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惡人有,惡人磨


    林外飛沙走石,風景如塞北。


    懸空的黑灰色漩渦由枯葉盤旋形成,光線射到這裏立刻作廢,偶爾一群生靈出沒於明暗交接之處,還沒有看清楚,視覺接觸到的仍是適才荒蕪。


    無垠天地間,到處是雲翳,是落木,是塵沙,徹徹底底的陰暗幽深,除此之外,唯有一座不起眼的逆旅,坐落在光線難以涉及的灰色地帶。這家旅館,難道是沙漠中綠洲所在?錯,陳鑄此刻坐在酒壇正對麵,一滴酒也不敢沾——


    魔村險地,每一片葉,每一滴泉,每一道風,每一袖雲,都足以致命。


    陳鑄緊張地瞄了一眼一旁的解濤,美人還是那麽陰柔地聽著他對麵一梟述說的一切,偶爾會回看陳鑄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膽怯。他陳鑄怎麽能丟了金南前十的臉,立即收起忐忑,假裝無所謂,伸長脖子去眺望屋外散步林間的軒轅九燁。他們三人,是這次南北前十與魔門合作的先驅,今天,正是要與魔門六梟做一次正式會晤,商議如何改變現今黔西大局,打斷林阡的勢如破竹,給他一次失敗的經曆。


    軒轅九燁,竟然好像特別喜歡這裏的景物,因而會時不時去拾撿地上不同顏色的葉子,麵色平靜也溫和,可是,世上最表裏不一的人,一定是他軒轅九燁。陳鑄想,有些蹊蹺,何以上天要把這麽好的容貌分配給這麽一條毒蛇?讓他在殺人的同時,使得被殺的那一個,歎他天驕一劍、冠絕古今,歎他心狠手辣、詭計多端,卻也同時會歎他,錯生成這樣英俊魁梧,也劍眉星目。此刻,軒轅頎長的身材後麵,是一道淡淡的卻令人怖懼的影子。陳鑄眯起眼睛看,他又在伸出手指來刻畫黔西這一片蒼莽森林的輪廓,乖乖,好修長好漂亮的手指,也就是這個人的手指,在撥弄著太多人的人生。陳鑄的腦海裏不禁隻剩下兩句話,一個,是林阡的“抗金聯盟,牢不可破”,一個,是軒轅的“林阡能扭轉勝負,那麽在戰爭之前,先將林阡解決”。軒轅的意思太明確,即使放棄其餘一切,也要把林阡一個逼上絕路,換句話說,除去林阡一個,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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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黔西魔門,接連三個月都令人失望得很,自戰事爆以後,六梟節節敗退,地盤銳減,敗局已定。金人尤其不解:為何那邪後和諸葛其誰,節骨眼上還同時閉關去修煉,另外四梟,雖然平時為非作歹慣了,失去了他二人領導,又豈可能是抗金聯盟諸將對手?簡直就是羊入虎口,白送林阡鳳簫吟牛刀小試。


    陳鑄歎息,看得出來,鳳簫吟在林阡身邊締造她功業的時候,臉上的笑屬於一種自然真切的享受,可是,也未免太荒誕,陳鑄實在猜不透天意:我大金國的公主,怎麽竟會先是抗金聯盟的盟主……


    魔門六梟一個比一個不守時,明明約定在林美材出關的這一天午時相聚,然則準時被慕大慕二領進魔村的軒轅、解濤、陳鑄三英,在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後,眼前不變還是這兩梟。


    陳鑄簡直可以把慕大的話倒背如流,他在這一個時辰的時間裏,一直在說同一件事:“我慕大這幾個月,被盟王糾纏太緊,我的勢力,原來這麽大,現在隻剩這麽大了!”每一回,他都要從包袱裏摸出一塊饅頭來,給他們比劃他原先的勢力像這饅頭一樣大,然後啃上一大口,說明一下現在他勢力的情況,這番舉動,擺明讓陳鑄看了很受傷,一個時辰了,陳鑄覺得自己快成餓殍了,卻哪裏敢吃魔門的東西……


    慕大顯然是吃慣了人肉,吃起饅頭來都會自動產生出嚼人肉的聲響。陳鑄看見他,就會聯想到神獸猰貐。人麵牛身、獸性食人的慕大,搞不好就是猰貐變的,陳鑄徑直走神,浮想聯翩:可惜得很,慕大浪費了這麽懾人的外形,三言兩語,就暴露出他的卑下淺陋。


    慕大身邊還有一頭龐然大物,其形其貌十有**真就是貔貅。陳鑄略有耳聞,墓室三凶各有一頭作風酷似自己的寵物,乃行凶必備,黔西一帶,惡名昭著——慕大有食肉貔貅,慕二有吸血蝙蝠,慕三有閃電貂,作惡時如影隨形,主仆一同完成對獵物的分享。今日一見,現慕大果真對其貔貅愛護有加,同桌同榻,雖有人獸之別,卻如兄弟情深;貔貅對慕大也尤其依賴,極端護主。


    慕二一直話少,不是因為慕二內向,慕大青麵獠牙更像獸,慕二卻好歹是人模人樣,他雖然也遭遇了抗金聯盟的打擊,卻遠不像慕大這般窩囊、縮在麾下的後麵隻圖自保,慕二畢竟還身先士卒和抗金聯盟正麵衝突過數十次,但結果,是慕二得到了鼻青臉腫的代價,說話已經有些吃力。


    “老二可憐啊,前幾天,先是被吳越逼上絕境走投無路,還在絕路上被越風打得滿地找牙,不過,我特別不解,盟王為什麽光擊潰你卻不擒你走呢?不公平!”慕大大歎不公平。


    慕二話少,卻比他哥哥深沉,一出口,便終結了他哥哥的所有廢話:“希望今日之後,邪後能與你南北前十合作,把盟王擊垮,我慕二,堅決讚成合作。”


    “是是是,盟王不走,我慕大天天夜夜睡不好覺,吃不了肉。”慕大連連點頭。


    “盟王是什麽??”沒有認真聽講的陳鑄,想插入話題也無從問起,所以弱弱地問了句。奇怪,宋國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詞語?


    “盟王,盟王林阡啊,難道陳將軍不認得?”慕大奇問,陳鑄又驚愕又冷汗,盟王?林阡?這哪跟哪的稱謂啊。陳鑄苦笑搖頭,其實,陳鑄心裏對林阡已經有了一個特別精準的定位,那個少年,不需要任何外號,單憑“飲恨刀”三字或他的名字,便遠勝一切威懾。


    “你與林阡陣前可交過手?”解濤追問。


    “我要是和他交過手了,我還能在這裏麽?我的十大猛將,已經被他和盟主擄得差不多了,至今一個個音訊全無。”慕大眼淚直流,“自從他出現的那天起,我吃人肉的機會就越來越少,現如今,度日如年……唉……”一邊啃饅頭,一邊不停地以勺喝湯,陳鑄則憤怒地看著上湯來的小二,回過頭來,看那碗已見底,空空如也,陳鑄不禁一怔,勺子呢?


    勺子呢?慕大也現勺子不見了,遍尋不著,讓那小二重新上湯來,這回陳鑄是現了,他的血盆大口,在不知不覺中把勺子一並吞下去了……陳鑄直冷汗,世間竟然還有個慕大,吃飯能讓他陳鑄汗顏的。山外果然有山。


    “看來,不聯手對付他是不行了。”解濤悠悠歎,迎軒轅從屋外回來。


    “隻希望你黔西魔門,個個都有你慕二這般聰明。”軒轅九燁冷道,“邪後不準我大金幹預,分明是自掘墳墓之舉。”


    慕三便在此時,禦風而來,飄然若仙。若是說慕大屬獸,慕二屬人,慕三便是屬妖無疑,擁有著直逼解濤的絕世容顏,妖豔尤甚,還要比解濤多出三分的放蕩淫逸,一雙美目,存心勾人心魂,可是三個金人都清楚,慕三要是盯著你看,那一定是要選你雕琢,這半人半妖的梟,一來便一言不,盯著軒轅、陳鑄好半天,然後呆呆癡癡地繞過解濤的輕輕地往下撫梳,解濤當時,便毛骨悚然。


    慕三清澈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振奮,驀然對著解濤輕喚了一聲“娘”,這一聲,把在場眾位都驚了一跳,他在講什麽!解濤大怒,麵紅耳赤,奇恥大辱!慕三不像有意取笑,一邊玩弄著解濤的青絲緊貼著他坐下,一邊再欣賞另兩個陌生人,打量陳鑄隻一刹那,眼神就拋棄了他、而牢牢貼中了軒轅九燁,朱唇輕啟,難道是要叫他“爹”?不是,他隻是輕輕舔了舔唇,好像,是要吃軒轅……


    陳鑄那一刻,覺得自己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天啊,慕三,想要雕琢天驕嗎?!他敢雕琢軒轅九燁?!


    軒轅九燁仍舊是慣有的表情,邪毒的笑,慕三,儼然是個沒有大腦沒有思考沒有血肉的妖,軒轅九燁冷冷地回應了他一瞥,透露給慕三一線殺機,本已經把邪惡射進了慕三的眼,卻贏得慕三一個漂亮的回眸,竟然還有些挑逗。饒是軒轅,都不免一怔而蹙眉。


    慕三的體貼妖嬈,直擾得解濤心焦,解濤惱羞成怒,飛站起,慕三像犯了錯的孩子,趕緊隨之也站立,癡癡地扯著他衣袖,無辜地用水汪汪的眼睛對付他,解濤登時心軟,怎一個小鳥依人的慕三,竟然把解濤的男人氣概一點點地激了出來……


    陡然間,遠處狂沙飛揚,直灌入近處森林,同時無數墨點,於半空中越移越近、越來越鮮明,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陡然從最遠變成咫尺間,一交睫,滿目盡異類!數不清的蛇蟲鼠蟻飛禽走獸滿覆6空,五花八門眼花繚亂奇幻罕見。蠻荒一帶,自古難以解釋,何以南北迷,因誰春秋失?!色調古舊如有千年的魔村,驟然已醒,直把人類的喧囂顛覆,此時此刻漫天卷地竟盡是蟾蜍、蜘蛛、壁虎、蜈蚣、蚯蚓、蚰蜒、蜂、蟻……單是蛇蠍之類,已足以將眼前填補,其品種之繁,範圍之廣,歎為觀止。無疑,所迎皆是何慧如。


    那不足十歲的五毒教教主,降臨之時沒有刻意地高調,然則排場大得難以自控,正是因為位高,何慧如過早早熟,貌如空穀幽蘭,卻不給予世人欣賞她的顰笑。


    得見四梟,慕大粗劣淺薄,慕二最通世情,慕三風情萬種,何慧如、卻幽冷孤僻。


    “慧如,可累了你……”慕大感慨萬千地問,“據說那司馬黛藍和慕容荊棘,一直以敗你為榮,兩相爭鬥,唉,可惜了慧如你的五毒教,竟成了她二人競爭的犧牲品。”


    “慧如不願我五毒教被他們夷平,已經在考慮接受盟王的勸降。”何慧如說話特別慢,且斷斷續續。


    陳鑄先是一愣,即刻相勸:“既然你這四梟皆成敗勢,那邪後恐怕也不得不答應我們的合作計劃了,再這麽下去,黔西魔門遲早會被抗金聯盟吞並。何教主,據說邪後最喜歡聽你建議,我金人與你魔門聯合之事,勢必要讓何教主多費些口舌,隻要與我合作,必定不必投降,不知教主意下如何?”陳鑄真摯地看著何慧如,直覺她是這裏四梟中最正常的,誰料到,事實上完全不是那麽個樣……


    慧如被他盯著好久,現他一直在用期待的眼光看自己,慢慢地回過頭來:“陳將軍是在說話麽?能說慢些麽?”


    陳鑄一怔,現這小姑娘做什麽都慢條斯理,跟自己的習性完全相反,那自己方才一連串的勸話都被人當成啄木鳥啄樹了……陳鑄盡可能地、開始放慢自己的語:“何教主最近一直在遭遇敗仗,可曾想過與我金人合作?勸服邪後,把一部分兵力交由我們處置,我們是林阡的老對手,完全可以為你們打頭陣……”


    “嗯,你們打頭陣,我們做你們的後盾。”何慧如領悟著,輕輕點頭,很聰穎。


    陳鑄欣喜點頭:“是,是,你就這樣勸服邪後,如何?”


    “若是可以合作,幾位大人請放心,我魔門,一定會斷了你們的後……顧之憂。”何慧如說到“後”之時的突然停頓,令得三英麵色一變,她魔門,會“斷了你們的後”?待她幽幽地把“顧之憂”說上來,三英才緩過神,她這斷句,也斷得忒不是時候了……


    “黔西不該由那沈家寨縱橫馳騁,他們自稱是正道武林,想要侵占你們地盤直說罷了,何必要打著民眾旗號!虛偽得要命!”陳鑄冷笑。


    “嗯!”何慧如點頭,“精……辟。”


    又一次斷句的不及時,陳鑄不知道是該笑還是哭好。從頭到尾,三英都苦不堪言,墓室三凶與何慧如,要不已經激怒了軒轅,要不已經褻du了解濤,甚至陳鑄,都被若有意若無意地被侮辱過了,這會晤,好慘烈……


    惡人自有惡人磨,小人自有小人收。一點都不錯。


    待到邪後來時,沒有慕三到後氣氛的烘托,也沒有何慧如來時環境的渲染,可是在場眾梟,無論妖獸雌雄,全部噤若寒蟬。


    與傳說中無異,林美材,之所以不願做金人的傀儡,是因為她的確操控著魔門全局,不可能放權給任何一個別人,更別說任何一個外人。


    傳說中,邪後雖是平常女子相貌,卻無半點女子習性,且性向詭異。


    傳說中,邪後有太多的男人嗜好,嗜美女,嗜酗酒,嗜殺戮。


    傳說中,邪後白天對男人大開殺戒,夜裏對女人打情罵俏。


    傳說中,邪後一把落川刀,手起刀落,萬人身異處。


    如果傳說都屬實,邪後真真正正是魔門六梟的總領,征服了她,才可以征服黔西魔門。


    她,林美材,此刻降臨,竟真有君臨天下的氣度,男人衣衫,男人靴,男人氣概,男人風範,第一刻,陳鑄腦中閃過一個詞,叫做“男才女貌”,雖然那個詞本不該形容一個人,但陳鑄卻覺得再貼切不過,男才、女貌。要知道,如三英結識多年的楚風流,雖然也有男人魄力,終究存些女子柔情,因而是南北前十多數魂牽夢縈的女人,可是這林美材從頭到腳好像沒有一絲溫柔氣,單純是梟雄,不屬女人範疇。


    她來的第一個瞬間,四梟齊齊住嘴,不再七嘴八舌。


    她來的第二瞬間,冷峻也威嚴地把緊貼著解濤的慕三從解濤身旁移開,不管慕三的眼神多麽我見猶憐。


    再緊接著,林美材將慕二拉起身,坐到他哥哥的右側,續,把何慧如抱起,也替她換個位置排列。整個過程中央,四梟有如雕塑,被她隨意堆砌搬運,大氣不敢出一聲。


    “對不住三位,出關時遇到了阻滯,門沒有打得開。”她轉過頭來對三英說,竟然、還是男人的聲音!三英皆被這理由怔住,不知該由何人答她。


    “恭賀邪後出關,不知邪後練成了怎樣的絕頂神功?”陳鑄腦子最快,是以先以禮相待。


    “我閉關不是修煉。我是為了冬眠。”林美材笑,“每年冬日,我都會閉關冬眠,不問世事,今年實在是因為戰事緊張,才縮短了眠期。”


    她說得淡然,三英已經暗暗在豎拇指,果然是邪後,當真有魄力,嘴不大,語氣到不小。林阡鳳簫吟已將戰事提到她眉梢,金宋雙方可謂都焦頭爛額,她竟然還有閑情去冬眠。


    “邪後果真與眾不同。那也罷,等諸葛先生也來了,我們立刻開始商談合作事宜。邪後識時務者,應該明白不合作的害處。我們南北前十,不是光到這裏來呐喊助威的。”陳鑄說。


    “不必等諸葛來了,他來的路上摔了一跤,來不了了。我們開始商談便是。”林美材輕描淡寫地說,直入話題,“不是我不與你們合作,是因為我魔門未必比不過抗金聯盟,據說他林阡現如今正處巔峰,沙場無敵連戰連捷,可惜、那是個沒有我林美材的戰場。”


    三英皆是一怔,林美材冷道:“戰場上,向來隻會有越來越多的他意想不到的敵人。”


    陳鑄微微笑:“這句話也是陳某要對邪後講的,抗金聯盟的兩位盟主,想必你都聽說過,刀劍無敵得很,他二人身旁諸將,有覆骨金針吳越、撫今鞭越風、掩月刀海、斷絮劍莫非、穿山甲沈延,作戰狀態如何,你大可問一問你的部下,現如今,前十名還沒有齊聚黔西,已經害得你魔門動亂,若是像在夔州那樣、雲霧山排名的精銳們也一並參戰了,你魔門在黔西哪裏還可能有立錐之地?!”


    “我出馬了之後,他們便算不了什麽。幾位不妨拭目以待。”她笑對他們,淡褐色眸子裏,盡皆梟雄欲念。說她白天喜歡對男人大開殺戒,哪裏過分?那一刻,大家都覺得,她本該是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說她夜裏喜歡對女人打情罵俏,怕也**不離十了,解濤不知不覺憶起薛煥,他的**,他的粗暴,他的zhan有欲,在林美材的舉手投足間或多或少都有流露,想到薛煥,想到自己受迫要做他寵愛,解濤的心裏又哪裏好受,是以對林美材的印象,佩服裏帶著點敬而遠之。


    那日,回去的路上,解濤邊走邊冷道:“這黔西魔門,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人。”言語之中,盡皆憤憎。


    陳鑄越回想越想笑,這是哪門子的會晤啊,身陷魔門,才明白自己果真不是魔門中人,那幾梟,一個比一個離譜。


    軒轅九燁冷冷沉思:魔門六梟,真正能製止你林阡的,怕也隻有不到三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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