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上有密林,下有深潭,離著寺廟隻怕有三四裏遠,安靜得蚊子嗡嗡都能聽見。相京生看了一會來路去路,都是無人。他看中一處可以藏身的所在,正想輕聲問娘子要不要瞧熱鬧,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忙把娘子帶到一叢密竹後邊,輕聲道:“小心些,好像有人過來了。”


    果然兩個女子結伴打前邊的小路過去,行為鬼祟,想必也是不想驚動亭中人,卻不曾想還有人伏在暗處看她們。


    真真細看那兩個女子,生得甚像姐妹兩個,一個纏著小腳的像是年紀大些,風流外露,站在那裏無風也似楊柳般嫋娜,另一個大腳的,身手極是便利,扶著那一個,兩個行一會歇一會,漸漸朝草亭靠近。


    相京生看她們走遠了,輕聲笑道:“這兩位想必就是柳氏姐妹了,可惜了。”


    真真明白他的意思是可惜她們明知王慕菲是何等樣人,偏還要跟他在一起,忍不住歎息一聲,苦笑道:“她們不像我有還有娘家可以倚仗,不是可惜,是可憐。”


    相京生略有些不自在,停了一會,緊緊握住真真的手道:“我起先想娶你,實是因為你是良配,後來被嶽父拒絕,還納悶呢。後來合你相處,是真真正正覺得你的好來,合你是不是有娘家不相幹。”


    真真微笑點頭道:“我明白的,我嫁你也隻是因為是你。”


    他兩口兒相對微笑,還有許多話想說,卻被亭子中越來越激烈的吵架聲打斷,都轉頭看那邊看去。卻見一個少女捂著臉隻是哭,她身邊婢子模樣的人指著王慕菲破口大罵。柳氏姐妹在一邊勸說。


    山間安靜,雖然隔著幾重樹竹,也聽得分明。


    那使女道:“胡公子,你原是許了去提親的,我家小姐方才事事依從你。如今你又哄我們小姐隨你私奔,哪有這個道理。”


    王慕菲微笑道:“不是我不想去提親,實是家貧,我請了左鄰方嫂子到你家,一說是窮秀才提親,令堂就趕她出門了。方嫂子在此,你問她就是。”


    那柳氏也道:“我實是到府上去替胡秀才提過親的,你家不許,不能怪胡秀才啊。依著我說,你二人已是無名有實的夫妻了,不如隨他去哪裏住得一年半載,生個孩兒抱回來,你爹娘原是愛你的,到時自然心軟。不然,你已是失了身,難道還能嫁別人麽?”


    那小姐掩著臉哭的越發傷心,那個使女漲紅著臉不言語。王慕菲極是溫存,把那個小姐攬在懷裏,安慰她道:“原是我的錯,我不能娶你,自當為你守貞,隻是你非完璧,可怎麽嫁人?就是嫁了人也要受婆家明裏暗裏的氣。如玉,是我對不起你。”他兩個抱頭痛哭。


    那柳氏姐妹都勸他們私奔。說了一會,那個如玉小姐像是肯了,止了哭聲扶著使女慢慢出來。相京生覺得娘子的手漸漸發冷,體會她的心思,輕聲道:“我去揭穿他去!”


    真真搖頭道:“不必去。”話音未落,隻聽得撲通一聲,緊接著有人高聲喊道:“求命啊,小姐投水了。”真真歎息道:“那位小姐必要尋死的。她叫人撞破了,就是救轉回來,還要再尋死路。”


    相京生在長沙未久,此時手邊無人可使,雖然也替那個少女氣憤,卻是不好就出手相助。看真真的樣子卻是又惱又怒,安慰她道:“這樣一鬧,不見得人家就不曉得他們是做什麽的。”


    真真打斷他道:“不好!”相京生再看,卻是那個使女軟軟倒在地下,柳氏姐妹正取繩捆她。那位如玉小姐在水中沉浮。相京生看看娘子,正在遲疑要不要出頭,真真已是推他,道:“我在這裏守著,你去喊人來。”


    相京生看到王慕菲已開始脫衣,像是要下水的光景,道:“使不得,且再看看,看情形他們不像要害命的樣子,隻怕是想拐她們兩個去賣。”


    王慕菲跳下水去,等了一會才遊到那個小姐的身邊,提著她的頭發上岸。柳二小姐照舊例一掌砍在後脖上,把她倒在石頭上瀝水。


    柳大小姐的聲音雖然嬌媚,卻似刀片一樣叫人心裏發涼,“這個的性子這樣烈,必是不肯回家偷金珠的,不如就這樣賣了罷。大胡子那裏正少女人呢。”


    柳二小姐冷笑道:“大胡子那裏可不要婦人,已是叫姐夫破了身,能值幾個錢。姐夫,一連幾個吃你沾了身子都不曾拐到錢,你這招不靈了呢。”


    王慕菲冷笑道:“你們兩個懂什麽?十個裏頭但有一個肯帶著金珠與我私奔就是大賺。”


    柳大小姐想是有妒忌之意,冷笑道:“都似那個尚氏麽?”


    王慕菲的臉變得鐵青,厲聲道:“提她做什麽?”


    “那提姚氏好不好?”柳二小姐似笑非笑道:“這兩個不都是巨富麽?都是舍得在你身上化錢的。”


    王慕菲咬著牙道:“不許再提那兩個淫奔的婦人!”


    柳二小姐笑的越發甜了,在使女跟小姐後脖又各補了一下,道:“每回叫你做餌引誘,你必要把人家吃個幹淨。當我們不曉得你打的什麽主意?若是人家小姐真取了金珠與你私奔,你必要甩了我們姐妹合人家做長久夫妻去。如今你可不是什麽舉人中書,也沒有什麽相爺閣老揀你做女婿,隻要人家錢多些想來你也是肯與人家婚書的,是不是?”


    柳大小姐拉住妹子,道:“如今他是做不得那樣的美夢了。阿菲,咱們布一回局也要幾十兩銀子的本錢,再美貌的女子吃你睡過,能賣個一二百兩就是上上簽了。你……”


    王慕菲麵上陰晴不定,搶著說:“我待如何?你們又是好的?在南京跟漢口都是你們故意留下破綻把人家,叫人出海捕文書訪我,不就是怕我甩脫你們兩個麽?再補一下,如玉像是要醒了。”……


    相京生聽了一會明白:原來這三人心不齊,雖是一起行騙,總是相互扯後腿,是以一直賺不到錢。看他三個吵的辛苦,忍不住好笑,道:“這三個人倒是天生一對半,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總想著還能到手更多,真是可笑。”


    尚真真輕聲道:“他本就是個不知足的人。不曉得叫他禍害了多少姑娘,阿京,我不信老天有眼,卻要想個法子……”


    相京生原是怕他們心齊,既然不齊,那王慕菲跟柳大小姐都不足懼,這三個人當中隻那位柳青青紮手,或者可以就收拾。眼看就要天黑,不想法子把這幾個人趕走,他們也走不成的。他想了一想計上心來,小聲道:“何須再想法子,我走開幾步學貓叫,你就使袖子掩著臉叫救命,許人家送你回家就有厚賞。聲小些兒。”


    真真道:“若是認得我的聲音呢?”


    相京生笑道:“就是要他認得。不然他不來的。我先過去,你喊的時候不可太響。”他輕輕走到草亭邊,學了兩聲貓叫。那還在爭吵的三個人都住了口,神情緊張的四下查看。


    尚真真喊道:“救命,送我回家必有厚謝。”她一則是怕,二則是想到王慕菲行事心裏不能不恨,聲音又尖又顫,自家聽著都覺得不大像自家的聲音。她想著相公說的,就是要王慕菲認出她的聲音,大著膽子又喊了兩聲。


    王慕菲恍惚聽到尚真真的聲音,臉上就變了顏色。那柳青青聽見聲音猜是美女,喜歡道:“又有生意上門了,姐姐,你守著這兩個,我合姐夫過去找找。”


    王慕菲暗想:不見得真是真真,若真是,落在他手裏卻是天理循環,活該報應。他看柳青青已是抄他前頭走,忙抬起腿朝前跑。柳青青不曉得他的心事,讓他在前,自家落在後邊察看還有沒有人。


    相京生看那王慕菲跑的飛快,心裏卻是有些急,他帶娘子出來耍,並沒有帶趁手的家夥,急中生智拉下身上的玉佩輕輕擱在山石上,又撿起一塊石子拋出去引人回頭,忙忙的撿了塊大石並一把小石子躲在一邊。


    王慕菲略一回頭就朝真真那邊走去,他怕還有人不敢鬧大動靜,速度就慢了下來。柳青青冷笑一聲,一眼看見山石一角有白光一閃,想必是方才有人在那裏丟了什麽。她想到方才吵嘴叫人聽去了,卻是怕人走了消息,不免有些兒慌張,隻朝草木搖動處走,卻不防動靜都是相京生丟的石塊,一時不察走過了相京生蹲著的地方。


    相京生靜候她路過,猛的站起,把大石頭拍在她頭上。柳青青雖然學過些功夫,卻是沒有學過鐵布衫並金剛罩這樣的外門硬氣功。隻一拍就頭破血流,尖叫半聲就叫相京生再補一下暈了過去。相京生顧不得她是死是活,朝真真那邊飛奔。


    王慕菲聽見柳青青的慘叫,曉得她著了人家的道,心裏猜是這八成是人家設的局,真真嫁的那個姓相的心狠手辣又是有大靠山的,他心中害怕,一雙腿就不由自主抬起來,換了個方向飛奔。相京生沒把時機掐好,隻得挑了王慕菲那頭去追。


    柳如茵聽見妹子尖叫,又看見王慕菲逃跑,後邊有個人在追,極是心驚。她看看昏睡倒在地下的如玉,錢財雖好卻不如親妹子,柳如茵隻得自懷裏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藏在袖內,扶著竹樹一步一步去尋妹子。


    相京生本是頭一回來這個地方,因王慕菲拐上一條小道不見蹤影,他怕真真有失不肯再追,回來輕聲道:“真真,快走。”真真早嚇得兩腿發軟走不動路,相京生隻得把她背在背上,疾行兩裏多路,山道上有了行人才把娘子放下,喘氣道:“我扶你走罷,你可是又長肉了。”


    真真在他肩上,心中實是替人家著急,放她下來頭一句就問道:“那兩個人怎麽辦?”


    相京生苦笑道:“是我思慮不周,看她們造化罷。此時出頭,人家小姐家裏隻怕要拉扯上我。我們在長沙還沒有立穩腳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真真想到人心險惡,也是無奈,總不能助人反把自己助成壞人。想到那位小姐的性子剛烈必是有死無生,不住歎息。他們到客房,天已經黑透,房中早擺上晚飯。


    然相京生跟真真兩個都吃不下,各自捧著一碗粥慢慢呷著,不約而同道:“那個投水的……”


    相京生笑起來,道:“我知道你的……”正要說話,外邊已是有人敲門,知客帶著一眾管家進來,站在門口道:“客人,有事相求。”


    相京生聽見是知客僧的聲音,忙叫人開門,他接了出去,那知客僧道:“董家丟了兩個使女,聽說客人方才曾在後山閑逛,可曾看見?”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已是搶著道:“有一個穿綠衫係白裙的,還有一個卻是妝了小姐打扮的。”


    相京生情知是那兩個,偏裝想了許久的才想起來的樣子,笑道:“我帶娘子去散悶,倒是見過兩起婦人朝那個方向去了。”他不肯說是潭邊,隻指相近的方向。


    知客僧道聲:“壞了,想是去了烏龍潭,萬一貪耍跌到潭裏如何是好?咱們快去尋。”


    相京生道:“天黑人少隻怕不成,我還有兩個管家可供驅使,叫他們隨你們一起去。”把兩個管家喊來。那董家的管家甚是感激,帶著人去了。因丟了兩個人,各院子都查問過,又查出來少了兩個婦人。過了一個多時辰兩個管家就回來,說是尋得了,雖是受了罪,四個人都活著。


    真真聽說了不曾出人命,才安心上床歇息。第二日清早起來,翠墨她們去大廚房打洗臉水,取早飯,就聽了一肚子新聞回來,說把小姐跟姑爺聽。原來並不是什麽兩個使女,實是董家的小姐心情煩悶閑走。在潭邊遇到無賴,小姐不從投水,幸好老天有眼,叫使女把她救下,因天黑她兩個不敢動彈,靜候家人去尋。翠墨說的活靈活現的,最後笑道:“都誇說小姐智勇雙全呢,使女忠心為主呢。”


    真真跟相京生都不言語。那董家當日搬走了,才有流言傳出來,說並不是什麽無賴,卻是租董家房子住的一個窮秀才,求親不得糾纏董小姐的,又有窮秀才的兩個姘頭尋去,合秀才鬧了一場,那兩個婦人一個頭被打傷,一個手被打斷,那個窮秀才也逃走了。又說董家已是告了官,長沙城門處貼著那個窮秀才的繪像,若有知下落的去告官,官府跟董家都有厚謝。


    相京生跟真真第三日下山時,在寺門口就看見那張人像。那個王慕菲居然畫的極像,看筆跡柔媚,倒像是個女人畫的。


    真真猜測是那位董小姐的手筆,歎息道:“想必他們爭吵的那些話叫那個小姐聽見了。”


    相京生後悔道:“卻不曉得他又要到哪裏去害人。那日我要是手重些,先結果他也罷了。”


    真真沉思了一會,道:“我們的女兒教養還要用心。”


    相京生明白她的意思,笑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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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之後


    李青書從長沙回來,連家都顧不得回,衝進相家的書房,大聲笑道:“大赦,大赦,京生,我們可以回家了。”


    相京生跟尚真真都丟下手中的筆,驚喜的站起來。真真摟過相京生手裏的大女兒,笑道:“相公,我們回老家罷。”


    相京生看了李青書一眼,李青書衝他點頭道:“我們還要搬回蘇州去住的,那邊的事有我,你放心回家住幾年。”


    相京生也不多言,鄭重謝過,就便收拾家當。他在長沙二三年憑那五百兩也掙下了七八千兩,不過把手頭的生意交接給忠心的管事,把小莊托給尚家老管家照看,收拾了些風物土儀,帶了金銀並衣箱等物,嫡親兒五口回山東濟南去。


    相家雖然分家,大多數都在濟南城外七八裏一個大鎮上居住,如今都曉得當初三公子逃走是合大夫人商議過的,是為著相家少受牽扯把罪名都拉到他身上,所以人人對他客氣,相夫人出私房贈三公子一個四進的小宅,人都無說。相京生坦然受之,合尚真真兩口兒帶著孩子們上墳、做法事、走親戚,忙到十月才得消停,才能略在家閑坐,曬曬太陽逗逗孩子。


    這一日正當正午,兩個小的鋪了地氈叫他們在地下爬,小團子卻是搬了小桌小椅叫她坐在管家娘子翠墨身邊學寫字。相京生自家跟真真一人占據方桌一邊,一個奮筆疾書,一個埋首作畫,偶然抬頭對視。


    日頭正好,偶然有風吹來也是熱的。相京生寫的得倦了,抬頭笑道:“生日頭這樣好,不如咱們出門走走?”


    真真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邊一片喊打聲,好奇道:“從來安靜,這是為何?”


    相京生笑道:“瞧瞧去。”


    小團子正是喜歡熱鬧的時候,撲到爹爹的懷裏拍掌:“瞧熱鬧瞧熱鬧。”兩個小的也似團子一般滾到真真腳下,伸出小胳膊齊喊抱。真真隻抱得一個,兩個要抱抱哪一個都舍不下另一個,瞪了一眼相京生。


    相京生把小團子架在脖上,又把大兒子摟在懷裏,笑道:“走嘍。”真真這才把小的摟在懷裏跟著去。


    原來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戲弄一個穿長衫的乞丐。那乞丐身上全是泥點子。孩子們從撿起石頭泥塊如雨般砸過去,罵他“小偷,偷我們家的饅頭,不要臉!”還有個七八歲的吸鼻涕娃娃,走到相家後門口處要撿青磚,看見門口站了幾個人,不敢上前。


    那乞丐使袖子掩著臉,脖頸一伸一縮,想是拚著挨砸也要把偷來的饅頭吃下。翠墨看不過,從懷裏取了幾個銅板,道:“打什麽,這個要飯的偷了你們幾個饅頭?與你們錢!”


    那幾個孩子有說兩個的,有說三個的。正要為兩個還是三個爭吵。翠墨不耐煩道:“誰拾的誰得。”揚手把一把銅錢甩向遠處,咣朗朗滿地落錢的聲音極是動聽。


    孩子們都棄了那個要飯的去追錢。那個要飯的聽見錢響,冷哼一聲道:“幾個銅錢算什麽?舉人老爺我也曾經闊過,金山銀山算什麽?美人算什麽?”突然停下自牆邊拾起一枚黃澄澄的銅錢,眉開眼笑納入懷裏。又自懷裏掏出一本髒兮兮的小冊子來,移到有太陽處坐下,左手執饅頭,右手執書本,嘴裏還道:“這個李甲是個豬腦子,當留下她的妝盒再賣她麽,活該他人財兩空!”


    尚真真跟相京生看見這個乞丐這般行事,都有些驚訝,真真聽他說話卻是有些耳熟,正想問相京生可認得這個。


    偏管事的尋來,稟道:“薛老爺跟馬少爺還有狄少爺來了。”


    相京生對真真一笑,道:“他們怎麽來了?”兩個並肩回院,朱漆的門板悄無聲息的閉上,真真就把那個乞丐拋到腦後,在心裏策劃備辦酒席。


    孩子們的歡笑聲遠遠傳來,溫暖的陽光灑在長街的乞丐身上,也灑在相家後院的方桌上。一陣和風吹過,一本跟乞丐手中一模一樣的小冊子跌在地下,現出“醒世桓言”跟“尚氏印書局”兩行醒目的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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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堂嬌的故事完了。明天晚上前傳。感謝蔣勝男大人的批評教育,感謝秋李子大人的教育批評。感動ING。(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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