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了這頭一場雨,整個七月就再沒有晴過天,一直陰雨綿綿的。


    總下雨,人提不起精神來,連衣裳都疲塌塌的。因為沒有太陽,隻能陰幹,所以穿在身上總有一黏乎乎的潮意,仔細聞,還有點不新鮮的氣味。大家見麵連說話聲音都不如以前響脆了——還有就是,吃的菜不是很夠了。總是下雨,就算皇宮也會有物資匱乏的煩擾,比如這個菜,既沒以前種類多,也沒有以前的數量多。如此一來,各處都難免有怨言。陳妃這裏冷清慣了,以前的份例被苛扣過,現在雖然少了,可是比被苛扣的時候還多些呢。


    但是陳妃也沒有精神,懶洋洋的。常常早上起來梳洗過,就躺在涼榻上看雨。下雨天涼,她身上搭著夾紗被,星眸半掩,烏發垂散,看去好不養眼,倒是絕好的一副美人消夏圖。但是這麽懶了些天,歲暮先覺出異樣來。


    陳妃這個月月事沒按時來。


    這個沒誰比她更清楚了。陳妃這幾年月事是挺準的,每個月或早一天,或遲一天,可是從沒有遲過多於一天的。可是現在都已經遲了快十天了,還沒點兒動靜。


    陳妃自己卻說:“最近時氣不好,遲了就遲了吧,不用大驚小怪的。”


    歲暮默默把頭低下去。


    陳妃說的話,她明白。


    陳妃沒說的話,她也明白。


    等中秋也過了,基本上陳妃和歲暮都可以確準了,連潮生都看出點苗頭來。


    而且這事兒也不能總瞞著,有誰說過來著?懷才就象懷孕……咳,不說兩者有沒有共同之處,總之,日子久了就看出來了,這話是沒錯的。


    陳妃有孕了。


    進了八月天氣已經漸涼,夜間潮生好幾回被凍醒。可是煙霞宮上下卻喜氣洋洋,一掃陰霾。


    陳妃懷孕意味著什麽,大家都明白。


    沒有孩子的宮妃,即使再得寵,那也是鏡花水月,過眼煙雲。你看陳妃以前的經曆就知道了。她以前曾經比現在更得寵,可是那時候她沒有孩子,皇帝說忘就能把她忘了。可是有了孩子的女人,就有了根,不再是水上浮萍。下半生有了倚仗——


    誰都知道皇帝是靠不住的。


    隻有自己的兒子才真正靠得住。將來誰的兒子當了皇帝,誰就是**裏呼風喚雨的太後。即使沒做上皇帝,太太平平當個王爺,也能奉母妃出宮到王府裏養老,不比困在掖庭宮的角落裏受罪等死強百倍?


    即便是個公主,那也比沒有得強。一來有個孩子可解寂寞,二來,公主將來出嫁了,也能時常孝敬母親一二,生育過的妃嬪,待遇與沒生育過的不可同日而語。


    陳妃一有了孕,等於一張護身符拿在了手裏,主子穩當,當奴才的自然也跟著穩當。煙霞宮的人這下更有奔頭了。不用問,按著宮裏的慣例,陳妃生了孩子,這份位是一定要往上提的,這個不尷不尬的庶妃當了好幾年,總算可以轉正了。陳妃這品級一上去,待遇也要跟著上去。身邊的大宮女和得用的宦官可不也得跟著水漲船高麽?


    各人肚裏的小算盤都打得劈啪作響,連含薰都不例外。


    “哎,潮生,你說要是娘娘生了小皇子小公主,咱們能不能撥過去伺候?”


    潮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麽?”


    “你真笨。”含薰白她一眼:“你難道想在宮裏頭待一輩子啊?伺候小皇子的話,將來他要是分封了,出了宮,咱們八成也能跟著出去……”


    潮生沒她那麽樂觀:“不去了不還是當奴婢麽?”


    “那不一樣,總比在宮裏好。”含薰小聲說:“出去了能成家呀。”


    哇……原來她都想這麽遠了。


    “我聽人說過的,出了宮,主子不會讓你老大了還一個人的,總會給你配門兒親事……”


    好吧,聽起來是比在宮裏孤老一生的強。


    不過這個配字……總讓潮生想起配牛配馬來。人怎麽能用一個配字?


    可見奴才不算人,配得好壞全看主子的心意,主子若是體貼,也許會問問你想找個什麽樣的人。要是不體貼,隨手給你指一個,誰知道那人會是個什麽樣子?奴婢配奴才,生下來的還是奴才,一樣要給人當差,身不由己,連自己的死活都不能由自己說了算。


    好吧,這樣的前程雖然也不是什麽好前程,可總比在宮裏強。宮裏頭可不興配人成家這一說——啊,也有,宮女和太監據說也能結個對兒。


    咳,潮生搖搖頭,讓自己別去想。


    好吧,雖然她是穿越來的,可是論起打算來,她可不及身邊這些小姑娘。


    她們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想出宮,有人想提升,還有的覺得自己很有幾分姿色,不甘平寂一生,做夢都想著在皇上麵前露一回臉兒,興許就能得蒙聖寵了。


    含薰和歲暮一樣想出宮,不過她想的法子算是曲線救國。


    潮生呢?


    她當然也想出宮。


    不過她的情況與歲暮不同,而含薰現在無疑給她指了另一條路。


    可這個打算隨即就在歲暮那裏碰了壁。


    “你們想的倒挺好,宮裏頭若是新添了皇子、皇女,那伺候的人手是有定例的,由內侍監那邊分派下來,象乳母,宮女,宦官都是統一撥來的,娘娘也做不得主。要不然我倒可以幫你們說一說,把你們撥過去。再說了,如果娘娘使派身邊的人去皇子身邊伺候,這人還是掛在娘娘名下,隻不過算是借給皇子使喚,將來皇子要出宮或是公主要出嫁,也帶不走的。”


    ……好象是這麽回事,潮生想起當初讀紅樓,隱約記得襲人是賈母給賈寶玉的丫頭,她每月工資一兩銀子,編製歸賈母那院兒,不歸賈寶玉那裏。所以最後結論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


    潮生不死心:“就沒有特例嗎?”


    歲暮似笑非笑:“有,不過那是很少的。小丫頭,你們腦筋動得倒快。聽我一句勸,現在還不到想那些事兒的時候。好生伺候娘娘,等這龍子鳳孫生下來落了地,才能真正算得大家的喜事。現在就高興……未免有點太早了。”


    潮生悚然而驚。


    歲暮話裏的意思令人不敢細想。


    這皇宮裏頭……為了爭寵什麽事兒都會發生的。


    陳妃如今得寵,又懷了孩子,能不紮了別人的眼嗎?


    潮生有些惶恐:“歲暮姐姐……”


    “知道怕了?”歲暮歎了口氣:“我也怕。過了這麽久都太太平平,想不到臨到要出宮了,卻……不過怕也沒有用,娘娘現在吃的穿的用的東西都得仔細再仔細……其實現在已經比前些年好多了。當年爭寵才叫你死我活呢,現在時過境遷了,咱們娘娘那麽久被人忘在煙霞宮,這些年裏皇後娘娘兩個兒子都很出息,貴妃娘娘也有了一兒一女……”


    潮生能聽懂歲暮的意思。


    意思是皇後和貴妃這些有地位有實權的人物都已經走在前頭了,兒子既年長,又有出息。現在這種情形下,陳妃再生下孩子對她們的威脅不大——可以說已經構不成威脅了。她們現在若要求穩妥安全,就不會冒險對陳妃這兒下手。


    可盡管如此依然也不能放鬆警惕,歲暮每天都睜大了眼睛,恨不得日夜不休的盯著陳妃,生怕她出一點岔子。似乎人人都成了她的敵人,本來幾個人分擔的差事,現在差不多全讓她一個攬了。


    她一個人精力自然是有限的,潮生清楚的看著她一天天消瘦。


    和她相比,陳妃倒是豐腴了一些。她這一胎很好,太醫說很穩當,她自己也沒有象旁人一樣折騰,頭三個月平平安安的過了,孕吐的症狀也很輕微,隻是口味變得很奇怪,以前陳妃不太愛酸的,可是這會兒有好幾天都要吃酸糕。陳妃也不出去,每天隻待在煙霞宮裏,這樣一來,小說裏麵的一般事故高發地就可以避開了。比如什麽假山,亭子,小橋,池塘等等等等。


    陳妃現在已經不再穿著那些華而不實的衣飾,比如束腰的飛仙裙啊,高底沉香履啊那些東西,改穿鬆鬆的高腰襦裙,軟底鞋子,頭發也不很用心打理。可是盡管如此,她看起來反而比從前更柔美了——大概這就是母性的力量?


    一個女人要做母親了,她身體上心理上都會發生一係烈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潛移默化的,一天一天讓她看起來更象一個美麗的母親,而不是一個美麗的妃子了。


    中秋那天的宮宴陳妃也沒有去,理由是現成的,一找一大把。歲暮深深讚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現在不能冒一點兒險。”


    煙霞宮裏也有月餅,潮生掰開了一個棗泥餡兒的,和含薰一人分吃了一半。


    “往年在家裏也會做些月餅,不過可沒有這麽多的料,就是芝麻和糖攙起來做餡兒,和人借了模子印了,一個個蒸的圓圓的……”含薰小聲說:“可我覺得那個比宮裏的好吃。”


    “那當然了,自己家的什麽東西都好吃。”


    八月十五叫中秋節,還有個別名叫團圓節。但是她們這些人都困在宮裏。含薰還有家有親人可想,潮生也想……不過她想的是上輩子的人和事。


    含薰的親人也許有一天還能再見。


    她卻見不著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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