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危殆


    命運的輪盤轉到阡十九歲的這一年,似乎走到了最始料不及,最進退不得,最舉步維艱。川北之戰延期之舉,他的敵人是他的父親,金宋之分敵我之辨,他的敵人是她的父親……


    這一刻,阡知道,真的沒有別條路可以走。


    爹,若要堅持我的理想而推翻你的設想,那就是我將滅飲恨刀刀中戰意,逆天之咒。


    吟兒,若要維持你的身份而匿藏你的身世,那就是我將冒天下之大不韙,覆我之生。


    和天驕一起回歸聯盟,盟軍大多數將士還不知道最近數日,領之間竟生了這麽多的猜忌、算計和矛盾,在潛流和激流之外,仍舊保持著悠然和釋然的心境。其實阡所希冀的就是這樣,不要讓柳路石陳的浮躁,先傳遞在林家軍裏,再擴散給其餘盟軍。浮躁,這些無謂的、來自短刀穀每一門每一戶的浮躁。


    可惜現在,已經沒有足夠的條件允許他來控製局麵了,他清楚,柳五津、路政臉上的表情,也許,不過幾天就會在海、向清風等人臉上重現。


    一切,就看在吟兒的事情上,天驕和他誰向誰低頭……


    “聽說楚風流與你約見之時,竟有越野山寨的人馬突然闖出來行刺?你還好嗎,可有事嗎?”吟兒早就在路邊等候,一看見他立刻就衝上前來,關心之情溢於言表,她還不知道她現在是天驕的眼中釘!阡緩過神,驀地驚覺危險,立即一個箭步攔上前,擋在天驕和她之間,自然而然挽住她的臂,故作輕鬆地笑:“你放心,憑他們,還動不了你夫君我。”


    吟兒臉一紅而低頭,當然沒有感應到馮虛刀的殺氣,阡卻意識得到,與自己的飲恨刀隻有一指尖的距離的那件武器,已經多年不曾出鞘。


    “越野山寨的人,膽子真是不小。”陳靜亦風風火火過來,絲毫不避嫌地把阡全身上下檢查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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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阡略帶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消息傳得……還真是快……”


    “咦,是啊,楚風流把消息傳這麽快,該不會是故意的?秘密會麵,如果公開出來,勢必要擾亂盟軍軍心。所以她借著越野山寨的刺殺,故意宣揚了出來?”陳靜順理成章地、接著話茬說了下去。


    阡心頭一陣痛,是嗎,是這樣嗎,消息這麽快,其實是你們早就策劃好的不是嗎,隻不過天驕他遇到了變故,沒有完成他的掩護,不惜將你們暴露了而已,你們還不知道出現意外,你們還將怎麽演下去……


    “我看還不止呢,這‘越野山寨’的人馬,搞不好還是假的,也許是楚風流他們為了騙咱們,找人假裝越野山寨來刺殺她,使越野山寨的危機更像是真。”柳五津順著陳靜的話繼續演。


    “嗯……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路政點頭。石中庸則裝成一開始不信,而後才信,評道:“畫蛇添足,欲蓋彌彰。”“是嗎?還一箭雙雕啊?”陳靜蹙眉,“這楚風流,還真是很有手段。”


    柳路石陳一言我一語地懷疑著楚風流的動機,吟兒聽著聽著,覺得他們說得有理:“看來楚風流的話,還不能完全信?說是她的設局,也不是不可能啊……”阡明白此刻吟兒不該說話,忽然攥緊了她的手,閉上眼,忍受柳路石陳的謊話連篇——說謊就算了,還刻意做戲,太諷刺,太諷刺,教他怎麽能夠聽下去……


    被柳路石陳一引導,觀念自然傾斜,眾將士紛紛麵露讚同之色。


    原來,占上風的,永遠是虛假。阡無心去揭露他們,也無暇與他們生正麵的衝突,更怕自己不具備這樣的虛偽去敷衍作戲,於是就隻能沉默,他看不見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恐怕就算笑,也是厭倦的笑。


    吟兒被他這一攥嚇住了,感覺他的臉色很差,卻誤解他想讓她說反話,於是立刻就改變立場:“不過,楚風流沒有必要刻意地危言聳聽啊,試想川北之戰掀起,最利於金人漁翁得利了,他們巴不得殺了蘇降雪,不是嗎?”


    聽吟兒這麽一講,在側的海率先點頭稱是,祝孟嚐、莫非、向清風、範遇、楊致誠等將士,亦皆是覺得這句話不錯。


    “金人的確想殺了蘇降雪不錯,但金人更希望他林阡犯錯!”天驕忽然厲聲說,“蘇降雪和林阡,到底哪一個更令金人害怕,不言而明!”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根本就把吟兒那句全盤否定。


    眾人聽來還帶著點鼓舞,連吟兒自己都忍不住點頭稱是,可是,隻有阡一個人聽得出,天驕是在針對吟兒啊……


    恰恰此時,有親兵送給柳五津一封信件,應是飛鴿傳書,柳五津看完密報,微微一怔:“看來,還真是誤會楚風流了……落遠空來報,越野山寨的消息屬真……”


    石中庸、陳靜、路政皆是臉色一變:“當真?”


    “落遠空說,越野他們想幫助蘇降雪一起把這個難關度過去,所以沒有對外宣稱形勢有多恐怖,但總有那麽些意誌不堅的,透露了出來。”柳五津將信給他們傳閱,“落遠空的‘海上升明月’,有不少探子被派去陝西查探真相,應該不會錯。”


    “這麽說來……楚風流說得是真的……延期之舉……亦是應該的……”路政露出一絲笑容。


    柳路石陳如果早一刻知道,也不會走錯那一步啊……阡痛心地聽著他們不再阻礙延期之舉,他們四個,真的像牆頭草一樣,風一吹就是一個立場。


    可是,“越野山寨”,這個從前的大矛盾,相形之下,現在已經小得微不足道;所謂的“黨派之爭”,也不是楚風流陳鑄告訴阡的,而是柳路石陳自己做出來的,川北之戰,表麵的正義,已經全被柳路石陳的所作所為毀了……


    何況現在,最大的阻礙,早就不是越野山寨,也根本不再是黨派之爭了……都不是了……


    除了林徐二人之外,又有哪一個,了解誤會正在升級?都以為立場統一了,麾下們都喜笑顏開,領們也不再顧忌。如果所有的事,都能像表麵那麽簡單順利……


    吟兒微笑著聽柳路石陳讓步,開心地說:“那敢情好啊。我就也覺得,川北之戰,一定要充分備戰,不能魯莽。延期之舉本就是應該的。”


    確實是阡心中所想,確實一點都沒有錯,這一刻他知道吟兒想表現得立場跟他一致,想證明延期本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想第一個開口支持他,換作平日,吟兒的話就是盟軍的氣勢。但此刻,誰能料她在天驕的心裏會成為延期的始作俑者、會成為林阡奪權複位的絆腳石?!


    “鳳簫吟,我有話要對你說!”天驕猛然間說出的這一句,充滿了挑釁和敵意,驚了在場每一位,以至於適才的和平驟然中斷,這麽多年,從未見過虛懷若穀的天驕,對誰過這般……脾氣……


    “天驕……說……什麽?”吟兒迷茫地看著天驕,微笑還在嘴角沒有消失,一雙大眼睛裏充滿著疑惑。這一問,問得小心翼翼。


    阡知道天驕要說什麽,被氣憤填滿了內心和腦海的天驕,一時忽略了自己先前對他的威脅,要在眾人麵前即刻揭穿吟兒有關她的身世。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允許這樣!阡即刻將驚呆原地的吟兒一把拉到身邊,二話不說直接就吻她,背對著天驕他無所謂天驕現在的心情,隻想要提醒天驕,眼前這女子,對我來說何等重要!


    阡抱住吟兒就吻的舉措,愣是誰也無法料得到,換作平時,也許圍在旁邊看看還會道幾聲好烘托一下氣氛,可是現在站在一旁的人都傻了一樣站在一邊丈二摸不著頭腦。片刻,海掐掐祝孟嚐的臂,得到一聲尖叫才相信,這是真的。


    莫非、範遇等人也僵在那裏,此情此境,該鼓掌呢,還是該竊笑,或是理智地退出去?柳路石陳更是好生疑惑,天驕和林阡,今天都是怎麽了?


    吟兒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哪裏料到適才生的到底是什麽:“怎……怎麽了……”茫然地看看阡,又看看天驕,不解何故。


    “天驕是跟你開玩笑,天驕想對你說,讓你在延期的這些日子裏,看管好我。”阡微笑,“這一個月,我林阡,就交給你鳳簫吟管製約束了,是你一個人的。”對吟兒是幸福的言辭,對天驕卻是脅迫的內涵。


    “延期,一個月?”柳五津一愣。


    “這一個月,短刀穀的諸多軍隊,不該再為奪權備戰,而應當去陝西助越野抗敵。”阡已經忍到極限,冷硬地說,斬釘截鐵,不容辯駁,“盟軍暫時止於川東休整,不予作戰。否則,一定有不必要的消耗。”


    不必要的消耗,當指內耗。不知道柳路石陳聽見的時候,聽不聽得懂。


    其實他已經膩了最近糾纏的一切。


    如果還選擇不變的僵持,川北之戰必定還有變數,林家軍今天說同意延期,明天又會出現另一個呼聲說不延期。盟軍可能也會被這種情緒傳染。越想把矛盾消解得無聲無息,越會出現新的矛盾。


    唯一的方法,隻能不再僵持,冷硬決絕地解決一切。像今天這樣撂下狠話,沒有轉圜的餘地。阡要交待的一切想必已經很清楚:在這一個月內,柳路石陳,沒有誰可以動抗金聯盟一家軍隊,不必指望把盟軍搬去短刀穀掀起內戰。延期隻一個月,已經是足夠的寬限。


    今夜之後,柳路石陳理當會現他們的行動失敗,當然,越野山寨這場鬧劇他林阡會想辦法大事化小,隻不過給柳路石陳一些內心懲罰罷了。當柳路石陳明白了今天他為什麽如此狠硬之後,理虧的他們顯然會做到令行禁止,會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反思。


    然而,天驕會怎麽做,卻是阡一時半刻根本不能想到。


    危機四伏,阡心中顯然有太多後顧之憂,關於吟兒的身世,他不是不害怕,害怕人群一散開,天驕立刻就把真相說出來。他甚至看見每一個別人,都感到這個人看吟兒的眼神有異。靜下心來的時候,才現自己過慮了——天驕的心情,一定和他一樣——怕對方做出一個自己無法應付的舉動。


    就這樣被牽製著,才知道什麽叫度日如年。半天之內,眼神都找不到一個交匯點……


    傍晚在河畔觀天時,這裏隻剩阡和吟兒兩個人。


    夕陽在靜默中等待死刑。


    空中的浮雲被夜促黑,當落日終究拖成一線白,惟餘的光亮便沿著川東山脈的輪廓伸展開去,向西、向北,無須千萬裏,短刀穀領域。


    他們都希望他成為那裏的新主人,新君歸來,奪權複位,而他,竟為何摒棄了他最初的理想?也許他們會說,是他變了,也許說他變得自私,也許說他變得怯懦,也許說他變得杞人憂天……


    可是,是他變了,還是理想變了?吟兒明白得很,隻聽過一次黨派之爭的她都體會得了那種嚴酷,何況像阡這樣,幾乎什麽都已經知道了之後……


    “短刀穀的派係之爭,是不是很激烈?”吟兒問他,“我聽你今天對幾位前輩態度冷漠,竟不容辯駁……”


    “嗯,所以我必須把幾位前輩最近帶來的人馬都趕回去。得趁著他們現在同意延期,對他們施壓,迫他們回短刀穀好好正視個中利害。”沉思中的阡微笑著側過頭,向她解釋,“川北之戰,不是說打就打的,草草入局,隻會互損實力。”


    “可是,奇怪的是,天驕好像把矛頭對向了我,難道是誤以為,你為了我不去川北?”吟兒奇問,“這川北之戰,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我其實很期待打的。”


    “喔,他是怪你沒有好好看管我。”阡一笑,“他為了今天楚風流遇刺的事有些誤會,覺得我不該在大婚之前還跟別的女人見麵。怪你太放縱我了。”


    這個充滿善意或惡意的謊言的世界,唯獨吟兒是真摯的單純的,可是吟兒卻總是相信別人。此刻她微笑著搖頭:“天驕真是狗拿耗子,你我之間的事情,關他什麽事啊?!哦怪不得了,難怪你立刻就……”吟兒想起那突如其來的一吻,麵上緋紅,低下頭去,“原來你不是真心實意的,隻是做給他看啊……”


    阡微微笑,不置可否:“好像大嘴張那邊,又有了些新傳言,我……也不能製止,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


    “大嘴張說的那個‘金宋之分’的段子?我都會背了。”吟兒笑說。


    “那些傳說,你聽見了也不必去管。我對楚將軍,真的隻有讚賞和欽佩,即便忽略金宋,也與情愛無關。”


    “我明白。勝南命中本就不止我一個重要的人。像當年一樣,肯為玉澤姑娘獨身闖入點蒼,敢為雲煙姐姐不惜背離聯盟,現在願為楚將軍而堅決忽略金宋,這些事情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林阡,便是我愛的那個林阡。”吟兒微笑看著他。


    阡不禁一怔,不得不為吟兒這句話而撼。那一刻,鬱積在心中多日的緊迫感盡數釋懷,化為一聲長歎,忽然就把吟兒攬在懷裏,抱緊了不鬆開,很久很久。亂世,無論血雨腥風,還是爾虞我詐,隻有和她一起的時候,才是自己可以完全放心,可以完全真心的時候……


    在這個本來心亂如麻的夜,得到吟兒這樣一句理解的話,他的潛意識告訴他,就算天下人都來逼迫他負吟兒,那也是天下人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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