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出生的時候,雖沒有霞光萬丈,舉國歡騰,但也絕不是不受歡迎的人。


    彼時,四爺登基不久,四阿哥弘時出自紐祜祿氏,一度也是宮中舉足輕重的皇子。


    又身體健康,聰慧懂事。


    四爺一度很是喜歡。


    便是朝堂上下,也都知道四阿哥弘時的存在。他很耀眼。


    其實,要不是有更光芒萬丈的五阿哥弘昕,也許他會一直耀眼下去。


    可是弘昕是誰?他的生母是漢軍旗,又是侍妾出身。本該不顯的他,卻連投生都投的叫四爺不得不記住。


    那是四爺登基之前做皇子的歲月中,最艱險最混亂的一日一夜。


    那一日,先太子假死遁世。也是那一夜,四爺正經被先帝爺承認。


    也是那一夜,四爺與葉棗真的生死與共。


    也是那一夜,四爺叫葉棗懷孕。


    也就是那一夜,五阿哥弘昕誕生。


    旁人是不知道的。


    可是四爺他心裏清楚的很,所以這樣來的孩子,他如何能關注的少了?


    何況,葉棗是他心尖兒上的女人。


    這一對比,倒像是平平安安誕育的四阿哥弘時僥幸的多了。


    但是,弘時依舊是叫朝堂上下都看重的皇子。


    隨著他一天天長大,漸漸的也就成了臣子們嚴重可以推拒的太子人選。


    又加上他的出身更好,性子更好。


    弘時走的每一步,都受這些的影響。


    所以到了最後,錯的不能回頭,也不得不說,他是被另類的捧殺了。


    做了十幾年的皇子,然後離開了皇宮。


    驕傲又尊貴的十幾年,就是他與皇宮的緣分。而後漫長的幾十年中,他再也不曾回來。


    離宮的那一日,他坐在馬車裏,由著車晃悠悠的離開。


    他是被弘昕送走的,弘昕說我等你回來。


    弘時沒有說什麽,他心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回去。


    他身子沒好全,臉色蒼白了一點。


    他腦子裏不停回憶過去。好像太深刻的也不想回憶。隻回憶他沒有做錯事的時候的一些小事。


    好比前年夏天的時候,有一日他想吃冰碗。正好趕上皇阿瑪就賞賜了下來。


    其實也不是太複雜的,就是碎冰夾著水果碎和葡萄幹之類的東西,可是他也吃的是滿口生香。


    等他吃完了,天陰沉下來,大雨就跟瓢潑一般的落下來。


    很快,就將幹燥又熱的大地滋潤了一遍。


    他當時並沒有什麽事要做,隻是叫人拿來了筆墨紙硯,就在窗戶邊,看著外頭的大雨做一幅畫。


    弘時擅長山水,於是他鋪陳開來,就勾勒出了雨中的山水。


    墨色山峰在雨中看不清楚,江河湍急,漁夫躲避。


    等手中筆停下,外頭的雨也轉小。


    弘時丟了筆,哈哈大笑的將這幅畫叫人收起來了。


    弘時不是什麽名家,畫作自然是意趣高深,手藝一般。可這一幅畫,他用心了。也著實畫的不錯。


    而他並不是很在意,這難得的雨天,他隻想舒服的享受罷了。


    於是,叫人擺上一桌酒菜,獨自一人坐在窗前聽著雨聲喝酒。


    玉泉酒難得,這一般是皇上能喝的,可是他從不缺少這個。


    玉泉酒也難醉人,隻喝的微醺,他靠在椅背上看著外頭的雨,心裏難得什麽都不想。


    隻聽著這雨聲。


    然後就是入夜,自然有人來伺候他更衣洗漱。


    雖然還小,也有伺候寢帳的宮女。所以便是這樣的雨天,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舒服。


    弘時的馬車搖搖晃晃,她閉著眼,看著像是養神。可心裏卻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這些事。


    多平淡的事?過去這麽久了。


    可是為什麽會想到呢?


    大約是他十幾年生命中難得的平淡日子了吧?


    那時候他雄心壯誌,目之所見都是生機。


    大雨過後,草木繁盛,他就又可以策馬奔騰了。


    師傅教導越來越高深,他卻不覺得很難,反倒是於書海中遨遊痛快無比。


    皇阿瑪的教導越來越多,他卻隻覺得這樣才最好。


    他一心要超越弘昕,也一心叫自己看起來更強大。


    所以,不懼風,也不懼雨。眼下的風雨不過是阻撓他一時,等風雨過後,他這隻長成了小鳥就又可以振翅飛翔,遨遊九天。


    是吧。


    那時候,是這麽想的吧?


    弘時睜開眼,依舊是青布馬車,趕車的人並不敢停下,伺候他的老仆人沒有他的叫喚,也不會進來。


    於是,他向著未知,一步步的去。


    他依舊是少年,可再沒有了少年心性。


    不過短短兩三年,就如同江河日下。


    如今的四皇子弘昕,是出身都不明的皇子。


    沒有什麽冤枉的。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冤枉。


    也不恨,沒什麽好恨的。


    隻是悔。都不知道從哪裏講起的悔。


    皇阿瑪親手賜死了額娘,他能當做不知道麽?


    額娘縱然有千般不好,可終究是生他養他的親額娘。縱然老三那麽不好,他的生母許氏還一直活著呢。


    可見,皇阿瑪是有多恨額娘。


    恨到她死,都要叫人勒死而不是自盡。


    縱然是留下了全屍,可這樣的屈辱,是叫額娘在輪回路上也不得安寧。


    他不能恨,因為皇阿瑪對他很好,很寬容。


    可是這一股悔意叫他不得安寧。


    弘時想,他是個罪人。他親手殺了祖母。


    是,他其實想的很多,那個老東西死了,以後就沒有人為難皇阿瑪了。這就是他死的時候最後為皇阿瑪做的事。


    可是他活下來了。


    自盡的人,沒有勇氣來第二次。


    既然活著,就是有罪。既然有罪,就要贖罪。


    這樣離開很好,至少不會叫他以後都不能抬頭。


    事到如今,皇子的身份已經是多餘的。不放手又如何呢?


    弘時掀開簾子,看著皇城在他眼前漸漸遙遠。心都已經麻木了。


    他生於斯,長於斯,如今也要別於斯。終其一生,他都不想再回來了。


    馬車裏,弘時跪著,對著身前漸漸走遠的皇城,鄭重其事的磕頭。三個頭,一個對祖宗,一個對父母,一個對過去。


    以後,弘時不再是弘時,不再是皇子。隻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世界之大,隨心所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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