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晴,秦嶺


    兩日後,李貴開著車把我們帶到眉縣碼頭附近,後備箱裏有兩個大旅行包,裏麵分別裝著食物跟水,另一個則是裝著各種設備器具等,兩個大包旁邊還躺著燕飛以及李小飛的兩個背包。因為李貴還要去城裏開車賺錢的緣故,所以剩下的路就要李小飛帶我們進去了,車子停在了碼頭邊上。


    “哈家夥,我就送到這裏了,進了山可白庫妮兒的惹事情,舍啊的你就回來,也別跟撒個小哥兒帶錯了路,知道不?”李貴叮囑了小飛一句。


    “誒呀,我心裏頭都有哈數噠,恁寬心就是了。倒是老漢兒你哩,以後少發冒答兒了,開車別灌那些泡兒,注意著點安全,克嚓不?”小飛反過頭來又囑咐他老爹。


    “哎,知道哩,知道哩。”


    李貴點了點頭,隨即又分別跟我們三人互相寒暄了幾句,便驅車往城裏去了。


    碼頭這裏風平浪靜,因為牛王節臨近尾聲的緣故,大多數遊人已經奔波在回家的路上了。


    小飛告訴我們,他是土家族人,用他們的話講就是‘廩君種’。在太白山的山腳下有一座寨子,那就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寨子裏的人以前都是過著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生活,改革開放以後便漸漸有寨子裏的人出來了,有做買賣賺到錢的土家族人回到寨子裏後,便慫恿族長發展旅遊業。


    因為山路崎嶇、加上秦嶺小三峽的緣故,水路是溝通村寨與外界聯係的唯一方式。由於旅遊業在寨子裏發展的很不錯,於是在族長的大力支持下,寨子又興建了碼頭並且重金購進了幾艘快艇,外地人到寨子裏旅遊、體驗生活也就更為方便,於是這裏的旅遊業更發達了。寨子裏的人都能賺到不少錢,所以生活水平也就越來越高了。


    等待了有半個鍾頭的時間,終於遙遙地聽見不遠處的江麵上傳來‘篤篤篤’的馬達聲,隻見原本平靜的江麵上一艘快艇乘風破浪而來,快艇尾部激起兩道長長的水花,如一條水龍呼嘯而至,煞是好看。


    “小飛!安納西大一到——!(小飛!好久不見了啊)”駕駛快艇的土家漢子似乎認得小飛,兩人很親切的用土家語打著招呼。


    “耶,耶,(是,是)”小飛一見來人,也是興奮的和他擊了個掌,閑聊了兩句這才指向我們,“嘎哥,泥們白卡,搓山裏的哈,朋友撒!(他們仨是我的朋友,要到山裏去,都是漢族人)”


    土家漢子仔細的打量了一下我們,知道我們是小飛的朋友,便也跟我們打了招呼:“你們好啊。既然都是小飛的朋友,趕緊上船來吧,俺帶著你們到俺們寨子裏去做客!”


    小飛說他們寨子緊靠著太白山深處,與那些旅遊景點不同的是,從他們寨子裏可以直接進到秦嶺內部,那裏是真正的廖無人煙、險象環生之處,應該比較符合我們仨‘探險’的初衷。


    上了船,遼闊平津的水麵上,快艇帶著疾風飛馳著,不時濺起大片的水花。快艇馬力很足,但饒是如此也得要一個小時才能到達他們的村寨。


    快艇駛到一座大橋附近時,就臨近了傳說中的秦嶺小三峽。這座大橋橫跨南北兩座山頭,約一百多米長,有點像上海的南浦大橋。橋下幾艘商船正井然有序的通行而過,我甚至還能看到河道盡頭的山體上,幾幢民房矗立在半山腰上。


    拐了幾個彎兒,眼前的景象便迥然不同了。身後的高樓大廈、跨河大橋都已消失不見,仿佛拐了個彎兒便穿越到了遠古時期一樣,河流兩邊全是山石峭壁、青苔綠樹,這裏就是太白山的邊緣地帶了。


    快艇拐彎的地方就是秦嶺小三峽,這裏風景如畫、一池碧水,奇峰壁立、竹木蔥蘢,猿聲陣陣、極富野趣。我不由得就想到了秦楚河他們倒鬥的時候講過一句話:一江水有兩岸景,山上搬柴山下燒火。用來形容此情此景再合適不過了。


    我看了看,小飛正在和土家漢子敘舊呢,便好奇地過去問道:“大哥,沒想到你還會講漢語呢。”


    土家漢子憨厚的笑了笑道,“俺們這些人常年都得拉客人到寨子裏去,不會漢語的話怎麽做生意嘛。”


    我想了想這倒也對,連語言都不通的話這生意不就黃了嘛。


    我又坐回去看向燕飛他們,都在看著江水兩岸的景色發呆。


    江水很清澈,時不時地有幾條鱗魚淺躍而出,然後又消失在水底,倒是應了《小石潭記》中‘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這句話。不遠處還徘徊著幾艘漁船,漁民們正在撒網捕魚,忙碌的身影在陽光下格外美好。


    “到了。”


    終於,在駛過一道長長的峽穀之後,我們眼前再次豁然開朗起來,隻見一座山腳下一座小碼頭靜靜地立著,碼頭後麵便是一片寨子。這些寨子普遍都是吊腳樓的造型,或坐東朝西、或坐西朝東,大都是依山而建,因此鄰裏之間並不是挨得很近,大都隔著段距離。


    這些土家吊腳樓大都呈虎坐形,正屋建在實地上,廂房除一邊靠在實地和正房相連,其餘三邊皆懸空,靠柱子支撐。半為陸地、半為水,據小飛講這樣高懸地麵既能通風防燥又能防毒蛇猛獸。中間有堂屋,左右兩邊有饒間。饒間以中柱為界分開兩半,前麵做火炕、後麵作臥室。樓上還有繞樓的曲廊,曲廊上是人工紮成的欄杆以防止人掉下去。


    我之前也聽說過土家吊腳樓,吊腳樓底層不宜住人,是用來飼養家禽,放置農具和重物的地方。第二層是飲食起居的地方,內設臥室,外人一般都不入內。臥室的外麵是堂屋,那裏設有火塘,一家人就圍著火塘吃飯,這裏寬敞方便。由於有窗,所以明亮,光線充足通風也好,家人多在此做手工活和休息,也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堂屋的另一側有一道與其相連的寬寬的走廊,廊外設有半人高的欄杆,內有一大排長凳,家人常居於此休息,節日期間媽媽們也是在此打扮女兒。第三層透風幹燥,十分寬敞,除作居室外,還隔出小間用作儲糧和存物。為了防止盜賊,吊腳樓房屋四周用石頭、泥土砌成圍牆。正房前麵是院壩,院壩外麵左側接圍牆有個八字朝門。房屋周圍大都種竹子、果樹和風景樹。但是,因忌諱與“喪”、“逃”諧音,不吉利,所以前不栽桑,後不種桃。


    “社岔!(你們好)”


    上了碼頭,遠遠地,便是一個年紀七八十的老人家迎上來,走起路來老態龍鍾但又精神矍鑠,應該就是這個寨子的老族長了吧。


    我們也照著小飛教的,朝著老族長恭敬的說道:“泥岔!泥岔!(您也好!您也好)”


    土家漢子過去跟老族長解釋了一下我們來寨子的意圖,然後小飛也跟過去親切的打招呼。小飛從小在寨子裏長大,跟這裏的每個人都相識、相熟。


    老族長走來對我們仨道:“補蹉跌,安富尼拉錯,客氣他多,社科科一拉忽,乃熱乎莫傑多!(尊貴的客人們,把我們都當成自家人就行,不要客氣,路上辛苦了吧,今晚上讓我們一醉方休)”


    然後,周邊那些圍觀我們的族人跟著一起喝彩歡呼起來,族長讓小飛把我們仨先帶到他嘎爺家借宿一晚。在路上小飛告訴我們,今天我們來得太巧了,正是他們土家族一年一度的‘牛王節’,晚上大家都要一起出來聚餐集會的。


    “這麽好玩兒,是不是也出來很多漂亮姑娘啊?”胖子兩眼放光的問道。


    我踢了胖子一腳,“死胖子,就知道姑娘,能不能想點有意義的東西。”


    這時有從寨子的後山上打獵歸來的寨民們,雖然不認得我們,但也是熱情的和我們打過招呼,倒是令我心裏麵暖暖的。打獵的人們聚在寨子的天井裏,將打來的獸肉砍成若幹塊,穿上棕繩、裝入背簍加以遮蓋,棕繩頭外露。一人端上背簍,轉上數圈,在場的人各捉一棕繩,提出獸肉,無論好壞,便各自愉快的回家去了。


    我不禁感慨道:“你們土家族人可真是熱情好客呀。”


    小飛驕傲地一仰頭,“那是當然了,你是不知道以前水陸還不通暢的時候呢,寨子裏麵一來人,都要放鐵炮歡迎的。鐵炮如大鞭炮一般大小,豎立在鐵匣上,放起來震天動地。如果沒有鐵炮,也會鳴放獵槍表示歡迎。聽見炮聲,寨上的老人、青年、孩子都一齊出來,迎接客人。主人立即煨茶、裝煙,做油茶湯。席上,客人要喝大碗酒,吃大塊肉,還請寨上的老人或頭麵人物,陪客把盞。


    隻不過近年來我們寨子裏的外來人越來越多,所以迎賓儀式也就不再那麽嚴謹了。”


    說完,小飛還象模象樣的朝我們一鞠躬:“俺社卡莫岔補冊,迫迫裏裏波。(我們照顧不周,還請多多見諒)”


    我們四個都笑了起來,互相鬧著在夕陽的餘暉下朝著嘎爺的吊腳樓去了。


    到了晚上,無數黑暗的夜的帷慢像正從沒有窮盡的卷軸上解放開來一樣,星星好像是燈光,燈光又仿佛是星星。天空中一絲雲彩都沒有,月亮像一個新娶來的媳婦兒,剛剛從東邊升起來,就又羞答答地鑽進山間樹葉子裏藏起來。


    小飛把我們帶到寨子裏集會的場所——擺手堂。


    擺手堂占地幾百平方米,呈長方形,大門形似牌坊狀。在大門與神堂之間,有一條石鋪甬道,道旁有高大古柏。神堂的牆壁是石塊砌成,屋麵覆蓋人字披黑色布瓦,無雕梁畫棟和鬥拱飛簷,顯得古樸厚重。神堂***奉土家先祖的塑像。


    寨子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到了,除了我、燕飛和胖子之外,就連小飛都換上了他們土家族的傳統服裝。男子穿琵琶襟上衣,纏青絲頭帕。而女子著左襟大褂,會滾兩三道花邊,衣袖十分寬大,下著鑲邊筒褲或八幅羅裙,佩戴著各種金、銀、玉質飾物。小孩子們的帽子上用五色絲線繡“喜鵲鬧梅”、“鳳穿牡丹”、“長命富貴”等圖案。


    擺手堂前麵大片的空地上已經燃起了一大堆篝火,寨民們整齊的在旁邊擺放上長長的桌子,桌子上麵擺滿了籽粑、蜂蜜、包穀飯、酸菜、豬肉合菜、臘肉以及雞鴨魚等。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土家族的聚餐,所以整個人也十分興奮,不停的流著口水,這些食物看上去很不錯的樣子。


    不一會老族長來到了,大家都圍繞著桌子坐好之後,在族長的帶領下先用筷子夾少量的菜插在飯上敬默一會兒,我們三個便也跟著學著做,沉默了半天族長說了一句“惹撮,哈菜嘎!”


    意思就是大家可以盡情的開始吃喝、盡情的狂歡吧!


    桌子上頓時熱鬧起來,小飛舉著米酒到處去敬酒,我們仨因為語言不通就隻好老老實實坐在原處吃喝,看著他們熱熱鬧鬧的倒也是很興奮。桌子上最好吃的一道菜應該就是叫‘石耳燉草雞’的了,這道菜是用鹽、花椒、五香粉醃製好,吊掛在火炕上,下燒柏樹枝田,煙熏而成。還有就是烤籽粑了,雪白的糍粑待烤得兩麵金黃開花時,吹拍幹淨,往裏灌白糖或蜂蜜,吃在嘴裏麵,嘖嘖,滿嘴留香!


    這時,白天開快艇的那名土家漢子坐了過來,舉著一碗米酒道:“厄阿社博惹一杯敬,表示俺社樂活會莫窩火!(我敬你們一碗酒,咱們一醉方休)”


    說完,土家漢子嘴裏嚷了句‘胡吉咧’,就將酒一碗喝盡,還有幾滴順著他的碗口流到了脖子上。


    我們雖然聽不懂什麽意思,但是知道這肯定是在敬酒了,便學著他的樣子嚷了句‘胡吉咧’,也將碗裏的米酒一飲而盡,後來我們才知道‘胡吉咧’其實就是幹杯的意思。


    土家漢子看我們都將碗中的酒喝完,顯得十分高興,又站起身來對所有人說道:“蘭奇采岔!厄阿社博畢茲卡熱敬涅歌蘭唱,富尼熱一杯胡?(晚上真好啊!吃飽了喝足了,我給你們唱一支山歌,你們敬我一碗酒好不好啊)”


    “耶!”


    寨民們都舉起手中的酒喝盡,我們仨也跟著照做了,然後便聽見土族漢子唱了起來:


    “誒嗨——男在高上打一望,妹在河裏洗衣裳,男向妹子把手招,妹在河裏抬頭看,棒槌捶在石頭上,誒嘿誒——”


    然後我們旁邊就有一個穿著土家服飾的年輕女子走了出去,兩人對唱了起來:“嗬耶——晚風輕輕搖樹梢,月亮靜靜上樓角,麽妹輕輕往外走,金竹林裏會阿哥,嗬也嗬——”


    緊接著周圍的人都躁了起來,似乎有點起哄的意思,對唱的土族漢子和女子臉上都有點紅暈漫出來了。


    “喂衣喲——哎喲也——哎呀佐——裏蘭當,嗨嗨嗨!嘿嘿嘿!嗬嗬嗬!——....”


    所有人都吼的十分起勁,我們仨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節奏唱了起來,手上的筷子敲著桌子,胖子更是誇張,直接叮叮當當的敲起碗來,一臉自我陶醉進去的樣子,好在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糗相。


    小飛一身酒氣的坐回來,搭著我的肩膀道:“我們土家族啊就是這樣,痛快!自打到了外麵,好久都沒這麽快活過了哩!”接著,小飛便醉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我有些好笑的搖了搖小飛,uu看書 .ukansh 見他沒動靜,才知道這家夥原來喝大了。


    “俺打舍巴日!(我們一起來跳擺手舞吧)”


    篝火那邊,土家漢子終於是和那個漂亮的姑娘牽上了手,周圍的人都圍了上去,一圈人圍著篝火跳起了我常在電視上見到的民族舞。


    木鼓聲、鑼鈸聲、人們的歡笑聲,匯成一派節日的喧鬧聲,震蕩山穀。土家族人們繞著篝火圍成圓圈,男女相攜,蹁躚進退,邁開粗壯健美的步伐,擺動著雙手。那健樸的舞姿,高亢、自由的歌聲伴著強烈的鑼鼓節奏,看得我們三人也是熱血沸騰,腦子一熱便上去了,結果尷尬的是我們並不會跳,索性就在那裏亂蹦,把人們逗得哈哈大笑。胖子在那裏即興表演了一段所謂‘街舞’,弄得漫天塵土飛揚的,搞得人群都躲著他遠遠地....


    有詩雲:福石城中錦作窩,土王宮畔水生波;紅燈萬點入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


    等所有人唱完跳完玩的盡興之後,我們仨坐在地上累得氣喘籲籲,便見老族長過來了,


    “我尊敬的客人們,窩練的,黑衣練的,蘭期岔!鬧知一!(今天玩得都盡興吧,回去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見)”


    我們三個聽懂漢語的人解釋過之後,這才便向老族長告了別,攙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小飛回去休息了。


    天上綴滿了閃閃發光的星星,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銀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大地已經沉睡了,除了微風輕輕的、陣陣的吹著,除了偶然一聲兩聲狗的吠叫,整個寨子最終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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