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從法國歸來,一踏上故土撲麵而來的便是腐敗之風。他痛心地目睹了江浙一帶,在教育、實業各界有頭有臉之人,無不以嫖賭相應酬。


    來京城之前,他已聞聽,北京大學的學生,是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的繼承者,具有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他們多數人對學問沒有興趣,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視兼任教師的政府官員為今後的靠山。學校之外,則放蕩冶遊。


    因此而對於北大的腐敗,他是已經有了思想準備的。


    當了校長深入了解後,則越發觸目驚心。堂堂國家最高學府內,竟有烏七八糟的“探豔團”、“賭窟”等名目繁多的所在。不少師生熱衷於打牌聽戲捧坤角,致使學校成為“浮豔劇評花叢趣事之策源地”。尤其使他不可思議的是,“往昔昏濁之世,必有一部分之清流,與敝俗奮鬥……而今則眾濁獨清之士,亦且踽踽獨行,不敢集同誌以矯末俗,洵古今未有之現象。”


    整飭北京大學的風紀,改變這所大學在社會上的腐敗形象,是蔡元培出任校長之初就已經確定了的目標。


    蔡元培認為,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


    他到北大後第一次演說中,曾向學生提出三點要求:


    一、抱定宗旨。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的機構。諸位須抱宗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的,不為做官。入商科的,不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


    二、砥礪德行。如今北京社會風氣敗壞,道德淪喪,諸位作為大學生,應束身自愛,以身作則,力矯頹俗,品行不可以不謹嚴。


    三、敬愛師友。教員的教授,職員的任務,都是為使諸位求學的便利,自應以誠相待,敬禮有加。同學之間,自應互相親愛,收切磋之效,不僅開誠布公,更應道義相勉。


    可以看到,蔡元培這裏提出的三點,便是圍繞著轉變學生的觀念展開的。


    為了轉變學生的觀念,他在日常的工作中,做了大量的工作,也采取一係列有效的措施。


    在校長任上近一年後,在用人問題初步得以解決,校內的學術風氣基本確定後,他便下決心整頓學校的風紀。


    病重需要下重藥,蔡元培整頓學校的風紀出的重拳是發起組織北大“進德會”。


    1918年1月19日,《北京大學日刊》發表了蔡元培的撰寫的《北京大學進德會旨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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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元培在文中言道:“……今人恒言:西方尚公德,而東方尚私德;又以為能盡公德,則私德之出入,不足措意,是誤會也。吾人既為社會之一分子,分子之腐敗,不能無影響於全體。如疾症然,其傳染之廣,往往出人意表。昔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遂疏儀狄而絕旨酒。司馬遷曰:“夏之亡也以妹喜,殷之亡也以妲己。”子反湎於酒,而楚軍以敗;拿破侖惑於色,而普魯士之軍國主義以萌。


    “私德不修,禍及社會,諸如此類,不可勝數。又如吾國五六年來,政治界、實業界之腐敗,達於極端。而禍變紛乘,浸至亡國者,寧非由於少數當局驕奢淫佚之餘,不得已而出奇策以自救,遂不惜以國家為犧牲與?《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勿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勿以小惡為無傷而為之。’鄙人二十年前,鑒於吾國談社會主義者之因以自便,名為提倡,實增阻力,因言‘惟於交際之間一介不苟者,夫然後可以言共產;又惟男女之間一毫不苟者,夫然後可以言廢婚姻。’正此意也……


    “民國元年,汪精衛諸君,發起進德會於上海。會員別為三等:持不賭、不嫖、不娶妾三戒者,為甲等會員;加以不作官吏、不吸煙、不飲酒三戒,為乙等員;又加以不作議員、不食肉,為丙等會員。當時論者頗以不作官吏、不作議員二條為疑。然題名入會為甲等會員者踵相接矣。未幾,鄙人以事由海道北行,同行者三十餘人,李、汪二君亦與焉。舟中或提議進德會事,自李、汪二君外,同行者率皆當時之官吏若議員,群以官吏、議員兩戒為不便,乃去此兩戒,別組一會,即以同舟之三十餘人為發起人,而宋遯初君提議名為“六不會”,眾讚成之。


    “又同時發起一“社會改良會”,所揭著者凡三十六條,第一曰不狎妓,第二曰不置婢妾,第十九曰不賭博,第二十九條曰戒除傷生耗財之嗜好,猶六不會意也。其後為政潮所激蕩,“六不會”若“社會改良會”之發起人,次第星散,未及進行;而進德會之新分子,則間見於上海之報紙焉……”


    隨後,校方向師生們散發了參加“進德會”的誌願書,一時間,一股“進德”之風迅速吹拂在北大校園之中。


    蔡元培發起組織“進德會”的理念是:“吾人既為社會之一分子,分子之腐敗,不能無影響於全體,如疾疫然。其傳染之廣,往往出人意表”。“私德不修,禍及社會”。要努力“進德”,以與社會之濁流作鬥爭。


    蔡元培將“進德會”的等第分為三種:


    甲種會員:不嫖,不賭,不納妾。三戒。


    乙種會員:不嫖,不賭,不納妾,不做官吏,不做議員。五戒。


    丙種會員:不嫖,不賭,不納妾,不做官吏,不做議員,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八戒。


    入會會員注冊申報為某種會員,公諸《北京大學日刊》,不咎既往。該會成立後公定罰章。


    蔡元培指出,入會的效用有三:一,可以繩己;二,可以謝人;三,可以止謗。他感慨於“北大之被謗久矣,而止謗莫如自修”。他說:“今以本會為保障,苟人人能守會約,則謗因既滅,不弭謗而自弭。”


    後來,“進德會”還發布了關於八條戒律之界說。


    一,不嫖。凡褻視他人之人格,以供玩弄者,皆認為嫖。


    二,不賭。凡以錢或錢之代替品為輸贏之遊戲,皆認為賭。


    三,不納妾。凡有妻再婚者,無論用何名稱,皆認為納妾。


    四,不做官吏。凡受政府任命而從事於行政司法者為官吏,但本其學說從事於教育學術實業者,不在此限。


    五,不做議員。以國會,省議會,縣議會議員為限。


    六,不飲酒。中西各酒以及普通藥酒皆為酒。


    七,不吸煙。中西各種煙及鴉片,與代鴉片之嗎啡針,皆以煙論。


    八,不食肉。動物材料除乳卵外,皆為肉食。


    後三條中,其治病必需之品不在此限。


    該會成立三個月,報名者踴躍,會員(含本校教職員與學生)共計461人。其中,李大釗等甲種會員332人;蔡元培等乙種會員105人;李煜瀛等丙種會員24人。此外還有校外會員若幹人。


    為了健全組織,經過通訊評選,蔡元培為會長,李大釗、李煜瀛、陳大齊、錢玄同、胡適、陳漢章、馬寅初、康白情等三十餘人為糾察員。


    文科學長陳獨秀、工科學長溫宗禹、理科學長夏元瑮、法科學長王建祖和沈尹默、傅斯年、羅家倫、陳寶鍔、高日采等知名教授被推舉為“進德會”的評議員。


    “進德會”成立之消息不脛而走,為海內外時人所傳誦。不僅京滬新聞媒體轉載該會宣言並作評論,日本東京《日支時論》第四卷第二號也譯載該會宣言,並冠以引言,稱讚蔡元培先生為“一代碩學及德望家,素為人之所知,今觀此趣意書,不特可知中國有識者階級之社會道德觀,及對於社會改良之意見,並亦可借以知中國之一麵也”。


    日本東京“廓清會”的會刊《廓清》第八卷第三號還介紹了“進德會”甲乙丙三種戒規之內容,稱該會為“中國對於現代道德及政治上自覺之一機運,且由北大校長所發起,其意義更深遠”。


    有人說,這“深遠”使人聯想起北大人多不願做官,這是否也是傳承“進德會”之遺風餘韻呢?


    蔡元培主張私德修養應取積極態度。


    他說:“進德之名非謂能守會規即為有德。德者積極進行之事,而本會條件皆消極之事,非謂即以是為德,乃謂入德者當有此戒律。”


    遵守戒律是入進德會所必需的,但不夠,還要積極進行,增添新內容,弘揚真、善、美。


    蔡元培律己嚴而待人寬。對進德會戒律,他主張審核會員申請,“不咎既往”。就是說申請者如果以前有違犯戒律的行為,隻要以後不犯,就不要追究,仍可入會。這方麵的一個突出例證就是某知名教授當時已納妾,仍申請入會,並以44 票當選糾察員。


    蔡元培這種不咎既往的態度,給不少有過違戒行為而又希望擇善而從者,開了一扇門戶。有助於人們放下包袱,積極向上,增強了道德修養的風氣。


    不過對已入進德會而違犯戒律者,是要受罰的。但在這方麵執行起來比較難,蔡元培就曾麵臨困境。


    比如,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以152 票當選為進德會評議員,名高責重,後來卻鬼迷心竅,走進了八大胡同,被人舉報告發。


    蔡元培對陳獨秀十分倚重,曾聯手對北大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但接到告發,又如何處理呢?既要麵對執行進德會的戒律,又要麵對文科學長的去留,實在是抉擇兩難。


    且告發者不是一人,而是幾位舊派重量級人物,堅決反對新文化。他們既已抓住倡導新文化的領軍人物的“辮子”,豈能輕易放過。


    1919 年2 月26 日夜,蔡元培和北大教授馬夷初、沈尹默、湯爾和等,商議如何處理文科學長陳獨秀,並研究醞釀北大內部體製改革。


    在校長蔡元培的主導下,北大評議會議最終決議從本學期起由文、理科開始廢除學長製,並呈報教育部,報備,文、理兩科實行合並,不設學長,另設置一教務長統領之。


    並報告各門教授會已於8日開會,選舉經濟教授會主任馬寅初為教務長,行使原文、理兩科學長職權。


    這樣,文科學長也就不露痕跡、合情合理地出了局、下了台,蔡元培也避免了麵對舊派問責之尷尬。這足見蔡元培做人的寬厚,也有高明的領導應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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