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山來的那天清晨,花果山的奇花異葩、姹紫嫣紅全留在了身後,現在越風和鳳簫吟的眼前,是一條狹長的湖上小堤,中分島湖,堤左水靜,堤右通海,堤上遍植楊柳,春日裏綠得天然。


    越風向身後遠望,整個世界裏,似乎隻有他和吟兒兩個人。而吟兒,帶著繁複的心情看群山巍峨,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


    轉頭看越風,他好像怔住了。吟兒不由得也一怔,順著他的眼神往前麵看——堤的對岸,緩步過來兩個身影,可是他們見到越風和鳳簫吟兩人的時候,也一樣停在了另一側。


    這一邊是吟兒和越風。而那一邊,理所當然的是沈絮如和越野。


    越風冷冷地笑:“真巧。”


    吟兒心裏一陣疼。


    越野何嚐不是?


    越風裝不在乎,腳步不停,繼續往前。


    眼看著要和越風擦身而過,越野忽然閉上眼,小聲問:“這些年來,過得好嗎?”


    越風哼了一聲,不予理會,頭也不回。


    越野轉過身去,狠狠地把越風拉回頭,隨手就抽出刀來,他動作太快,豈止吟兒吃驚,連沈絮如也無法勸阻!


    吟兒大喊一聲:“不要!”越風沒有躲閃,聽見響亮的打擊聲,但這刀背抽打的不是越風,是越野自己!


    越野眼中盡是淚光:“我這一刀是贖罪,爹娘去世的那一年,我已經十六歲,已經有了功名有了事業,為什麽我不將弟弟留在身邊,而讓他遠赴海外、遭人誣陷!我不配做一個哥哥!”吟兒不禁愣住了,她從越野的身上看見了做哥哥應該有的氣概,勝南還很欠缺的氣概!


    越風被他震痛,心底的創傷開始滴血。


    越野話音剛落,掄起刀來立刻給了越風一擊,他打得很重,吟兒可以清楚看見越風臉上的痛苦,卻聽得越野大聲道:“我這一刀是絕望,我想不到我的親生弟弟,會變成一個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的罪人!我怎麽對得起爹娘!”


    鳳簫吟看他說得動情,不免有些動容,回過頭來扶住越風,忽然自己的手一顫,一絲冰涼的水跡從她手背劃落,吟兒大驚,大驚之下還帶著欣喜,抬頭看越風,對,這是他的淚水啊,沒錯,是眼淚,是他越風痛恨的、十幾年都從來沒有落過、無論悲傷或者淒涼都沒有寄托的、隻要是人都應該有的眼淚,一個弟弟的眼淚……越風死死地瞪著越野,淚水不可抑製,眼神裏卻是濃鬱的親情:“我好希望……有一天能被自己的親生哥哥打……”


    他這句話出口,吟兒仿佛看見了那個任人欺負的小男孩,他在每天夜裏,多希望自己身上的傷口是被自己親人打的,而不是那一群趨炎附勢的垃圾!原來他不流淚,是因為這些年來每時每刻都沒有親人的安撫,沒有親人的依靠,沒有親人的音訊,甚至,磨滅了親人少得可憐的記憶……


    越野在那一刹那也淚流,他摔下手裏的刀,一把握住越風的手:“風兒……和我回去,哥哥會幫你……哥哥相信你……”


    越風狠心地搖頭:“不,我不回去,回去了還是一樣……我不回去!”他盡力地縮回手來,可是縮不回來。


    越野泣道:“風兒……讓爹娘安心啊……”


    鳳簫吟的眼光和沈絮如相接,兩人均微微一笑。


    冬天,說過去,早就過去了……


    牐


    也是這日的清晨,雲煙坐在船上,悶得無聊,便求葉大妹子替她劃船在近處繞上一圈,葉大妹子應允了,笨手笨腳地劃了不遠,就遇到海的另一邊漂流而來的另一隻船,雲煙心頭不由得一陣緊張。


    兩船交接的時候,才明白自己緊張的緣由,映入眼簾的人是沈延,他原本低頭沉思著什麽,恰在這當兒心靈感應一樣轉頭看見雲煙,雖然無法避免某些尷尬,雲煙還是微微一笑,先打開話匣子問沈延:“沈大哥也來了蒼梧?”


    沈延點點頭:“建康那邊果然不出所料對勝南開始通緝。怎麽樣?你們過得還好吧?你身體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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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煙笑而一一回答:“對了,你的小師妹盟主也在這裏。”


    沈延一愣:“吟兒?她和勝南在一起嗎?”


    雲煙搖搖頭:“她和越風在一起。”


    “越風?歹徒越風?”沈延一怔。


    沈延自是不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歹徒的。


    回到船中去,沈延略知了近期蒼梧山的事情,然後想問什麽,卻欲言又止,雲煙看出他關心父親沈清,小聲說:“你爹近來情況還不錯……”


    “他們全因我而敗落,希望這件事會幫他們的聲譽緩和緩和。”沈延歎了口氣,“我想去山那邊走走,如果勝南回來,你告訴他我來了……”


    “你一個人嗎?萬一迷路了怎麽辦?”雲煙急道,“他們說山上很危險。”


    “沒事,我有勇有謀。”沈延一笑,獨自一人出簾而去。


    牐


    天命難違的湊巧。


    當沈延往那個方向去的時候,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沈默,也正在密林裏渾身是傷、步履蹣跚地往前走,沈延剛剛抵達那叢林後麵,沈默已經開始說話,也就是說,如果沈延早來一步,也許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


    沈默的聲音貫徹心扉:“完顏兄,越風兩兄弟要回逐月山莊去。”


    “你確定?”


    “對,後山那邊我看見他們和好,他們過一兩天就會啟程。完顏兄,怎麽辦?”


    “怎麽辦?你覺得我可以相信你嗎?司馬黛藍要殺你,你爹冒著名譽掃地的危險把你救出來,你怎麽可能還忠於我們大金?”


    “完顏兄,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要結束在宋國躲下去的生活,完顏兄你給我指一條明路啊!”


    “好啊,我就指給你一條明路!”


    沈延想不到這個“完顏兄”接下來竟然是要取沈默性命,他哪裏清楚,他們金國死士對命視如塵埃,沈默再也沒有價值的時候,也就再沒有活著的價值!


    沈默慘叫的聲音劃破長空,血色染紅了蒼梧山。


    沈延來不及救援,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慘死野間,卻無能為力,痛楚襲上心頭,和所有如煙似霧的往日情……


    他不忍去看沈默的屍體,他扼住喉嚨,不願意哭。


    那凶手在殺人之後驟即無影蹤,沈延沒有想去追,也沒有力氣去追——死者,是一個曾和他一起長大的親人,也是洞庭沈家惟一一個他還想念過的兄弟——


    沈默胸口的血汩汩地流出來,多像多年前他們嬉戲的時候,為了保護弟弟,沈默的頭被石頭砸傷,那時候,血就是這樣,流淌到沈延的指縫裏,可是那時候,沈默還笑著安慰沈延的淚……為什麽……他卻變成了金人的走狗……


    沈延無力抱起他,想呼喚他,可是“哥”這個字眼好是陌生,一時之間竟然難以啟齒,隻能夠無言地接受他溫度的流逝……


    正緊緊抱著沈默的屍身,忽然一陣腳步聲傳至耳中,沈延知道,一定又是金人來了……痛苦、憤恨逼迫沈延攥緊了拳,拚上了全力開始防備——


    背後是淩厲的一陣風。


    沈延滿麵淚水,一掌拚上去,手掌卻立刻被刺麻木,他陡然看見那張熟悉又陌生許多年的臉,他萬萬想不到初至蒼梧山就竟然逃不開這一次血拚!那不是金人,那是他的父親,沈清!


    沈清此刻瞪大了眼睛,滿臉仇恨和憤怒:“你這無恥奸細,敢殺我兒!”


    尾隨而至的沈千尋一把抱住沈默:“二哥!二哥!”


    沈延冷冷地笑,他第一個到場,就成了殺沈默的凶手,他殺死了對手口中的“我兒”,他卻百口莫辯,他該說什麽,說我其實也是你沈清的兒子?


    沈千尋大怒:“爹,殺了他!為二哥報仇雪恨!”


    沈清強忍喪子之痛,渾厚的內功如強風驟雨排山倒海般壓向沈延單薄的身體,沈延在迷惘和崩潰的一瞬間驚醒,大吼一聲用盡力氣與沈清相抗再斷開手掌,雙方各自退開數步,這場內力的較量瞬即以“玉石俱焚”而告終。沈清冷笑著,抹掉嘴角的鮮血:“紀景、陳俊的後人,也投降了金國!?”


    沈延一陣鑽心的疼痛,也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哼,你沈清的後人,不照樣投降金國?!”


    “還我兒子命來!”沈清大怒,抽出刀來,即刻砍向沈延——真的很奇怪,明明是他們對不起沈延,為什麽還由他們來向沈延複仇……


    沈延不躲也不讓,對,他要報複他沈清,他要告訴沈清這麽多年來他沈延的命賤至此,在誤會和倔強的雙重驅使下,他沒有動彈,任沈清的刀揮來:這就是父親……這就是我的父親?不,他隻是沈門三傑的父親……不是我的……


    刀光將沈延的身體籠罩,隨之喪失的還有知覺,還有他最後的親情……


    驀地斜路裏衝出一把長刀來,將沈清的刀即刻擊偏,但來得太遲,沒有阻止刀插進沈延的身體。


    沈清那一刹那被震得心髒一陣痙攣,轉過臉來,那個阻攔自己的人竟然是林阡。


    勝南擋下這致命一擊,即刻去扶起沈延:“沈兄,醒醒!”雲煙亦幫忙替沈延止血,看沈延陷入昏迷,顯然受傷不輕,有些擔憂地喚他:“沈大哥,你……為什麽這麽傻不還手呢……”


    看沈清一臉疑惑,勝南解釋道:“沈大俠,這其中怕是有誤會,沈大哥是在下的朋友,他人品怎樣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殺了令郎!”


    沈清冷冷地說:“可是我趕到的時候,我兒子已經死了!”


    雲煙慍怒道:“你什麽意思?你一個兒子死了,就要殺另一個兒子陪葬!?”


    宛如晴天霹靂打在沈清胸口:“你,你說什麽?!”


    “沈延他是……”勝南當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牐


    方才,他沈清竟然喪失心智,用奪命的刀、出畢生的力、懷空前的恨去殺一個他最不該殺的人?!那個人,其實才該奪自己的命、賭畢生的力、發泄空前的恨啊……


    思緒開始殘破——沈宣如的話回蕩在耳畔,總是太遲:“爹,延兒是江西八怪之中的‘穿山甲’——永遇樂。”江西八怪,是啊,紀景的徒弟不就是江西三清山的八怪!?


    這畢生最大傷口,最荒唐的笑話,被天意折磨扯裂到永遠都無法去修補……


    沈清淚眼朦朧地回憶起那個最可愛最聰明的小兒子,時間還定格在他五歲以前,白白胖胖、招人喜歡的模樣,可是眼前的沈延,卻明顯的瘦小體弱,他瞬間,覺得自己的刀沾了一個世界的鮮血,這是怎樣的罪孽啊……


    “難怪,他剛才一臉慌張,又不辯解……”沈千尋輕聲歎。


    骨肉連心,為何卻如此煎熬、掙紮、疼痛、又悔恨!


    親情,斷斷續續地充斥在腦海裏,卻始終無法連貫,畢竟,斷了將近二十年,這一刀,是對沈清最最無情的懲罰……心,刹那間空空蕩蕩,他沈清,一日之內其實就承受了兩次的“喪子之痛”!沈默死了,沈延他也無法挽回……十幾年前,他失去沈延的時候,其實就明白,有些生命被遺忘了,真的就再也找不回!


    他沙啞著聲音:“孩子,爹對不起你……”他跪倒在沈延的身旁,老淚縱橫。


    天,依然陰沉。


    牐


    越風一步步往張府那艘巨船上走去,雖然看見了虎視眈眈,雖然看見了不懷好意,但他的腳步卻越走越堅定,因為他有了親人,那是任何不信任都不能擊潰的——血脈相連……


    張潮哼了一聲:“越風,你總算知罪了!”


    “我沒有罪。”越風輕蔑地笑,“我回來不是為了做替罪羔羊。”


    孟流年正色說:“師父,我們逐月山莊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地方,咱們回山莊去,好好地調查。”流年給人一種一言九鼎的感覺,這一點就連慕容荊棘都不敢多言,張潮雖有不滿,卻不能流露出來:“好吧,大夥兒先一並回山莊去……”


    吟兒釋懷,悄悄和金陵豎起大拇指,讚揚她的縱敵。


    金陵卻略帶擔憂地看了鳳簫吟一眼,欲言又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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