花花的浮影,重合交疊飛流轉,他的肩漸漸地像被兩隻無形大手狠狠往下按,熱風炙烤著他的傷口,燙下他的血——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這一葉經曆大風大雨的扁舟,怎敵得過侵吞無數巨帆的海浪!


    可是因為有壓力,才證明臂和肩安全地存在於自己身體,他還沒有徹底失敗——林阡滿頭虛汗,放棄了攻擊,靠著僅餘的一絲氣力從自己身體各個角落調用著,而薛無情麵對著筋疲力盡的自己,卻正是遊刃有餘,勢如破竹!


    林阡什麽話都講不出,什麽事也不可分心去想,然而就算他方才未曾參與和賀若鬆的激戰,恐怕也無法三通鼓內不敗!


    為何這一通鼓,遙遙無期,屢盼不完!林阡心頭亦是鼓聲大作,虛弱之下的大費體力致使他極度焦躁,寒澤葉清楚地看見槍尖紅色的血跡,明白林阡繞來繞去還是終究在死胡同裏麵出不來,前途當真是零落星火、黑暗輕幽……


    寒澤葉微微皺眉;我若是參戰,必定能幫主公緩解不少體力,亦可抗衡薛無情、一舉兩得,可若是以二敵一,無異於否定主公實力、削弱己方士氣,而此一役,抗敵根本便在此二字——士氣!!


    失神瞬間,寒澤葉又聽得一聲熟悉鳴響,同時唐羽慘叫一聲,澤葉循聲望去,不由得情不自禁,也跟著微呼——


    他不知那一刻自己臉色是慘白還是灰黑,他也不知道當時他眼神裏有沒有透露出他內心的怖懼……他隻記得,他忐忑著短刀穀少了林阡會是個怎樣悲慘局麵,那一槍下去,林阡立刻血濺當場,出師未捷身先死!他最害怕的情景在最抗拒的刹那沒有預兆地驚現,他喉頭被勒緊了,他想到了太多以後的事情,可是無論哪一個以後缺了林阡都是不成立!


    什麽是終點,什麽是盡頭,什麽是結束,什麽是墳墓?!


    阡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崩潰和死亡,也從來沒有如此這般絕望和自棄,明知不可能勝卻心有不甘,不甘卻又沒有任何分寸和把握!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伴隨他一生一直苦苦糾纏的躊躇和堅持,忘記了他手中已經再難握動的飲恨刀,忘記自幼就經曆的戰場上每一個似睡又醒的夜晚、到底是什麽支撐他活了下來;忘記每一夜流淌的空氣和月光還有投射在地上他唯一的影子、隨著年月的蔓延慢慢地漸漸地不停變化……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才是死亡,疲憊、荒涼、淒寒、無奈、脆弱、孤獨、苦澀、痛恨……原來就算有再長遠的打算,再窩心的夢想,或者再多再累的負擔,再高再險的路途,他依舊可能活不到明天,他依舊隻是身不由己被生死愚弄,他渺小不過,他殺得了再多的敵人,也還是在通往被殺的絕路上,追逐著一場無止境的噩夢,他隻是風中一粒塵埃,沙裏一顆碎礫,來不及辨明方向便飄蕩遠去,瞬間沉沒;他隻是一簇稍縱即逝的火苗,來不及點*幕就消亡,屍骨無存!他在這條路上多久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不知多遙遠了,從他堅定信念那一刻起,他淡薄了生死界限,任何打擊都侵蝕不了他的堅定,他瘋狂地熱愛戰爭,他不懂這種賭命其實是目空一切的狂妄!當他把一切,所有,他整個人,整顆心全部壓軋在拚殺之中,為何單單記不起他一腔灼熱的鮮血,終於不敵一隻普通的槍尖,一把平凡的戰刀?!


    人空有軀殼,器徒存利刃,然人可馭器,偏亦易斃於器。他們這群以征服天險為己任的高手們,總是要忽略這一點。武功蓋世,無敵天下,四方俯,五湖稱臣,那又如何?擁擠喧囂的曆史上,都隻不過是自言自語,孤芳自賞的狂徒,不到百年,全然一掊土。


    以弱於草木之質,與刀槍爭鋒,與日月爭輝,與金石比堅,與山河比固,笑一場江湖人生,恰蚍蜉撼樹,天涯夢斷,空一魂魄何足道哉!


    林阡馬失前蹄的刹那,心底裏充斥著的全部都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死亡的驚惶、畏懼和怯懦,待到摔落在地,滅頂之災撲麵而來,空蕩的二十一年呼嘯而逝,什麽回憶也衝不進腦海裏,沒有泰安三兄弟結義時的少年情懷,沒有楚江臨終前流露出的父愛深情,沒有川宇和他交鋒時刻眼神裏的孤獨,落寞和不解,甚至沒有吟兒!或許他不願意去想他們……


    隻有那穿心裂肺的疼痛,毫不費力地占據了他的思緒,他看不見他的胸口有沒有被槍刺入,後背卻已經無法挺直,劇痛激烈蔓延在他上身,洶湧聚積,不同輕重的爆裂感硬生生地割離他的頭頸和身體,血脈骨髓驟然空了,與賀若鬆對立後殘留的冰凍來不及融,已經向另一個極端白熱化,他體會不出這是痛快還是痛苦,整個上身被凝固成枯骨脆架,一擊便折,而上身受力過猛,更逼迫得腿腳近乎萎縮,致使他整個人無力地癱倒在地!那時那刻,他心裏,腦海裏容不下第二個念頭了:他還活著麽?還活著麽?他沒有意誌和信念,他根本沒有希望他還能活下來,也不願再活——身異處的斷裂感覺……這一生竟緣盡於此麽?!


    他獨身一人闖入的荒涼山穀,用一路凋殘迷惑他,昏惑漆黑的狹道上,他四周獨獨剩下遠山的模糊輪廓,天沒有全黑,明亮卻越來越微弱,更加飄忽不定,他望眼欲穿,期待著第二個人出現,渴盼著夜晚徹底淹沒他好讓他迎接下一個白晝,然則近呈土色的光線裏,他看到的,是嶙峋山石,飛岩懸空,是蜿蜒末路,一條又一條道路交錯淩駕穿越彼此,惟獨沒有的,是生命——連風聲鶴唳也沒有……不,隻有他一個,淒愴地活在這個位置,什麽人也看不見……


    無疆無域,時間繼續消沉著,山穀消失著,石穿複堅,舟沉又浮,頂天巔峰被削為無底裂穀,孤身島嶼遷移到萬裏以外的6地,白骨,爛柯,天塌地懸,滄海桑田……又有什麽,比自然更強大,更令人悲痛欲絕,比命運更強悍,更令他一個人在漫長的孤獨裏惘然,拋不開懲罰。無極的枯燥,無盡的單調,千萬年來,盛極而殺,物極必反,獨獨不變的是,一直都隻有他一個人。記憶遠了,風逝如哭,不聽蜉蝣怨,不羨彭祖壽,他隻想醒過來,逃出他一個人的夢魘,逃出這太過真實的虛幻……


    滿山風雪,無路可晴。


    冷風後麵,飆著灌鉛的密雲,壓得那麽急迫,蓄謀著飛來橫禍,生生死死,又有誰當真能操縱?!


    而今一敗,他當真是不甘死,不望生!生無可戀,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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