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三死三生


    眼前的世界,被那道迎麵而來的炫目割裂。


    空間再也無法銜接,當兩側的時間都脫節。


    吐雲喊雷的青龍神獸,正對著戰地掀起大亂,刹那風雲失色,天翻地覆。這樣的場景,盟軍有一半以上都見識過,身在其中,無不覺全身骨骼被強行衝亂,所謂“散架”,貼切不過!


    盟軍是紛亂的,慌張的,驚恐的,失措的,而光牆另一邊的阡吟二人,記憶率先被外力洶湧地吃了進去。


    記憶既被吃了,人當然跟著一起……


    前一瞬,林鳳也嚐到了和盟軍一樣粉身碎骨的麻木,下一刻,便被這道強悍的光束擊落崖下,橫穿過掛落山間電力非凡的瀑布——什麽叫支離破碎魂飛魄散?濃雲井裏的電瀑說了算!


    這便是盟軍在崖底無法現他們的原因——阡和吟兒,被青龍神獸打入了濃雲井中的電瀑之內!別說盟軍沒現瀑布的後麵另有通道,就算現了,電瀑的表麵全是激蕩的電流,由膠狀的液滴沉降而生出電擊之勢,除非瞬間進出,否則必被電死!


    或許在黔西魔門之中,才會體會得到人力到底要多渺小,無論是熔窟、城門、青龍、電瀑、寒潭,甚至桃源村裏的“恐怖食人蘑菇坑”,全都是天塹……


    經過這青龍和電瀑的連續打擊,饒是吟兒都感覺肢體麻木、靈魂出竅,更何況本來就生命垂危的林阡?吟兒恢複神智的時候感覺阡一定已經死了,霎時仿若失去一切,情不自禁失聲痛哭。觸碰到他還在燙的身體,卻不敢去探他鼻息,耳邊反複回蕩著的,一直是他最後的關心:“她的罪,也由我來償。”


    “傻丫頭,怎麽哭了。”耳邊響起他略帶疼惜的聲音,卻虛弱到了極限,此時此刻,世間也唯有他一個人疼她了,可他明明不該為了疼她、支離了他的天下、傾覆了他的人生……他不是魯莽的人,他肩負著太多的責任,他卻為她明知故犯……


    “不要死……若是你不在了,黔靈峰我陪誰去……陪誰去……”吟兒流著淚,嘴上說的,卻跟心裏想的完全相反: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罪人,可是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不能動搖隱居的念頭,否則就更加對不起。


    阡微笑:“這次我不是沒頭沒腦,我還留了半條命。”輕輕摟住吟兒:“留了半條命,一起回黔靈峰……”


    忽然吟兒神色一變,噓了一聲:“有人……”


    阡一怔,凝神去聽,果然不遠處有動靜。不禁與吟兒麵麵相覷:怎麽這裏也會有人?


    那邊來的人,顯然是聽到了巨響才點亮了燈火過來看生了什麽,然而雙方一個照麵,全都出乎意料大驚失色——


    來者誰人?偏就不是別人,魔門六梟裏的最強高手,整片黔西魔門唯一一個誓死不降林阡的人,邪後林美材!


    當年盟軍與魔門最後一戰,林美材的親信全體覆沒,林阡大軍壓境,她單槍匹馬,傲然獨立,堅決不肯投降,道出了四個字“王不降王”;即使最後兵器已經脫手,她隻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隻要我林美材手裏有刀,哪一把不是落川刀!?”所有人都以為她可能自刎殉節的時候,她留下的是“黔西多才俊,卷土必重來!”


    這樣一個女中豪傑,王者氣魄已是罕有,更難得的是她寧苟活、不枉死,甘願以一生的時間來殉魔門——林美材,一直都是林阡和吟兒想要收伏卻由衷敬佩的勁敵。阡更曾對盟軍說,魔門是因為有她林美材,才在盟軍麵前,苦撐了半年。


    戰敗之後,她一個人藏匿在濃雲井的電瀑裏臥薪嚐膽。濃雲井本就偏僻,電瀑更加隱秘,絕對沒有魔人甚至寧家本地人能夠騷擾這裏。她與世隔絕將近半年,想不到,會在今夜如此諷刺地與這個唯一擊潰她的敵人重逢……


    然而,現在不是林美材孤掌難鳴,而是林阡眾叛親離!


    林美材萬萬想不到林阡也會落難,依她的思路,當然以為他們是來對她不利,愣住的同時右手已經碰觸她腰間的刀:“你們倒是送上了門來。”


    “今夜真是歇不得,一戰緊接著一戰!”吟兒冷笑一聲,說交手就交手。她手上的惜音劍,是他們倆留存的唯一兵器了。


    林美材的武功本就在吟兒之上,當仁不讓是女子中的第一人,現在可謂是以逸待勞,吟兒顯然越戰越不濟,可是,現在吟兒是僅有的戰力……


    阡真是料不到,當他犧牲了一切總算擊退了盟軍,竟還有敵人在前麵埋伏著他。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話,前半生作孽無數,後半生後果自負。果不其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而他林阡,實際有著滿天下的敵人!


    不該懈怠,真是連半刻都歇不得!


    緩過神時,看吟兒一劍“煙如織”刺去,縱使不改飄渺靈幻,也還是在左胸留了個大破綻,當此時,林美材出掌直襲,吟兒沒有防禦,吟兒想全心全力地把這一劍刺入林美材的身體所以根本沒有防禦!


    孤注一擲的吟兒,三十招不到就選擇了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招式……是的,已經累得不能再打了。


    阡本能站起相迎,其實吟兒這一劍最好的補充,正是飲恨刀刀譜裏的“平林漠漠”,若手中還有刀在,理應能夠克敵製勝……現在,卻隻能硬生生地接過林美材這一掌了……


    而顯然地,林美材更看重的敵人是他,所以隻對吟兒留了三分防備,七分攻勢全都傾注給了他——所以,必然輸給吟兒,卻一定會贏他。


    隨著吟兒那一劍準確無誤刺入林美材的肩,阡不堪林美材又一掌的重創,哪還支撐得住,說倒就倒了下去。


    片刻之間,胸口像有一把利刃一邊來回戳一邊反複絞,五髒六腑忽而劇痛忽而麻痹,血脈時而堵塞時而流通時而又阻滯,體內真氣大亂恐怕連神仙都解不開這麽多的死結……


    然而蹊蹺的是,雖然倒下了、沒有力氣再睜開雙眼了、無法用上哪怕一絲力氣了,知覺並沒有流失,或許是因為過度的灼傷和痛楚使得他無法被傷勢麻痹,即使暈了過去,也根本還能聽見。吟兒,我擔心你……


    此刻吟兒的手冰涼。他暫時不能再保護她,卻希望林美材能夠保留著一份好奇,而暫先對吟兒手下留情——畢竟,林美材對吟兒,一向沒有殺機。


    他瞬間想笑,如果所有的敵人都像林美材一樣,能夠全心全意地仇視他而不牽連他的女人……


    “他的飲恨刀呢?去了哪裏?!”果不其然,林美材驚愕地看著“昏迷不醒”的阡和心神不寧的吟兒。她不可能看不見林阡滿身是血,而吟兒卻完好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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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了,扔了。”吟兒麵無表情,生無可戀。


    林美材上前要看林阡傷勢,吟兒冷冷推開她:“他死了,你別過來!”


    “他……死了?”林美材一怔,“等等,到底生了什麽?!你們,難道是在被誰追殺?!”


    “被一群,強說我紅顏禍水的人……他從前、所有的戰友們……”吟兒冷笑,絕望,“一夜之間,他所有的麾下,全都與他決裂,他的飲恨刀,也丟下了……”


    阡忽然現自己全身無力的緣故——因為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急劇地聚集在了胸口——還跟適才在狡兔之窟的情景一樣,突然之間的戰力提升,他本來以為,那是飲恨刀走火入魔了,但現在才察覺,根因不在飲恨刀……


    真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能量,抑或生命力,在血管內外並行澎湃,吸收著來自全身各處的氣力。適才自己拚命地壓製著它,卻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難以壓製,且瘋狂地直燒向自己的心髒。後來在斷崖上與眾人混戰,八個人的力道全都打在他身上時,這力量不甘示弱選擇自己炸了開來,卻因為與八人戰力相撞,維持了平衡反倒沒有惡化,這也就是阡還能不死的原因。等到摔落懸崖穿過電瀑,這力量受到激再也不能蟄伏,又一次地悄悄往阡的心髒灼燒,適才阡命懸一線自己卻不知道!然而當林美材這一掌打下來之後,又一次幫著八個人的真氣製約了這股力量,現在這力量的灼燒加劇了,可卻是回光返照!


    阡想透徹的同時心口猛然一震,陡然間那能量以心髒為中心極消散,迅捷地蔓延到全身上下每處血肉、每道經脈,所有的部位,血液都在加快、力量都在變強……原來遇見林美材,真正是否極泰來,她的這一掌,非但沒有殺了自己,反而幫自己打散了這股至熱的真氣!


    等等,這至熱的真氣,到底是從何處來?阡想要探究,卻燒得痛苦——他明明知道,天驕徐轅的歸空訣,屬於至柔,不可能有這般剛強!


    “紅顏禍水?”林美材愣了半晌,忽然也冷笑一聲,“那幫男人,個個孬種,成不了事,都怪罪女人。”


    阡聽的時候突然想,也好,你們倆把話題轉移到這方麵也不錯,正好給我足夠的時間恢複……


    “他……被我連累得,先走投無路,後一無所有,難道現在,還要客死異鄉……”吟兒眼圈通紅,“我恐怕,真是禍水……”


    阡一驚:真是人言可畏。禍水命的傳言,竟然吟兒自己都相信了……


    “少這麽想,他未必是為了你。”林美材搖頭說,“無論是誰,麵臨抉擇、做出取舍的時候,都必定會經過自己的頭腦,要自己認為對的才會堅持。林阡他,理應是個不會被任何人影響判斷的人,他目前遭遇的一切,一定都是他自己引起。”


    阡心想,天驕和柳路石陳的見解,若是有這位林姑娘萬分之一深刻,恐怕也不會有這次大亂的開始……這次大亂的開始,其實還在他剛決定川北之戰延期的時候了,那時候他們就可笑地以為自己是被楚風流影響判斷,而也正是從那時起,阡就下定決心,雖千萬人吾往矣,隻為了心中追求了多年的真理,所以,謠言任他們傳去,他們總有冷靜下來的時候,懷疑又怎樣,處於這個階段的盟軍沒有懷疑才是稀奇。


    阡堅持著延期,正是因為當時的盟軍和林家軍尚處於磨合,連謠言還沒有平息、懷疑都沒有消除,怎可能去平定川北一個亂世!?有些人,有太多人,根本不明白他們去川北到底是要去止戰還是去被卷入!


    是的,我目前遭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引起的,我認為自己對的,才會堅持到現在。吟兒,你應該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啊。


    “可是,就算他沒有被我影響判斷,也有我的很大緣故……”吟兒的心理,原來是這樣的脆弱。不像在他麵前表現出來的那樣堅強,那樣堅決……阡忽然一陣揪心的痛,他明白,吟兒是因為有強烈的負罪感在身:“若不是為了保護我,他不會受這麽重的傷,短短一夜,就死了三次,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


    林美材歎了口氣:“不是因為你,而是世道就是這樣。一旦違背了他們自己的意願,沒有多少人會堅定地留下,隻有太多人會決絕地離開。既然他們都不理解你,勉強迫他們支持,還不如任他們敵對。想開些,就給他們自由吧。”


    若換做旁的敵人,得知自己落難的時候一定會對自己挖苦一句林阡你小子也會有今天啊。可是現在阡卻聽得林美材這麽說,心中詫異又讚歎,倒真是同病相憐——從眾望所歸到眾叛親離,林美材先於他而經曆,體會再深切不過。當年魔門六梟接二連三向阡投誠,林美材的確沒有挽留其中任何一個,而真的如她所說,給了他們選擇的自由……


    阡為林美材讚歎的同時,不得不為吟兒憂心,他真的沒有想過吟兒心裏是這樣脆弱的,此刻真的希冀林美材的言論能夠哪怕有一點影響吟兒,也好讓她不要再有這麽深的負罪感。心念一動,握著吟兒的手已經可以用力。


    吟兒一驚,回過頭來:“勝南……”


    林美材忽然上前一步,趁吟兒不備扣住林阡脈門,吟兒阻攔不及。好一個林美材,到真不是趁人之危,而是替他查看了傷勢,放下他手臂,歎了口氣:“若換做平常人,定然是死到不能再死了。”


    “他……還有救嗎?”吟兒急問。


    “他體內有一道特別熱的氣,應該是吃錯了什麽藥。”林美材蹙眉說,“現在血像炸了一樣地四處竄,脈搏也一樣跳瘋了。若換平常人,一定早已抗不住。”


    “是,我對這道氣,根本無能為力……”吟兒說,忽然想起了什麽,“吃錯了藥?難道是……那個少年的血……”


    阡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少年的血!?在喝血之前,自己是力竭虛脫,而其後就一直氣血沸騰。


    “在魔門,豈能胡亂接受魔人的血?若不契合,一定會像現在這樣,鬥氣囤積爆體而死!”林美材厲聲道。吟兒全身一顫:“什……什麽?”


    阡心中詫異,林美材適才替他把脈,難道不曾察覺這道氣流已經在逐漸消散,怎麽還說爆體而死?


    “現在是還不能契合?”吟兒問。


    “是,若能契合,假以時日可以完全據為己有;若不能契合,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救,胡亂幫他隻會害他,除非……”


    “除非什麽?”吟兒忙不迭地問。


    胡說!明明現在是可以契合的。憑阡自己的意誌,和外力賦予的方向,還有阡現在已經能夠運功自我恢複,雖然一時不能習慣身體的改變,卻已經在漸漸好轉,假以時日一定可以完全據為己有。為何這林美材要刻意欺騙吟兒?!


    “除非,隻有一個辦法,你能救他。”林美材語氣嚴肅,難怪吟兒要相信。


    阡已經可以動彈,卻裝作沒有恢複,且聽這個女人要搞什麽鬼。


    “好啊,什麽方法?要血,還是要?”吟兒說時已經挽起衣袖,隨時貢獻。


    “要身體。”林美材搖頭,神情莊重。


    “身體?”吟兒一怔。阡也一頭霧水。


    “是,他此刻體內陽氣過剩,陰陽失衡,若再不泄,必定yuhuo焚身。”


    林阡這才明白了林美材要表達什麽,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林美材,也不該這般耍吟兒。


    吟兒愣怔怔地出神聽:“如何泄?”


    林美材一愣,笑道:“陽氣過剩,當然需要陰氣調和,你說需要如何泄?不就是你……把他給……”


    吟兒本不開竅,看她做出連續幾個提示動作來,一下子羞紅了臉:“不,怎麽會?!雖然……但是……”


    “再不救他,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林美材問道,“你不救他,那我救了!”


    阡怒不可遏,大聲喝止:“林美材!”


    “哼,果然在裝死。”林美材冷冷一笑,臉色一變,驀地一掌翻出,吟兒大驚,急往阡撲上來,試以整個身體擋住林美材這一掌,她以為阡依舊性命垂危,卻想不到剛一撲上去,阡已經將她護在懷中,也是一掌出手,力量巨猛,前所未見,林美材明明先,卻被他掌力推開老遠撞在壁上,泥走石飛顯然傷的不輕,然而林美材碰壁後極快一個轉身,腰間刀已然握在手上,倔強的臉上毫無吃驚,毫無憤怒,全然滿足,全然冷靜,全然王者風範:“不廢話了,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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