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橫禍


    黑色熏染了川東群山時,整個人間,仿佛都被籠罩在此起彼伏的天籟裏。


    天陰沉,似要落雨,孫家這片蔥鬱,明天天明看見的時候,應當就是潤洗之後的新綠了吧。


    離寄嘯將瀚抒痛揍不過才七日,瀚抒如同脫胎換骨,一直沉浸在房中奮讀書,一開始也真令人擔心,不知他是以此麻痹自己,還是換個愛好來沉溺,不過文白明白,大哥應該是被寄嘯的話觸動所以有所覺醒,想要回到遇見鳳簫吟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的大哥,意氣風,鬥誌昂揚,要為了恢複祁連山的地位才入中原,不將祁連山揚光大誓不回去……


    然而,近日來,孫家一幹人等,對瀚抒多還是敬而遠之,但包括孫思雨在內的所有親信,看見文白時都要噓寒問暖,或大獻殷勤,那眼神,仿佛孫寄嘯由她掌管著似的,孫思雨更曾毫無顧忌地拍她的肩說:“文白,我以後可能不會留在川東,弟弟就交給你了。”


    文白歎了口氣,忐忑不安。習慣了卑微和屈服,無論順逆,來之即受。


    推開門,看見瀚抒還在看書,不忍打擾他,放下了茶水便要離去,終究又有些不放心:“大哥,不要廢寢忘食啊。”瀚抒目不離書:“這些兵書,我荒廢了兩三年,再回來看,還是手不釋卷。”文白點點頭,不耽誤他,出去了。合上房門,既高興又覺淒涼。


    也許是被冷落得太久,忘了寂寞的滋味是什麽,直到被寄嘯提出來,才現自己原來要的真的很多,可惜,瀚抒從來沒有給予過……文白滿腹心事地伸出手來接簷外的雨,純淨的麵容裏,充盈著落寞。


    她自然不知自己的模樣多麽惹人愛憐,令人心痛,孫寄嘯提著酒向孤身一人的她走來,腳步淩亂,步履蹣跚,目的隻有一個,他不要她孤獨……


    文白聽到這聲響,剛轉過身來,寄嘯已醉得忘乎所以,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文白嚇得驚叫一聲,如一隻受驚的白兔,可愛可憐可感又可歎,寄嘯不禁動容,一身酒氣卻擋不住的柔情:“文白……文白……我才不當你是白姐姐,你其實……是我的……我的……”


    文白被他字字震住,無力動彈:“金……金鵬……你喝醉了?”


    寄嘯冷笑:“為什麽你總是覺得我在講瘋話!為什麽你不肯接受!可知我想你,念你,已經有十年,從懂事起,直到如今……”


    “金鵬!你放開我……”文白泣道,“我愛的人,是大哥啊,從懂事起到如今,一直愛的是大哥……”


    她越掙紮,他抱得越緊,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我愛的那個人是你……從懂事到現在,從別離到重逢,一直沒有變過……上天總算把你還給了我,我真是開心……開心,文白,大哥他,不屬於你的生命……我,才屬於……”


    文白大怒,一把推開他:“金鵬,你根本不懂我對大哥的感情,他對我冷落也好,忽略也罷,我都心甘情願,和你沒有一絲關聯。我愛他,就會一直等他!”


    “偏巧我也一樣!”孫寄嘯畢竟養尊處優也少年氣盛,狂時竟比瀚抒還要熾烈,失去了理智他呼吸那樣沉重,一點一點往她靠近她已經能碰觸到他的溫度!他想做什麽?!文白還沒有來得及提高警惕,猛然就被孫寄嘯強行吻上雙唇,文白大驚,始料未及被他推dao在地,寄嘯不由分說,狂熱地抱起她就吻她,文白一時羞赧難當,手腳卻被他死死按著,掙紮不得,絕望攻心,不禁哭出聲來,寄嘯突地停止舉措,似乎酒醒,文白急火攻心,一巴掌掄在他臉上,出手極重他不得不鬆開她,此刻頹喪著站起身來,直愣愣盯著她看,仿佛不知適才生了什麽。


    文白淚眼朦朧,胡亂起身,一時哭也不是罵也不是,隻能掩麵離去,寄嘯想捉住她卻夠不到,眼睜睜看她消失在雨幕裏。


    待在路上又淋了許久,孫寄嘯才猛然想起剛才的一切,又悔又恨,支持不住跪倒在地:“白姐姐……我……我……”


    無計可施,惟能酗酒,喝到半夜,才膩了躺倒在地,自己都不知道身在哪裏。好像雨停了,好像風很冷,好像剛來的緣分又走了……


    牆外風驟緊,地上葉忽旋,瓦片上閃過一絲響,應是刻意留下,身為川東劍神的孫寄嘯,不必要起身去迎,冷淡且驕傲的口氣問來人:“貴客降臨,何以躲躲藏藏?!”


    “孫當家,又見麵了。”


    一陣暈眩,看不清那人身形長相,隻能確定他大致的方位,眼前,是雪一樣的白。


    “你是誰?!”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讓你生不如死的人。”


    孫寄嘯驀地手感麻木,來人話音未落,竟已動攻襲,如此突然的回答和行動,令孫寄嘯惟能棄了酒壇,一邊倚劍站起,一邊人劍一同滑退數步遠,精準躲開適才攻擊。


    來者和旁人不同,不是來和他爭奪川東劍神位置的,而是,殺氣,**裸的殺氣!


    不說一句,來者便又出劍招,第一招淩厲,第二招剛猛,第三招輕靈,根本看不出何門何派,卻融會貫通隨心所欲,明明是個一流高手,何以不言明來曆!?孫寄嘯醉得東倒西歪,根本不是此人對手,開始三招完全是憑感覺格擋,第四招時才稍微清醒,看準角度準確一抵,來者力道驚人,劍雖被攔,內力隔空而傳,寄嘯大喝一聲,拚盡全力才把這一劍駁回去,剛看清楚此人輪廓,卻忽而再次眼花,來者一劍便如九劍、十八劍,一人就幻化成了兩人、四人……


    寄嘯怔在原地忘記出劍,身上一陣刺人的寒,眼前,是雪一樣的亮,忽然間他仿佛看見了十年前的祁連山,他們幾個人捉迷藏的時候,文白把他緊緊抱在懷裏,那麽溫暖,就像此刻他手腕上粘稠的溫度,溫熱地,融化……


    又落雨了嗎,還是,我回到了祁連山的大雪天,眼前,是雪一樣的幹淨。


    手腕上的雪一陣刺骨的滾燙,他知道他的感覺錯了,身體卻漸漸冷了下去。


    臨走前,那人才說了一句:“你的劍法,沒有特色。”


    人世間最大的侮辱,莫過於被擊潰至毫無還手之力,還要被人再嘲諷深愛之物。


    不,人世間最大的侮辱,是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聞知孫寄嘯被人挑斷手腳昏迷不醒,整個川東都震驚不已!


    誰都了解,孫寄嘯在川東一帶是公認的劍聖地位,每年與他切磋、找他挑戰的前輩後輩數之不盡,在自家地盤被挑斷手腳筋,如斯慘烈,如斯惡意,明明就是挑釁!


    “會不會……是蘇慕離所為?”“或者,是孫寄嘯原先的仇家……”眾說紛紜,把最近和孫寄嘯有過哪怕一點交集的都說了個遍,但皆無真憑實據,更加沒有動機,孫寄嘯還牽扯不到川北之戰裏,跟黨派之爭沒有本質聯係,而孫寄嘯原先就算有仇家,又哪會武功高到這個地步?!


    孫思雨憤怒不已,回到孫莊去日夜守護弟弟,並在孫府之中徹查了一番,一無所獲,最終這女子對外宣稱:“誰能為我弟弟找出真凶,我孫思雨便嫁給誰!”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過不久就有個家丁跑過來說:“大小姐,或許是個金人啊,前陣子抗金聯盟還在和我們打的時候,有金人來找少爺談過,少爺把他驅趕走了!”


    孫思雨冷笑:“先前問你的時候,為何不說?”


    那家丁一愣,嘿嘿笑起來。


    “去照照鏡子,從頭到腳哪一點配得上我?”孫思雨一邊說,一邊將這家丁踹出門去,“龜兒子!以後休想再進我孫家半步!”


    寄嘯躺在床上,臉上殘留胡渣。


    文白每日為他梳洗,像他的侍女,更像他的姐姐。


    然而文白和思雨不一樣,思雨照看他時,雖然也體貼入微,卻是疼愛的表情,文白的麵上,有思雨沒有的溫柔和憂愁。


    “醒了就好,你們倆先說話……”思雨何時何地都那麽爽朗,文白每時每刻都把心裏話藏在心裏。


    現在思雨走了,他依舊一動不動。


    被挑斷的手腳,雖然還有疼痛感,卻沒有用了……


    那還用什麽提劍?


    那還有什麽資格提起劍?


    孫寄嘯的使命,是令川東孫家的劍法光大。


    孫金鵬的責任,還有一份父仇不共戴天……


    誰來報……


    人啊,總是在有的時候揮霍,沒有的時候想,上天給些恩賜吧,哪怕還給我的,就是我先前揮霍的……


    “金鵬……會好的……”


    “白姐姐,我能叫你一聲……文白嗎?”


    文白使勁地點頭,不令自己哭出來。


    “文白……”寄嘯滿足地閉上眼睡,“我祝你幸福……”


    文白掩麵慟哭。


    寄嘯不再說話。


    阡與海一起來看望孫寄嘯時,孫與從前判若兩人,一動不動表情呆滯,比屍體多的隻是萎靡不振。


    任是誰也受不了這打擊,更何況是這個年輕氣盛、無敵於川東的劍聖孫寄嘯。他就算是對著洪瀚抒,對著林阡,也沒有讓過步,完全一個任性而一帆風順的大少爺。


    “傷害我弟弟的,是個用劍的高手……”孫思雨描述說,阡沉思半刻,心裏微微有了底:天下間能在幾招之內打敗孫寄嘯的沒有幾個,用劍的絕頂高手,獨孤、葉文暄、吟兒都不可能有動機,敵人裏麵,隻有軒轅九燁、楚風流、陳鑄近期在川東出現,隻能說有可能,但還不一定……


    “多半是金人。有家丁說,前幾日有金人來找寄嘯合作,吃了個閉門羹怏怏不樂地走了。”孫思雨下定論。


    “即便是金人,又為何要這樣打擊他?還帶著侮辱他的目的?”阡問,“在我看來,來人似乎和你孫家有著深仇大恨。更像私仇。”


    孫思雨一愣,搖頭:“就算是私仇,也該放著我來!複仇,這家族裏我最大,其次才是我弟弟。要糟蹋我們名聲,最該從我下手。”說得倒也在理。


    “那那個吃閉門羹的金人,可以畫出大致的輪廓來嗎?好讓咱們辨識辨識。”海問。


    “啊?我將那個家丁……趕出孫家了……”孫思雨杏目圓睜。


    “怎麽可以,把目擊者趕出去?”海沒好氣地說。


    “嫌他齷齪!”孫思雨直來直往,“沒良心,隻想著娶我,哪有那麽好的事給他!”


    阡一笑,搖頭:“若有可能,還是將這個家丁找回來,對你弟弟的事有幫助。”孫思雨哦了一聲,言聽計從,說辦就辦。


    正交談,阡留意一道紅色身影從廊上經過,在孫寄嘯的門外停留片刻,和門口的宇文白說了幾句,正好往這邊移近,心念一動:孫寄嘯的關係網,已經不再局限於川東,會不會這場災禍,事關祁連山?事關洪瀚抒?


    這個想法,於心頭一掠而過,阡心念一動:若真是那樣,瀚抒可就害慘了孫寄嘯……


    “林阡,你出來,我有話要對你說。”瀚抒站在廳外候他,還是和過去一樣的老大作風,可是,明明這次神色裏是誠懇。直覺告訴阡,瀚抒有些轉變。


    順著河岸一步步走,淺藍色、深藍色、墨綠色間隔於側,光線有些昏暗,夕陽西斜,天幕上顏色有不少,像彩虹邊緣蹭下的色澤屑片粘貼在雲際。


    “這裏,全都是你的,可你,卻不好好地把握。”洪瀚抒的第一句話,不禁令阡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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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以為我足不出戶,就不知你的事,川北之戰延期,跟我也就一岸之隔。”洪瀚抒笑著說,“你不該這麽決策,不該試圖停止一場箭在弦上的戰爭,那樣隻會使你和他們疏遠,隻會將你辛苦樹立的威信白白浪費。”


    “盡管這樣,我還是希望一試。”阡輕聲道。


    “那又是何必?逆著偏執的人,隻會觸怒他們。也許你的確沒錯,但你逆大流而行,就叫做一意孤行,必定遭到孤立。”洪瀚抒說。


    “逆著偏執的人,隻會觸怒他們……”阡沉思。他知道,有些事,瀚抒看得比他深刻。


    “就像我,曾經對你一樣……明明你娶她沒有錯,可是因為逆著我,所以你錯了……”瀚抒歎了口氣,“何況,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敵人不是我,不是什麽林家軍,也不是蘇降雪,而是,你父親……”


    阡一震,瀚抒續道:“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但你現在,卻和你父親的思路背道而馳。你的父親,林楚江,他的存在是無形的,卻因為他在每個人心裏都根深蒂固,他已經是一個信仰,你該如何推翻他……他還不能像我一樣,在你需要戰勝的時候跳出來被你戰勝。你,也無論如何戰勝不了他。”


    阡歎了口氣,不能反駁,其實林家軍一心一意要反擊,這麽多年臥薪嚐膽,不正因為父親是他們的信仰?逝去多年,卻絕對影響至深,像魔神之於魔門一樣,是林家軍的精神象征,意誌凝聚,所以令林家軍心甘情願飛蛾撲火、不擇手段一錯再錯。


    這場他正在拚命阻止的川北之戰,其實始作俑者正是他的父親啊……


    “你好好想想,千萬不要一時意氣,忘了你的出生就是順應天命。”洪瀚抒說,“萬不可做錯了,才回過頭來反省。林阡,這裏全都是你的,第二天這裏也許就都不屬於你。”


    “瀚抒。”阡聽出他話中淒涼,知他所歎何事,“川東之戰已經過去。黑曖昧道會,大多已經選擇了原諒你。”


    “他們雖原諒了我,卻都懼怕我。我走到哪裏都是一群恐懼,使得我,走到哪裏之前,都邁不開腳步。這種感覺你一定也有過。”洪瀚抒淒然一笑,“我便隻能藏在這川東的一隅,避世了……”


    “瀚抒,我們之中,哪一個不是戴罪之身?不該因為過去犯了錯就裹足不前。真正的勇敢,是能鼓起勇氣麵對過失、是能有那個決心戴罪立功。”阡輕聲道。


    “待我想清楚……再說吧……”瀚抒苦笑,“你現在,不是也沒有想清楚嗎?”


    “是啊……想不清楚……”阡一笑,歎息那黨派之爭,卻又因為看見瀚抒反省而稍稍抒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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