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命斷魂送


    自今年五月起就一直留駐於儀隴的莫非,這半年來的心情都可謂翻江倒海——隻道是天意弄人,偏偏金國奸細之中,屢犯儀隴的兵馬來自黃鶴去!他從小就誓要殺害的親生父親,他耿耿於懷終於認定其為心魔的那個人……


    盡管林阡在知情之後,曾一度詢問過他需不需要調遣、避開親生父子交戰,但莫非骨子裏不願逃避現實,於是對林阡立下軍令狀,絕不會因黃鶴去而過分緊張或過於疏忽。終於,從六月到十月,林阡都放心地把策應廣安的儀隴交給了他……


    也便是說,雖然目前聯盟的戰鬥重心在邊關的北鬥七星身上,但林阡五月就布置好了儀隴、南充、達州三地,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任金人接近廣安胡作非為!莫非、海、錢爽三人,使命同等艱巨,作用一樣重大。


    然則,如賀若鬆對銀月所說,九月底,他和黃鶴去針對廣安黑曖昧和諧道會的封鎖和戰鬥就已然開始,當時,由於洪瀚抒正巧返回了西夏、孫寄嘯又負傷在身久疏戰陣,鄭奕郭昶一時之間無法應對兩大勁敵,黑曖昧和諧道會自是兵敗如山、血流成河。


    “對外封鎖,對內打壓”——林阡怎樣對付蘇降雪,賀若鬆就怎樣對付了黑曖昧和諧道會……


    不同的是,林阡的封鎖是堵,賀若鬆的封鎖是殺!


    每一路意欲逃出廣安、尋求救援的黑曖昧和諧道會兵將,在出山的半道上就慘遭截斷,石子亂落、萬箭齊,慘死於溝澗者,不計其數。僥幸遠離戰亂的一幹人等,還不容喘息一口氣,又遭追殲,疲於奔命。


    如此,能到儀隴、南充、達州報信之人,寥寥無幾,即便到達,也隻剩一口氣……


    黑曖昧和諧道會危如累卵。


    十月初七,莫非和部將們多喝了幾盅酒,醉倒在軍營之中。深更半夜,照看他的莫如一直沒有睡著,營外風雨交加,雷輥電霍,莫如愈膽怯,起身到帳前來,天氣陰沉得給人一種不祥之感,莫如隻看了一眼遠方無垠的濃黑,覺得空中那一抹即將消失的月,便像深陷在沼澤裏永遠不會再出現那般……不由得懼從中來,心髒越跳越激烈,周圍卻越壓迫越死寂。偶爾一隊巡邏的士兵過去,景象虛幻得竟像和另一個世界擦肩。


    對,這是個陌生的環境,這些年,她一直沒有習慣陌生。她知道,自己過於怯懦,甚至都不敢出自己的聲音,她對未來的一切都采取投降態度,而過去的所有也全都得過且過……好像沒有莫非在,她一個人就無法生存似的,在這個微冷的天氣裏,回到莫非身旁,她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四下裏一片沉靜,雨開始下了,雨終於停了,循環往複也不知過了多久,擊打地麵的回音似有若無,除了這些,莫如聽不見任何響動來撫慰她空虛的心,世界已經熟睡,她不時站起身來,重新張望帳外,泥濘小路上斷斷續續有些渾濁的亮色,她哆嗦著,總覺得暗地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窺視她,可當往帳外望時,隻有無盡的秋雨,而小心翼翼轉過頭去,除了正在酣睡的莫非,什麽都沒有。


    莫如的心從懸著的最高點舒緩下來,用力捶打著自己的心口安慰自己不再害怕,看到莫非的睡相才舒服了些:哥哥,這麽多年,我們還在彼此的身邊……


    突然間,一隻熱乎乎的略帶粘稠的軟物一把吸附在莫如手上!


    莫如隻覺心髒一癢,當她意識到這不是虛幻的瞬間,她整個人一顫嗓子立即就啞了,那軟物四周散著熱氣,綿綿無力地搭在莫如的脈搏上,一直沒有動,莫如也動彈不得,那應該是一隻手!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莫如當場被嚇得魂飛魄散,眼淚霎時斷線!


    她畏縮著想後退,但手背像被那隻手強行嵌入了,炙熱感逼迫她轉過臉來重新看著這個人,對,不是鬼怪,是一個瀕死之人!


    莫如難以置信地望著這個距離她根本已經毫無距離的血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蓬頭垢麵地站在營帳前,似乎連呼吸都沒有,緊閉的臉上更是一片紫色,鼻子和眼睛都像被血肉橫堵在了一起……可是看得出,這還是個少年……


    他指縫間也全部都是腐肉,蔓延出強烈的血腥氣味,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快……快……救人!”


    莫如又恐又驚:“什……什麽?”


    “救人……”還不及問,那少年已然油盡燈枯,一聲巨響倒斃於莫如麵前,隻是臨死之時,手還指著南麵……


    這聲巨響,淹沒了莫如的耳朵,她喉頭一陣劇痛,來不及哭,不敢再看這個少年的臉,她甚至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究竟是什麽考驗!


    然而她立即憶起了那個關鍵的字眼:救人!


    快去救人!


    莫非已經醉倒,不可能號施令,她自然要幫他做決定,確保駐軍大隊人馬安全的基礎上,派遣些兵將到南麵的野郊去搜救。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在派出十幾員將士之後她緩過神來,看見一個忽然被命運控製得膽大的莫如出現在自己眼前,她想喚她回頭,可那個莫如,卻策馬直朝南麵的野郊,毅然決然。


    莫如糊塗了,她看到那個絕塵而去的莫如,思緒才漸漸地回歸**……不能回頭了,膽怯卻再一次襲上心頭……


    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這片茂密的樹林裏,一路走來盡是肅殺和血腥,夜半激戰,陳列堆疊的都是無名者的屍體和刀劍。


    顯然,莫如來晚了一步,一夜之間,一切與戰爭有關或無關的人,全都命斷魂送!


    莫如氣喘籲籲站在一群屍體中間,還來不及召集周邊的兵將,當即就頭暈胸悶,加上不可抗拒的恐懼,她捂住嘴幹嘔著卻吐不出來。


    就在此時一隻夜梟掠過天際出一聲沙啞,莫如踉蹌著跌跌撞撞摔在血泊裏,哭著喊著爬坐起來。驀地,她腳下一個男人睜開眼睛,狠狠攥住莫如的腳後跟,莫如意識到了什麽,擦幹淚急忙蹲下身來:“少俠,你還活著?”


    那男人臉上像爆裂開一樣,滿麵血膜中盡是如沙礫般的黑色凝塊,他神智雖清醒,明顯已回天無力:“你……是莫非身邊的人?”


    莫如驚悚地看著他,點頭。他慘淡的臉上露出安謐的笑容:“將……將這把劍,交給他,他看見了,自會明白……”


    他一邊將身上佩劍解下交予莫如,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耗盡了最後一絲氣,驀地他胸中血如崩噴,手舉在半空中倏忽垂了下去。


    一陣風烈,莫如藏好那把劍,聽得樹後麵人聲響動,不知是敵是友,趕緊躲在陰暗之處,外麵是個女子的聲音,冰冷地響徹莫如心肺:“再仔細搜!怎地如此不細致,莫要讓一個人逃生!?”


    莫如認得這女子,淮南時期她就和黃鶴去一起作亂無數,人如其名的冷冰冰!既然是她來了,莫如當然要保護好自身安全!


    這群金人個個蒙著麵,已經提著刺刀舉著火把四處搜尋,他們照亮此地的一刹那,卻帶給別的領域一片陰霾。


    莫如忍著悲慟沉默不語,任金人的刺刀已經紮進了離她不遠的樹叢裏,落下的針葉也砸在她本應幹淨的臉上,肮髒的枝椏劃破了她的臉頰……


    忽然這群人都停止了肆虐。


    莫如從樹葉的縫隙裏看見了自己一路走過的泥濘,這場雨,將她徹底暴露了!這些腳印,直接通往她匿身之處,也就是這群屠夫眼神交匯之地!


    死寂。穿過遍布的屍體,一個黑衣人向莫如舉起了刺刀……


    說時遲,那時快,莫如果斷地從樹後麵跳出身來,尖叫著揮劍亂砍直將針葉往金人那邊散灑,瘋了般沒命地逃生,金人們本來就心存顧忌,又被漫天針葉耽擱了一會兒,到給了莫如奔離的最好時機,但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莫如這次是真被嚇慘了,不分南北,一路狂奔,連水路和6路都沒有分得清,總覺得身邊一直有人在追、在殺、在逐在趕,耳邊充斥著鑼鼓之音,心裏的一切都彷如被打翻了……


    渾不知跑了多遠,多久,直到幾天之後,才終於從驚悚中走出來,確定金人不會追到她了,辨明了自己所在,唯恐莫非心急,趕緊要往回趕。


    清晨,渡口,莫如顧不上自己體弱,使勁往那渡船上擠,是時在莫如身前的是兩個爭搶著上船的男子,莫如沒有在意,也萬萬沒有想到一疏忽差點失足。好不容易慶幸著擠上了船去,在那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的裙帶被人拽了一下,腦海中本能想到“盜賊”二字,再下意識地去摸那把本應存在的劍,空空如也……


    那個死難的將軍,用生命保護的武器,和借此傳遞的情報……不見了!不見了……


    莫如還沒有來得及躊躇,已經被人群擠進船中央去,她想叫喊,可是喉頭被狠狠堵住了,一種莫名的罪孽感襲上心頭,她沒敢喊出聲來,而船,也已經離岸……


    她腦海裏刷的一片空白,呆滯地望著河岸上迷蒙的一片,腿一軟,差點倒在人群裏。四周圍僅餘沉重的呼吸,仿佛所有人都剝奪了她的空氣。她的心一陣悸動,這一次,隻是因為無人陪伴,難道她已經習慣依賴,還是要怪這個世界紛繁離亂?她的淚水,不爭氣地模糊了雙眼:不,不,怎麽可以這樣……偷劍的盜賊,在岸上,還是在船上,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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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嚇和恐懼徹底zhan有了她,並驅逐走責任感,她驀地被林阡麾前的治軍之嚴所擊潰,決定隱瞞這把劍的存在,因為這世上除她之外,再沒有人知道,又也許,這份情報並不重要,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弭……


    散著薄霧的川地清晨,莫如深呼吸了一口,壯著膽子選擇隱瞞,往駐地走的同時,她心疼莫非找她焦急的模樣,她也難受著幾天拚命保護的竟是一場空……越往北去,道路越顯得寬闊,她的心魔卻時時刻刻籠罩著她,那些瀕死的人們,那群該死的竊賊……


    遠遠地,她看到莫非在軍營前等她,她的淚不爭氣地落下,此刻她脆弱得生不如死,真想把生的一切全都告訴給莫非聽,盼他安慰,撫平自己的傷……


    莫非一步一步迎上前來,莫如心頭一陣暖流流過,平靜地走到他身前,料他會急促地問長問短,對,什麽都會過去的,那件事也許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危害……莫如眼裏刹那間充滿了希望,微笑凝視著莫非。


    莫非臉色有點兒奇怪,憂鬱、焦急寫滿在他的神色裏,他的眼神不停遊移著仿佛不認識自己一般,宛然自己形同虛設!莫如滿腔的恐懼和溫情驟然被更巨大的恐怖壓倒,還來不及想明白,便有一個將士掠過自己身邊,莫如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詫異地現,原來莫非等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這個將士罷了!


    她猛然懂了,在敵人是黃鶴去的這一役,莫非將他自己全部奉獻給了戰爭,他不停地作戰以此實現他人生的價值,以此減輕他為了黃鶴去而生的罪惡,不到半年而已,莫非就變了,變作了另一個人,不再為愛奮不顧身,而為了功業殫精竭慮!


    莫如傻傻站在莫非身邊,反複回想,不錯,這幾個月來,莫非沒有一句關心她的話,沒有與她獨處賞景、共馬觀花,不再在睡前與她蜜語甜言、把戰場風雲當故事講給她聽……而隻是見麵時鎖眉,離開時麵無表情……她不是個小氣的女人,就隻得暗自垂淚。


    莫非對麵那個將士看見莫如,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莫非尷尬地掩飾局麵,回頭來淡淡對她:“如兒,你回來了,先回去休息,我還有要緊事要做。”


    莫如背對著莫非挪了幾步,心驟然被撕裂,這一幕,難道是天意,讓她依存的男人親自驅逐開她?莫非冰冷的語氣,一遍又一遍提醒著莫如,他不隻是她的靠山,他厭倦了包袱,他要一份屬於他的天空……


    她目送莫非等人的背影消失,轉身回到營帳之中——回到家裏,就真的安全了嗎?依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這是她的家嗎,還是,這隻是莫非的家……


    可是哥哥,我必須理解你們,你們是英雄,你們必須以功名為重……她伏在床邊,昏昏沉沉睡死過去,隻想一覺睡醒的時候,生的所有事情都一筆勾銷,恍如一夢。


    當時,誰都不可能了解,這把九死一生終於接近了莫非,卻因為莫如的不小心而失竊在盜賊之手的寶劍,是黑曖昧和諧道會二當家郭昶的“繁弱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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