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完舊,吟兒站起身來徑自往山上去。勝南趕緊也起來追她:“你幹什麽?”吟兒在黑暗叢林深處轉過臉來:“你別跟來,我去找越風,我要跟他道歉。”


    勝南心一緊:“不行,你不能去!萬一他再跟你打起來,你身上還有重傷。”


    “他到敢殺了我!”吟兒一笑,“你放心,我去他身邊,不是沒有目的的,我要把他給拉過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你真的別跟來,跟來會亂了我的計劃……”她越走越快,勝南知道上次越風可能真的隻是一時衝動,單憑越風,不會對吟兒性命造成什麽危害,可是不知怎地,總是有點擔心她的安危。


    他終於沒有發現,原來她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會令自己安心。


    正如她每次走的時候,都令自己擔心一樣……


    牐


    吟兒在密林裏探尋了許久,終聽到熟悉的《鳳求凰》,透過樹枝往越風看,他半坐著銜葉,姿勢很優美,整個人也顯得俊秀,吟兒不由得自言自語:“不知是不是曲高和寡呢?撫今鞭總是曲高和寡的……”越風繼續動情地吹,自己沉浸其中享受。


    吟兒走到他的視線裏去,越風吹的聲音越來越輕,直到停下。他臉上流露出明顯的驚訝,他始終未曾料到,這女子還會再度回來、站在他這邊!


    吟兒低著頭,道了句“對不起”,碰巧這時候他也說了一句“對不起”,刹時連吟兒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兩人一陣尷尬。越風續道:“你沒有對不起我……”


    “我……我不該隨便玩你的貝殼……”


    越風搖搖頭:“是它命裏注定要被你弄壞。”吟兒聽他口氣近乎絕望,忍不住流淚:“我真是個災星……”


    越風難得地真笑起來:“災星?災星不是我嗎?”站起身來,“你的傷好些沒?”


    “沒……沒什麽大礙。不過你下次要小心些,這撫今鞭削鐵如泥,更何況人,幸好我不常用左手,要換了獨孤的話,他一手好劍術就廢掉了……”吟兒若無其事,其實隱隱作痛。


    “你討厭我嗎?”越風抬起頭問,“我是不是很惹人討厭?”


    吟兒一愣,笑起來:“老實說,一開始覺得你絕情絕義,是個沒有魂的怪物,仔細想想,其實也不是很討厭……”


    “沒有魂的怪物……”越風聽罷,若有所思。


    吟兒突然左臂一陣劇痛,越風覺察出她臉上的痛苦:“你很疼?”


    “是啊……有一點……”她強忍著。


    “你下山去吧,他們和你是自己人。”


    “他們?他們當我自己人?敢把我當敵人綁起來,這是對待盟主的態度嗎?!”吟兒忍著疼忿忿說,鼻子都揪緊了,模樣很奇怪。


    越風看天快亮了,將火撲滅站起身:“你說,我可憐,是不是?”


    吟兒啊了一聲:“不是啊,我說過你可憐嗎?我說的話,那也是‘可愛’的意思,可憐有可愛的意思……”她顯然在狡辯,越風小聲說:“當時,你說你‘同情’我。”


    吟兒一愣,傻在原地。


    越風說:“仔細想一想,我的確很可憐……”


    吟兒小聲勸:“你是說眼淚啊?其實老天爺分給每個人一樣多的眼淚,你不為自己流淚,自有旁人幫你流……”


    越風嗯了一聲:“我爹娘和師父在九泉之下為我流淚,闌珊為我流淚,哥哥也為我流淚…原來壞人死的時候,也有人幫忙流淚……”吟兒一怔:“越風,隻要你自己相信自己,好過一千個別人相信你,我不希望我站錯了位置,我不希望我這麽相信的人他自暴自棄。你不是壞人。”


    越風一笑:“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你話那麽多了,因為你很關心別人……”


    “你卻總是不苟言笑,假如我是你,冤屈早已洗清了……”


    “哦?你到試試看?”越風還是冷笑。


    一陣風肆虐,吟兒倒吸一口涼氣,左臂已然僵硬:“你打算去哪裏?”越風轉過身來:“我也不知道。”吟兒凍得直哆嗦,越風看她傷口再裂,衣上全然血跡,怕她有事,脫了外衣給她披上,擋住她傷口:“你下山去吧,山上風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吟兒淚水盈眶:“不行,你一個人,會被他們誣陷死的,他們會背著我,找一切方法殺了你!”她眼淚要落,忽然看見越風臉色一變,趕緊拭淚:“我真沒用……我幹嘛要哭呢……說好了不準哭的……”


    越風歎了口氣,臉色卻是出乎意料地溫和:“我帶你去一個風比較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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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兒跟著他走:“對了越風,你以後不要吹曲了,他們就在附近,也許會順著這聲音找到我們……”越風一愣,吟兒試探著問:“是不是闌珊讓你吹?”


    “小的時候,她不聽曲子,睡不著覺。”


    牐


    黑夜、白天飛快地交替著。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也是傍晚,視線裏的蒼梧山,依舊在血色夕陽下。


    吟兒想起和越風初見的情景,微微笑:“你改變了一點……”“是嗎?”吟兒點點頭:“以前你很少笑,很少真心地笑。”


    “沒有什麽可笑的事情。”


    吟兒一愕,這不就是拐著彎子說她可笑,歎氣說:“你壓抑情緒,不與人溝通,性格上就會連累今生,還會禍害下輩子。”“啊?”越風啞然失笑,不解為什麽還禍害下輩子……匪夷所思。


    “我聽師父說,你在生命最後一刻表現出的性格會是你下輩子的性格,我們江湖人士特別要注意,每一刻都可能是臨死,為了不禍害下輩子,我天天都大笑或者大哭,絕對不會壓抑自己。”


    越風一笑:“領教到了,如果這是真的,那你生生世世的性格都是這樣了,不會變……”


    牐


    臨睡的時候,越風盡量照顧得吟兒暖和,可是吟兒說話的時候,還是聽得見顫音。


    他睡在她不遠的地方:“鳳簫吟,這名字是你真名嗎?”


    吟兒有點虛弱,強打精神回答:“不是,我和七個師兄都是詞牌名做號的。但是這號不是我自己取的,是師父取的,也不知師父為什麽獨獨鍾愛‘鳳簫吟’這個詞牌名呢……”虛弱的時候,話還越講越多……


    “那麽你真名叫什麽?”


    “別人都叫我小三,或者老三,這年頭,不叫貓兒狗兒就不錯了……”


    越風笑了笑:“你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香味……”“真的?”“是啊,是一種花的香味……”他輕聲說,“真羨慕你,英雄少年們都是你的朋友……”


    “你也是個英雄啊,這樣吧,你從我這個英雄少女開始,一個個地去結識,林阡就是這樣的,磨難出少年英雄。”


    “磨難……從我五歲那年剛到逐月山莊的時候就有了……”


    吟兒一怔,終於可以,聽見身邊這男人的心事——


    “我被師父帶進師門的那一刻起,圍繞著我的就隻有冷漠和白眼,白天習武,或許還有師父的庇護和讚譽,可是一到晚上,沒有誰會給我包容……他們哪裏是我的師兄師弟?在我要睡的時候搶去我的床單被褥揉皺了扔在地上,隻顧自己喧嘩嬉笑,鬧完了鬧夠了,就有個叫李辯之的過來嘲笑我,你這個克死父母的災星,憑什麽和我們住在一起!我被他的氣勢嚇怕了,趕緊躲進角落裏,耳邊就隻有他們的笑聲:膽小鬼,孬種,天生犯賤……我抱住頭……等他們全睡著了,我不敢哭,我就蹲著咬舌頭,可是我真的很想哭,因為爹娘都死了,因為哥哥不在身邊,因為受人ling辱……”


    吟兒眼睛頓時濕潤:“第一天?”


    “是……冷血是最好的方法,不是嗎?我的生活,就從父母雙亡的那天轉折,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記憶好模糊,之前的事情,好像都不記得了……就在海外,殘缺地把這一生過下去……那時候,我獨來獨往,沒有任何人願意認識我,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習慣了把我當異類,現在長大了,我比他們高大,也是師父生前最欣賞的徒弟,他們不再敢像從前那樣招惹我,但是改不了的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還要過河拆橋,什麽姿態都做過……我才不需要解釋什麽,也不需要改變什麽……他們當我是異類,我當他們是垃圾!”


    “很好,他們那種人,不當垃圾當什麽!”吟兒哭著說,“越風,你放心,你會苦盡甘來!”


    越風冷笑:“苦盡甘來?我的命不就是這樣,克死父母的災星,誰接近我誰倒黴?”


    “不,不是,越風,命不分貴賤。”


    越風一愣,聆聽著雪落的聲音,又仿佛看見過去嚐盡的冷漠。


    “越風,用力地哭,不要給自己背包袱……”


    雪,立刻覆蓋著山脊、山腰,落得均勻,偶爾一蹭,像人的眼淚。


    越風卻真的,並未學會如何去流眼淚……


    眼淚,那個改變他一生的禍根,讓他的生命,從幸福甜蜜和無限光明,淪落成苦難。


    沒有淚水,自然也要封鎖笑容,遺失美夢……


    吟兒默默地流淚,她一直不吝嗇自己的淚水,終於明白了世上真的有人對淚水憎恨。


    牐


    那一刻,她告訴自己,不管怎麽樣,都一定要拚死保護住越風,為了撫今鞭將來的一切,她就算和整個抗金聯盟作對也要保護他,何況,勝南一定也同時保護著他和她。


    可是也正是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其實有點力不從心了,傷口,忽而麻木,忽而痛楚,忽而酸澀,她突然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想要閉上……


    牐


    猝然震天巨響,越風吟兒皆是一驚,偱聲而去,遠處黑壓壓的一大片樹林被風摧殘著,頽倒的聲音連樹根而發。遠處的天空閃閃發亮,吟兒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有一種空虛的鑽心感,耳邊排山倒海一樣的風聲,勢如破竹地穿透她的心髒,風如潮水直灌過她的心,從縫隙中掠過刺痛,刹那間她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前世——她看見一個酷似自己的女子在地上掙紮,身後留下一串血痕,口中呼喚著深愛的人……血,鮮紅色,那女子身上全部都是……


    她被那慘景嚇傻了,突地慘叫一聲,越風一震,見她忽然站起又摔倒在地,趕忙一把扶住她,她怎麽了,難道是傷口崩裂,還是撞邪?越風一陣心焦,隻聽她喃喃道:“好疼……好疼……我要死了……饒了我……”


    越風觸到她左臂上盡是血跡,粘稠得燙心,心下大急,續聽她呻吟道:“我不想死……真的不想……”又一陣狂風掃過,吟兒身上冰冷,她一直在哆嗦,哽咽著,她真的很怕死,非常非常怕死,她有好多事情還沒有做,她不能就這麽死了……稍稍清醒些,她咬緊牙關:“越風……怎麽會這樣……怎麽辦……”傷口早已不聽意誌的控製,血脈像在倒流痛徹心扉,越風不假思索抱住她埋在懷裏替她擋著這突如其來的大風,隨刻幫她止血。


    牐


    天終於蒙蒙亮,風也不知何時小了下去。


    吟兒的臉上全是汗水和淚水,血雖然止住,臂上還是疼痛欲裂。越風也是滿頭大汗,見吟兒臉色慘白,他關切地問:“你還疼嗎?”


    “不……不像昨天夜裏那樣疼了,怎麽會有那麽大的風啊……”


    越風一臉痛心:“我真是個禍根,隻會給人帶來災難。”吟兒卻一笑:“我也是啊,別人碰見我就要受傷流血的,可是你好像比我厲害,可以克著我……”


    越風卻不是開玩笑,他猛地舉起撫今鞭,對著他自己的左臂要打,吟兒大驚,立刻握住他手製止他:“你幹什麽?你不要對自己這麽殘忍!我不希望撫今鞭上沾一個英雄的血。”越風痛苦地搖搖頭:“我不是一個當英雄的料。”吟兒隨即也搖頭:“不,你的人生,剛剛才開始。況且你要是也受傷了,誰來幫我止血,誰幫著照顧我這個重傷的人呢?嗬嗬,其實我是自私啊……”


    越風一怔,回頭看見她微笑的麵龐,他忽然一陣衝動,她的笑他真是喜歡看,他也真喜歡有她陪在身邊。


    可是,曾經有人也獨獨喜歡吟兒的笑,想要吟兒陪在身邊,卻已經失去了吟兒的笑,和吟兒的陪。吟兒每次想到那個人的時候,都惘然。


    風吹過,吟兒陡然打了個寒噤,越風猛地將她攬在懷裏,把她抱得緊緊的:“謝謝你,讓我明白,這世上還有人如此關心我,還有人值得我如此關心!”


    吟兒吃驚地推也推不開:“唉你瘋了嗎?你要謝謝我,也不要抱著我啊……我傷口裂了!我傷口裂了……”


    蒼梧山的清晨,空中散發出木芙蓉的香味。


    這世界,終於不再是越風寄居的逆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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