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奎元三年,我死了。


    毒發暴斃於王座之前,屍體在城牆上懸空示眾。


    之所以能夠知道這些,是因為我都看到了。


    準確地說,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死後的我。


    我一死,魂魄就出來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時還沒有意識到肉身已經上不去了,一時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屍體上撞,撞來撞去都是穿身而過,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後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原來人死離魂是這麽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麽恐怖。


    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是極怕死的。


    那時候我還住在白靈山上,心愛的白兔死在懷裏,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太師父笑我,說花開有時,花落有時,什麽都有壽數,你見萬物第一眼,萬物便注定的結局,殊途同歸,有什麽好哭的?


    太師父對我這句話的時候,我時年六歲,聽完愣怔半晌,然後“哇”一聲開始嚎啕,哭得白靈山上的群鳥亂飛,哭得師父衝進屋來一把將我從太師父身邊抱開去。


    太師父在我的哭聲與師父沉默卻充滿壓迫感的瞪視中捂著耳朵飛快地逃掉了,留下我扒在師父的身上,涕淚橫流口齒不清地問他。


    “都會死的嗎?師父,你和太師父,都會死的嗎?”


    師父費時許久才聽明白我在說些什麽,又費時許久來安撫我的情緒,我忘了他在那麽久的時間裏對我說過些什麽,一直到半夜我才停止啜泣,整張臉哭成一個豬頭。


    但死亡的概念已經深深紮進了我的腦子裏,之後數月,我都陷入對可能失去他們的恐懼中,一改往日習慣,每日埋頭與書房與藥房之中,太師父問我想幹嗎?


    我抱著書答他:“做長生不老藥給師父和你吃。”


    聽得太師父哈哈大笑,差點跌到山下去。


    還是師父耐心,坐在我身邊循循善誘:“玥玥,學醫固然好,但一個人永生不死,也是很寂寞的,有生有死,才會珍惜在一起的時候,這不是很好嗎?人死如長睡,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你仔細想想,也沒什麽可怕的。”


    我放下書抱住師父的膝蓋道:“可我怕我還活著,你和太師父就沒有了,要不師父答應我,我活著的時候,你一直都陪著我。”


    許久許久,師父都沒說話,後來說了,也隻是一句:“好,我盡力。”


    師父從來不騙人,有時候我不太喜歡他這一點。


    但我學醫的決心就這樣下了,每天抱著書去找太師父問東問西,一開始太師父還不願意,說現在想到我了,找你師父去。


    我跟他擺事實講道理,師父每天看的都是兵法和武學,一屋子的醫藥書都是你藏著的東西,再說我就是看書看不懂的地方才來問你,這上麵有些字我還不認識呢。


    太師父哼哼兩聲:“字都識不全你還看書?”


    其實我是很識得一些字的。五歲起師父便開始教我習字,最先寫的是我的名字,師父握著我的手,蘸墨寫了個“玥”,我問他這是什麽意思?他解釋:“這是你的名,意思是月下的一塊玉。”


    “漂亮嗎?”我急著問。


    “漂亮的。”他肯定。


    我就笑成了一朵花狀,開心得不得了。


    他又寫了他的名字,卻是“徐持”這兩個字。


    我奇怪:“為什麽有兩個字?”


    “徐是我的姓,持是我的名。”師父指著那兩個字道。


    “那我的姓呢?”


    師父想一想,答:“以後就會有的,現在還用不著。”


    我也不是太在意這個,隻“哦”了一聲,接著便興高采烈地把那三個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太師父繼續在我麵前耍賴:“就你最麻煩,早知道不讓阿持把你帶回來養。”


    我是被師父從山裏撿回來的孩子,他撿到我的時候我才兩三歲的樣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竹筐裏哭,也不知我爹娘去了哪裏,大概是給狼吃了。


    太師父嫌麻煩想把我送走,師父說不要,他來養我就是了。


    其實那個時候他也隻是個少年,小孩養小孩,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我每次想到這裏,就覺得自己幸運,太師父大概也是這麽覺得的,常蹲在我麵前研究。


    “為什麽他就把你撿回來養了呢?我也沒見他撿那些小狼小虎小豹子啊。”


    我嘴上不說,心裏反駁,我是個人啊!能跟小狼小虎小豹子比嗎?


    太師父是有名的神醫,據說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我倒是沒見他活過死人,但還有一口氣的都在他手中緩過來了,不但緩過來,還能活蹦亂跳地下山去,搞得山下的人把他當神仙,初一十五的在山下燒香。


    太師父什麽都好,就是為老不尊,還喜歡躲著人住,每救一個人就搬一次家,偌大一個白靈山,越搬越深,越搬越高,到後來隻差沒住進雲裏去。


    師父說,太師父隻救有緣人,我說其實太師父就是怕麻煩吧?幹嘛說得那麽崇高?等我學成醫術下山去,看到有病的人都救,不要說人,小狼小虎小豹子都救。


    師父聽完拍拍我的頭,對我微笑。


    “玥兒,你是個好孩子。”


    師父說這句話的時候年方十四,陽光裏樹蔭下英俊無比的一個美少年,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幸好師父是不撿小狼小虎小豹子的,他是我一個人的。


    我學醫,最大的原因是為了不讓師父離開我,沒想到才過了兩年,他就要走了。


    我得知這個消息,哭得昏天黑地,還一個人離家出走,表示我的堅決反對。


    我那年八歲,所謂的離家出走,也就是在白靈山上亂走,最後真的迷路了,又遇上大雨,隻好躲在山洞裏一個人哭。


    師父來找我,山上沒人,草木就長得好,洞外全是矮樹,我人小找得到空隙鑽進去,師父就隻好披荊斬棘地尋進來,出現在我麵前時渾身水淋淋的,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手腳和臉上全是帶著血的擦痕。


    師父找我找得這麽辛苦,看到我也不罵,隻蹲下來摸摸我的頭,問我:“回去嗎?”


    我抓著他的手,問他:“師父不走了?”


    他搖搖頭。


    我傷心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師父把我背回去,一路走一路跟我說話。


    “玥兒,知道我是怎麽到白靈山上來的嗎?”


    我哭得累了,眼睛睜不開,隻知道在他後背上左右動一下腦袋。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八歲時爹爹把我送到白靈山來請師父調養,好了之後又在這裏研習武學兵法,一直到今天。”


    我正難過著,隻咕嘟了一聲,就算是應了。


    他像是笑了笑,過一會兒又道:“我出身將門,到了這個時候,就該下山報效國家了。”


    “報效國家?”我不太懂,我的世界,不過是這座白靈山。


    “以後我有時間了就會來看你,等你長大了,也可以下山來找我。”


    “我現在就跟你一起去。”我要求。


    “現在不行。”他搖頭,但接著又道:“你不是要做女神醫嗎?等你做了女神醫,就可以下山了。”


    “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我開始學太師父的樣子耍無賴,還用兩隻手圈住師父的脖子,但手上沒力氣,軟綿綿的像是掛在他的脖子上。


    師父一邊與我說著話,一邊把我背回竹籬笆圍著的家裏,我累得慘了,在他身上的時候就有些迷迷糊糊的,被放到床上之後很快就睡著了,但睡前還是不肯放開他,手指攥住他的衣角不放。


    第二天醒來,白茫茫的日光一直照到我的臉上,屋子裏冷冷清清的,我赤著腳跳下床奔出去,就看到太師父站在門口剝栗子吃,一邊剝一邊說:“別找了,徐持已經走了,好好念醫書去吧,我要給你布置功課了。”


    我發了半天的呆,最後張開嘴,太師父早有心理準備,扔掉手裏的栗子就去捂耳朵。


    我卻沒哭,隻板著臉義無反顧地走上去拉他。


    “幹什麽?”太師父被我的反常嚇到了。


    “去念書。”我很認真很嚴肅地回答他:“我要做女神醫。”


    2


    師父說他有了時間就會來看我,但之後數年,我都沒有再見到他。


    太師父說他去打仗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連他都不知道那兒是怎麽樣的。


    我大膽猜測,太師父大概也沒去過幾個地方。


    幸好師父給我寫信。


    信是用鷹送來的,極大的一隻,翅膀伸展開時像是落下一片烏雲來,每次來腳上都係了放著信的竹管子。


    那隻鷹落下來時總是千裏迢迢任重道遠的樣子,對我也很不客氣,我歡天喜地地撲上去,它就斜著一雙眼看我,等到我把回信和藥囊係到它腳上的時候,又凶巴巴地扇翅膀,表示抗議。


    我就跟它解釋:“這些藥丸都是有用的,補氣養身,拔毒去濕還能治傷,師父打仗辛苦,幫我帶給他啦,等我成了女神醫,我就自己去找他,不用麻煩你了。”


    那隻鷹也不知聽懂沒有,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帶著藥囊飛走了,過幾月再回來,那藥囊就被帶了回來,如此往複。


    被帶回來的藥囊裏通常不是空著的,師父會放一塊小小的彩石,或者一把五彩繽紛的羽毛,或者其他稀奇有趣的東西。


    我看師父的信,師父從來不在信裏寫戰事險惡,滿紙都是些小事,最開始的時候,他說大軍停駐在巴蜀之地,此處崇山峻嶺,江水迢迢,風景極好,江灘上有會發出夜光的彩石,山上雀鳥五彩斑斕,都是很有趣的。他還說,那些藥丸很有效,你做得很好。


    再過一年,師父又在信裏寫,他已隨軍到了關外,關外有胡楊林,據說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陽光裏的葉片是金黃色的。還有連綿沙丘,月下沙洲如雪,長長的駱駝隊晃著駝鈴經過,玥兒沒有見過駱駝吧?我給你用胡楊木雕了一隻,看到你就知道它們是什麽樣的了。


    隨信而來的是一隻木雕的小駱駝,四條長腿,背上有雙峰,眼睛被雕琢得很大,很神氣地昂著頭。


    每次在信的最後,師父都寫,等我有時間了,就回來看你。


    我將那些稀奇有趣的東西用一隻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又把那些信翻來覆去看到能夠背出來,晚上把它們壓在枕頭下睡覺,希望醒來的時候,師父就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這樣一等,就是七年。


    十五歲那年,太師父突然對我說,他要雲遊去了。


    我看著他問:“白靈山不好嗎?師父說要回來看我們的,你走了,就看不到他了。”


    太師父開始照**慣耍賴,看春日草長,就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不管我不管,我都這把年紀了,再不出去逛逛以後就逛不動了。”


    我看著他歎了口氣,說:“我沒有不讓你去啊,快起來吧,地上冷。”


    太師父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草屑,又想起什麽來,問我:“那你怎麽辦?”


    我淡然地:“太師父突然想起我來了嗎?”


    太師父“……”


    我又說:“等你走了,我想下山去行醫。”


    太師父立刻說:“白靈山不好嗎?徐持說要回來看我們的,你走了,就看不到他了哦。”


    我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會給師父寫信,告訴他我在哪裏。”


    “你瞪我你瞪我你瞪我。”太師父捧心。


    我長歎一聲,太師父年齡愈長,行為就越幼齒,我隻好假裝什麽都沒看到,對於一切超出常理的舉動都直接忽略。這習慣讓後來許多人都對我不滿意,說我小小年紀就那麽老成,做什麽都喜怒不形於色,心裏必定是城府極深。每次聽到這樣的評價,我就很想讓他們見見我的太師父,遇上一個喜歡耍無賴的長輩是很頭疼的,歲月催人老,太師父催我早熟。


    “我要做女神醫的,不下山行醫怎麽行?你不是要走了嗎?包裹都準備好了。”我就事論事,說著指了指太師父偷偷藏在門背後的大包裹。


    太師父就“嘿嘿”笑了,對我說:“不著急,太師父先陪你下山找好安頓的地方,以後也知道去哪裏找你。”


    我想一想:“那我們得等鷹兒來了再走,否則它下次送信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太師父煩惱:“那隻鳥很凶,不知道願不願意跟我們走。”


    我從懷裏摸出白玉瓶來,又從門後草堆裏掏出我編好的巨型柳條鳥籠:“我已經準備好了,下十日醉怎麽樣?”


    太師父“呃”了一聲,突然抱住我:“玥玥,你真是太師父的驕傲。”


    再等鷹兒來了,就被我們迷倒之後直接裝進籠子帶走了。


    我與太師父下了山,太師父說既然是行醫,就要去人多熱鬧的地方,兩個人越走越遠,一開始走的都是山野便道,人煙稀少,後來上了官道,人就多了起來。


    一路上我都聽到大家談論我的師父,說徐持徐佩秋如何戰功,如何風采,如何數年中南征北戰,常勝不敗,拒敵於國門之外,二十多歲便被封了將軍,不愧是將門虎子。


    佩秋是我師父的字,男子年過二十才有字,師父在信裏告訴過我。


    那天我與太師父在客棧歇腳,一群正要去投軍的少年人聚在一起談論傳說中的沙場之事,說到我師父的時候,聲音都大了許多,說他用兵如神,戰功赫赫,又年少美姿儀,被皇上封了我朝最年輕的大將軍,不知多令人景仰。


    我聽得激動,忍不住想衝過去說一句:“他是我師父!”


    太師父看我滿臉通紅,就在旁邊說:“低調,低調。”


    我便低下頭“哦”了一聲,但心裏是高興的,覺得下山之後,自己離師父又近了許多。


    我與太師父最終在閆城落腳,我在來時路上已經替一些路遇的病患看過診開過藥,成效極好,有位老婆婆的兒子還當場給我跪下了,一邊磕頭一邊說:“姑娘菩薩轉世,神醫啊。”


    我高興到極點,轉頭就跟太師父說:“他叫我神醫。”


    太師父咳咳兩聲:“他高興過度,神誌不清了。”


    我“……”


    後來想想,太師父說得也對,一個人說我是神醫怎麽做得了數?至少也得像師父那樣,走到哪裏都有人提起才對吧?


    太師父在閆城替我租了間小屋,又問我:“知道錢是怎麽回事嗎?”


    “太師父,師父走了以後,每年都是我陪你拿草藥去集市換錢買東西的。”我提醒他。


    “哦,可你現在要行醫了,把草藥賣了換錢,還拿什麽治病?”


    我把雙手斂在袖子裏答他:“我收診金,有錢的多收一點,貼補給沒錢的那些。”


    太師父“呃”了一聲,又突然地抱住我:“這你都知道啊,玥玥,你真是太師父的驕傲。”


    我“……”


    3


    鷹兒清醒過來的時候,其形其狀,隻能用憤怒無比來形容,我自是百般安撫,好歹是讓它安靜下來,又費了許多工夫,才讓它帶著信飛走了。


    再接著,太師父也要走了。


    太師父走的那天,我把他送到城外,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磕頭道別。


    太師父很高興地受著,嘴裏卻說:“算了算了,不用那麽隆重。”


    我就“哦”了一聲站起來了,又撣了撣膝蓋上的灰。


    太師父“……”


    那日天清氣朗,我在陽光下目送太師父,看他走出很遠才舉起手來,背對我揚了一下,半點留戀的意思都沒有。


    我略有些羨慕地想,雲遊大概真的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之後我便在閆城開始行醫。


    我在路上治療的那些人中居然有幾個常住閆城的,在城內遇見我之後,高興得替我到處宣傳,一時許多人慕名而來。


    我照心裏想好的那樣,對那些有錢的,我便將診金收得高些,家境一般的收得少些,要是窘迫到身無長物的,隻要來了,我也不拒絕。


    就像有日清晨我移開門板看到的那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門邊角落裏看著我,身上衣衫襤褸,兩隻腳還是光著的,對我說。


    “能不能給我奶奶看一下病?要多少錢?我,我隻有這些。”


    說著攤開一直攥成拳頭的兩隻手,每個掌心裏各有一個銅板。


    我點點頭,背上藥箱跟他去了,小孩把我帶到城郊一個廢棄的關帝廟裏,裏麵居然很熱鬧,居住著許多乞討者與流浪的人,小孩的奶奶在最靠裏的陰暗處的破損草席上躺著,瘦骨嶙峋,毫無知覺,已是奄奄一息。


    我診了她的脈,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她得的是熱病,也不是什麽疑難雜症,隻是因為沒有的及時醫治拖成了癆症,很是凶險。


    小孩緊張地看著我,我對他笑眯眯。


    “不要緊的,我會治。”


    他肮髒小臉上的緊張表情忽地一鬆,兩眼都放出光來。


    我連續一周往那關帝廟跑,很快老奶奶就能坐起進食了,小孩高興得什麽似的,還把那兩枚銅板往我手裏塞。


    我把手放到背後去,笑眯眯地:“太少了,我不會要的。”


    他愣在那裏,倒是旁邊的那些乞丐流浪者圍過來,按著他的頭說:“還傻著幹什麽?小玥姑娘菩薩心腸不收你錢,快給菩薩磕頭。”


    就連那仍舊虛弱的老奶奶都掙紮著從草席上爬起來,兩手扶地就要給我磕頭。


    我**快腳扶住她,認真而煩惱地說:“不要磕頭,我太師父說我輩分小,磕頭都是要還的,你們這樣磕,我還得頭都要破了。”


    閆城江河環繞,城內水網密布,氣候也很好,我在這裏行醫看診,日子過得很平靜,轉眼就過了兩個月。


    隻是我平靜了,閆城醫藥界卻沸騰了。兩月之後的有一天,鄉紳們帶著幾個陌生人找到我的小鋪子裏來,氣勢洶洶地要跟我談談。


    我聽了半天才明白,那些人是城裏頗有名氣的藥鋪掌櫃與醫館館主,跟著鄉紳們一道,過來說我破壞規矩。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醫者著一行也有自己的行規,行醫看診收取診金,閆城的所有醫館執行的都是均一價碼,姑娘這樣隨意行事,可是壞了規矩的!”一老者邊說邊激動得口沫橫飛,我悄悄地後退了一步,但是又有人從他背後衝上來。


    “姑娘,大夫開方,藥房抓藥,這可是千百年來不變的道理,你怎麽能給那些窮鬼又開方子又送藥的,弄得我們藥房生意大減,大家都是開門做生意要吃飯的,你說說這算什麽事兒啊?”這次說話的時候身材圓胖的藥店掌櫃,一邊說一邊把袖子都卷了起來,一副要立刻討個公道的樣子。


    我又悄悄地退了一步,帶他們來的某個鄉紳上來打圓場,這人我倒是認識的,上月我還替他治好了據說困擾他多年的頑症,其實也就是腸氣紊亂,容易進食不暢,針灸疏通一下,再配合調理腸胃的藥湯就好了,但他渾身珠光寶氣的,腰帶上都綴著金珠,我就多收了些診金,他那時還說不貴不貴,比起他多年來買極品藥材的錢來便宜得多了,害得我後悔少收了他的錢,後悔了許久。


    “大家稍安勿躁啊,別嚇著小玥姑娘。”那鄉紳先將那兩人往後拉了拉。


    我看了他一眼,等著他開口。


    他立在我麵前搖頭晃腦地道:“小玥姑娘,我們都知道你初來乍到,不太懂城裏的規矩,是不是?”


    我想一想,覺得他說得沒錯,就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摸了摸胡子,又道:“其實姑娘若能妙手回春,治好了人所不能治的疑難雜症,那病家如何答謝都是應該的。”說著就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後的那些醫館館主。


    那些館主紛紛咳嗽,把頭偏向旁邊,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但是,”鄉紳把話鋒一轉:“姑娘既然開館看診,收費標準總該一視同仁吧?怎麽能同樣的毛病,擱在有些人身上就分文不收,而另一些人就翻著倍的收呢?我這進食不暢的毛病,在你這兒看去了一兩金啊!可前些天我聽說那城東的老魚頭,一樣的毛病你竟然是免費給看的,這可不太公平了。”


    我搖搖頭:“那位賣魚的老伯有付診金,並不是免費的。”


    “哦?付了多少?”


    我指了指院子裏的那口缸:“在缸裏。”


    有人立刻過去看了一眼,然後叫起來:“兩條魚!”


    我覺得他們這樣大驚小怪,很沒有風度,但我還是保持著一個女孩應該有的矜持的態度沒有說出來,隻點了點頭。


    那老伯給我這兩條魚的時候,我還稍稍有點傷腦筋。


    師父走後,我跟太師父就開始茹素,太師父說茹素利於保持身體素淨,無論是分辨藥材還是給病人望聞問切都事半功倍,但我知道其實就是山上冷清,沒地方買肉,他又懶,不願時不時下山去采購,至於自己去抓,我和他又都沒有捕獵的本事。


    ——太師父枉被師父叫一聲師父,連一隻雞都抓不住,我就更別提了,從小就把心思都放在學醫上了,沒想過學武,也沒有人教。


    所以許多年下來吃素吃習慣了,葷腥是不碰的,連魚都不會殺,更別說吃了。


    但那位打漁的老伯拎著這兩條魚清晨趕到我這兒來,在門外等我開門,等我等了許久,我見他時,他身上的蓑衣還沾著露水,看到我就笑,說這是他專程給我送來的,無論如何要我收下。


    這些日子,我門前常人送東西來,都是曾到我這裏來治過病的窮苦人,我不收,他們就把東西偷偷地放在門口,大多是些瓜果蔬菜,瓜帶藤果帶葉的,新鮮得還帶著地氣,一看就是他們自己種的。


    上次那替奶奶來求醫的小孩也來過好多次,每次都蹦達著地把手裏的東西往我身上塞,不由我不收。有時候是一把野桑葚,一邊塞還一邊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快聞聞,是不是很香?這個很甜的,我試過了,很好吃。”


    又有時候是香噴噴的一捆艾草。


    “艾草可以防蟲子呢,我奶奶說的,很靈的。”


    弄得我都要臉紅了。


    給他們看診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麽,但他們卻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來回報我,這讓我覺得受之有愧。


    見我毫無反應,麵前的城中名流們開始憤怒,紛紛提高了音量,我攏在袖子裏的兩隻手翻了一下,想要不要用一些藥物來讓他們安靜一下。


    十日醉可以,但這麽多人醉倒在我鋪子裏,還要我將他們搬出去,太麻煩了。


    或者用癲蜂散,但他們一起瘋起來,我又怕自己招架不住。


    是藥三分毒,太師父潛心醫藥之道,對各類藥草的毒性以及使用方法也有深入研究,親手整理的藥經旁邊就放著毒經,太師父常說,如果一個醫者連著世上最毒的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又怎麽能找出醫治方法呢?神農嚐百草的時候還被自己毒倒過呢,爬起來再給自己解毒,毒啊毒啊就習慣了,身體越來越好,胃口越來越大。


    我……


    太師父就是這樣,說著說著就沒邊了,我也習慣了。


    我煩惱了一會兒,最後都沒有決定究竟要怎樣讓他們離開,但門口突然有響動,接著便又有一群人衝了進來。


    4


    衝進來都是平日裏常到我這兒送東西的那些人,不知是誰傳的消息,有些來得匆忙,肩上還扛著扁擔,還不等我開口就把之前的那些掌櫃館主與鄉紳團團圍了起來,七嘴八舌聲音沸騰。


    “你們要幹什麽?”


    “什麽規矩不規矩,你們不就是怕被小玥姑娘搶了生意嗎?”


    “你們醫館的人那麽勢利眼,我們去看病都給趕出來,難道還不許別人給我們看?”


    “看得起病也買不起藥,方子上的藥材全都是高價,誰買得起?不是讓我們在家等死嗎?”


    “出去出去,這麽多人過來欺負一個小女孩,你們要臉不要臉?”


    “……”


    “……”


    再等我的聲音勉強能夠插進去的時候,之前那些人已經被轟出去了。


    他們又回過頭來安慰我,讓我不要害怕。


    扁擔菜籃都被放下了,年長的阿婆拉住我的手:“這可憐的孩子,都給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快去給她倒杯水。”


    我趕緊搖頭:“我沒事的,真的沒事。”


    要是他們見過太師父,就不會誤解我的反應了。


    如果你是和一個隨隨便便就會在草地上滾來滾去耍賴的長輩一起長大的,一定也會養成泰山崩於麵前而麵不改色的習慣的,更何況我並不認為今天來的這些人有什麽地方值得我感到害怕。


    那還是在我對自己充滿信心的時候,認為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是可以自保的。


    掌櫃館主與鄉紳們的第一次到訪得到了這麽失敗的結果,自然是不甘心的,過了幾日,縣衙裏來了人,說我開館行醫沒有到縣衙報備過,讓我立刻關門,隨他們去一趟。


    我想一想,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要看一封信。


    這天恰巧是鷹兒來的日子,我在閆城落腳之後第一次收到師父的來信,正心花怒放的時候,被他們這樣一擾,心裏很是惱怒。


    那幾個穿著皂衣的官差就罵罵咧咧地上來拉我:“縣太爺要見你你還推三阻四?有什麽話到了公堂上跪著再說吧。”


    門外圍了許多人,有些上來阻攔,官差們就橫眉立目地叫到:“誰敢阻礙官差行事?一律帶到縣衙,依律二十大板!”


    我怕有人因我被抓,立刻道:“我跟你們去就是了。”又安慰眾人:“沒事的,我隻是去縣衙做個報備,很快就回來了。”


    才進縣衙,我就知道這是一場鴻門宴。


    公堂裏已經站了些人,都是那天到鋪子裏來過的館主掌櫃與鄉紳,縣太爺高高地坐在公案之後,立在旁邊的師爺見我走進去第一句話就是。


    “放肆,看到縣太爺還不跪下!”


    我皺著眉頭,不太明白他們的意思。


    就有人上來按我,我再皺眉,終於忍不住了。


    那人在手指堪堪碰到我衣裳的那一刹那哈哈大笑起來,捧著肚子滾倒在地上。


    公堂上其他人都驚呆了,有人衝上來拉他,他一邊笑一邊流眼淚,還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師爺尖叫。


    “妖女用毒!快把她綁起來!”


    但接近我的人都或哭或笑地滾倒在地上,包括一個胖胖的藥店掌櫃,我立在混亂中突然覺得有趣,便笑了起來。


    一分神,手裏裝著師父來信的竹筒就被被一個瘋狂揮手的人打落到地上。


    我緊張地“哎”了一聲,想要去撿,但那竹筒已經滾了出去,又被人抓了起來。


    抓到竹筒的是一個公差,轉頭叫了一句:“報縣太爺……”這才發現縣太爺已經躲到公案後頭去了,遂貓腰把竹筒遞上去。


    縣太爺道:“什麽東西?”


    那人就要打開。


    師爺在旁邊叫:“小心那裏麵是妖女的毒藥。”


    我正要跑過去把那竹筒拿回來,聽到這句話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人被嚇了一跳,竹筒脫手而出,骨碌碌地滾到師爺麵前,師爺嚇得屁滾尿流,緊張得手腳並用地往後退去。


    場麵越來越滑稽,我忍著笑徑自從手腳並用逃開我的人群當中走過去,公堂裏充滿了亂七八糟的笑聲與哭聲,已經沒人敢靠近我身邊,我順利地走到縣太爺麵前,正要彎腰撿起竹筒,卻被縣太爺搶了先。


    “還給我,這是我的。”


    我向他伸手。


    縣太爺像是沒聽到我在說什麽,兩隻眼盯著竹筒上封著的火漆,慢慢地兩手發起抖來。


    師爺忠心耿耿地爬過來想要保護縣太爺,卻被縣太爺一把推了個跟頭,我聽到縣太爺的聲音,小心翼翼的,與之前大不相同。


    “姑娘這封信……是從軍中發來的?”


    師父每次來信,竹筒上都會用火漆封口,並在火漆上按一個小小印信。


    我點點頭。


    他再看看那個印信,哆嗦了一下,又問了一句,聲音益發低下去:“敢問……這是誰寫來的信?”


    我並不隱瞞,隻道:“我師父。”


    他連聲音都開始發抖:“姑娘的師父是?”


    我歎口氣,他一直攥著竹筒,我又不好從他手心裏搶,隻好繼續回答:“我師父姓徐,徐持徐佩秋。”


    縣太爺突然間麵色如土,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外頭一陣喧嘩,卻是剛才有人奔出去求援,轉眼浩浩蕩蕩來了一大批官差,個個揮刀舞棍,凶神惡煞地衝進來,並且大叫。


    “妖女在哪裏!”


    我一愣,縣太爺卻比我還激動,無比迅速地從公案下爬出來,撞到頭也不管,拍著驚堂木大喊:“都給我滾出去,對了,把地上的人也拖出去。”


    公堂裏還剩下的幾個人驚呆了,指著我:“那這妖女……”


    縣太爺勃然大怒:“哪裏來的妖女?再胡說立刻拖出去五十大板。”


    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來,趕緊走過去替地上那些人將狂哭狂笑的症狀給解了,還叮囑他們:“多喝點水,暫時別急著開口說話,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縣太爺完全變了一個人,清場之後反複對我抱歉,說之前的事都是手下人受了城裏那幾個奸猾之徒的挑唆鬧出來的,一場誤會,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奇怪地:“我是來報備行醫的,不是說我沒有到衙門來報備過,不能開業嗎?”


    縣太爺立刻道:“姑娘是徐將軍的徒弟,能夠到此地行醫是本城的光榮,我們舉手歡慶還來不及呢,至於報備的事情,回頭讓手下人去補辦一下就行了,姑娘不用費心。”


    我點點頭:“那我回去了。”


    縣太爺又滿臉堆笑地道:“讓小玥姑娘受驚了,今晚下官設宴醉白樓,一是慶祝姑娘在本城開業,二是賠罪,姑娘務必賞光。”


    我搖搖頭:“不用了,晚上我要給師父寫回信。”


    縣太爺聽完這句話人又矮了半截:“是是是,姑娘給徐將軍回信要緊,隻是下官今日公堂之上多有得罪,一切純屬誤會,姑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我答:“這種小事我是不會寫進信裏的。”


    他像是鬆了一大口氣,捏起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又無比客氣地將我送出了縣衙。


    我堅決地拒絕了縣太爺要人備轎送我的提議,一個人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鋪子,窄窄的巷子悠長安靜,我走著走著,終於忍不住,將手裏的竹筒舉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地親了一下。


    5


    這天晚上,我在燈下提筆,給師父寫了一封極長的信,詳詳細細地說了我在閆城這段時間所過的生活,以及行醫期間遇到的人與事,我很久沒有與師父通信了,一提筆就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一盞油燈點到黯淡,薄絹越拉越長,最後連鷹兒都不滿意了,飛到桌上用爪子踏了踏我的信,表示抗議。


    我“哎”了一聲,趕緊將薄絹收攏來,怕鷹兒爪子鋒利,將我寫的信劃破了,嘴裏還要跟它講:“這是蠶絲製成的薄絹,很輕的,卷起來才一點點,一點兒都不重,你這麽厲害,連一塊小小的蠶絲絹都帶不動,小心讓別的送信鳥兒笑話。”


    它就更不滿了,撲扇了兩下翅膀,又用嘴在我肩上啄了一口,力道倒是控製得很好,連我的布料都沒啄破,隻是嚇了我一跳。


    我隻好先將還未寫完的信收起來,想著先睡一下再繼續。


    我睡了沒多久,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睜眼看到日頭還早,我起身去開門,心想著大概是有急病的病患上門。


    門一拉開,果然看到滿臉憂色的病家,病家是三個人一起來的,兩個老人帶著一個姑娘,那姑娘已經不能行走,被老大爺背在背上,一陣陣地**。


    兩個老人像是趕了很久的路,都是精神萎頓,見到我嘴唇亂動,無數的話要說卻說不出來。


    我讓他們進來,鋪子裏有為醫患準備的簡單床位,那病人被扶持著躺下,卻是個十幾歲的女孩,與我也差不多大,五官原也清秀,隻是身上發滿了紅疹,密密麻麻的,一時間竟讓人不敢注目。


    兩個老人進門之後便撲通向我跪下了:“神醫,救救我女兒,救救我女兒。”


    我趕快扶他們起來,又去拿看診的器具,過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們原是住在城外李家村的,女兒得了惡症,找了好幾個城外的赤腳醫生都看不好,還去廟裏請過神婆,但神婆都束手無措,後來聽人說起我,就一早趕進城來找我了。


    我聽他們叫我神醫,心裏就一陣激動,想要是太師父在我身邊就好了,少不得要跟他確認一下,我是不是能去找我師父了,但這念頭也隻是一刹那就過去了,麵前病患凶險,不由得我不全神貫注。


    我一加查驗,便發現李家女兒的病勢不好,急問他們這症狀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兩位老人就說,就是前些天大熱起來,村裏就開始有些人發了疹子,一開始也沒人當是一回事,覺得不過是熱疹,用井水激一激,吃點寒性的東西就好了,沒想到後來這病在村子裏傳了開來,許多人都得了,他家女兒現在已經呼吸困難。水都喝不下去了。


    我一驚:“怎麽?這病已經有許多人得了?”


    老人滿臉皺紋都像是擰在了一起:“是啊,有幾個小的都沒了,熬不過去,最小的那個才一歲。”


    老太就哭了,老淚縱橫:“神醫,你要救救我女兒啊,我家大牛前些年參戰去了,一去就沒有回來,我們就隻剩下金花這個女兒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心裏已有些發急,這症狀現在看來定是疫症,還是會致命的那一種,其狀之凶險,連我都沒把握能夠將她救下,若是傳開來,那更是凶險,這一城的人都會受波及。


    我想了一下,當機立斷:“大娘,您到廚房燒些熱水,滾燙的拿過來,我有用。大叔,我們不能留在城裏,我跟你們回村子裏去,我去配些藥,先讓金花喝了,等我把鋪子收拾一下我們立刻就走。還有,您剛才過來的時候,有沒有在其他地方歇過腳,讓人和金花姑娘接觸過?如果有,請您務必告訴我,我讓人給他們也送些藥過去。”


    兩個老人聽我這樣說,更是害怕,還想說些什麽,我已開始準備藥材,又安慰了一句:“不要怕,我跟你們去就是,大娘,廚房在左手邊。”


    等滾燙的開水打來,我已在金花身上敷了些藥,回頭再將藥粉撒入滾水中,將她接觸過的床單被褥泡了,又在屋裏各處都撒了藥水。


    我再另取藥粉混入水中,自己喝了一些,也要兩位老人喝了,這才開口。


    “大叔大嬸,可以走了,我們盡早回村子裏去吧,我還想看看其他人。”


    正說著,門口一陣響動,我還來不及回頭,門已經被人推開了,衝進來的官差一個個如臨大敵,渾身包得沒一處露在外頭,就連臉上都纏著布。


    “就在這兒,快,快把他們拖出去!”


    我一愣神的功夫,那些官差已經衝進來將屋裏除我以外的三人拖了出去,丟上停在屋外的木板車。


    “你們幹什麽?”我被攔在屋裏,隻來得及問這一句。


    為首的那差人被布條蒙了臉,眼睛從一條縫裏露出來看著我,含糊不清地:“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瘟疫泛濫,縣太爺下令封村,這幾個人是漏網之魚逃進城裏,必須將他們立刻送回去。”


    我被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拉住在屋裏,還待說話,門外的木板車已經被蓋上油布潑了石灰水一路絕塵而去,拉車的催馬如催鬼,渾身包得隻露一雙眼睛還一路吆喝,要兩邊人家關窗閉戶,誰敢露頭一並帶走。


    木板車消失之後,餘下的公差才略鬆了口氣,領頭的向我拱手:“小玥姑娘得罪了,疫情猛如虎,今日多有冒犯,姑娘擔待。”


    我知道疫症蔓延的厲害,但仍有些忍不住,開口道:“怎不把我也一並拖出去?”


    那差人就陪笑了:“怎敢驚擾小玥姑娘?姑娘神醫妙手,必定不會染上惡病,說不得還要請姑娘賜些良藥,照顧一下兄弟們。”


    他雖說得客氣,但話裏的意思我是明白的,疫症一起,人人自危避如蛇蠍,若不是縣衙上下都知道我師父是誰,現在我已經在那木板車上被一起拖出城去了。


    我想一想,將剩餘的防疫藥粉在一大盆水裏泡了,取了些小杯來要他們先喝下去,那些人多數目露遲疑之色,但那領頭的卻毫不遲疑,端過杯子一仰頭就喝了,其動作之迅速,連臉上包著的重重布條都忘了,放下杯子之後,白色布條的嘴部一灘褐色藥漬,看上去像是一條異常肥大的毛蟲。


    我一時沒憋住,就笑了。


    他便看著我愣了,我冷下臉來,對他道:“看什麽?”


    他撓撓頭,也不答我,把臉上布條都揭了,轉過頭去粗聲大氣地對其他人道:“還不快喝藥!要不要命了?”


    我突然看到他的整張臉,原來還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嘴角上翹,板著臉的時候也像在笑。


    6


    事情辦完,藥也喝過了,公差們就要離開,我看著他們走出去,在還差數人就要全部離開的時候突然出聲。


    “那個,你等一下。”


    我對那領頭的公差說話,他走在最後,聽到這句立刻回過頭來:“小玥姑娘還有何事?”


    “你等我一下,我馬上來。”


    他像是很高興,也不問我何事,就點點頭說了聲“好。”其他人招呼他,他隻揮了揮手:“你們先回縣衙交差,我一會兒趕上來。”


    我原想讓他多留幾個人下來,但又急著進屋,也就沒有再多說一句,隻轉身快步到房裏,將那封還沒寫完的信拿出來,急匆匆地添上幾筆,就塞進竹筒裏,想想還不放心,再取了幾丸藥,拿紙寫了用法包了,塞進早已準備在一邊的滿滿的牛皮藥囊裏。


    我抓著竹筒與藥囊走到窗邊吹哨,天空一個黑點,轉瞬撲到麵前,鷹兒長翅一收,帶著獵獵的風落在窗台上,雙目精光四射,爪上仍有碎毛與血跡,也不知剛才一時閑逛時獵殺了哪隻倒黴的過路客。


    我急急將竹筒與藥囊縛在鷹兒爪上,藥囊有些重了,鷹兒略帶不滿地抬抬爪子,我便用精神勝利法安慰它。


    “你最厲害了,多大的兔子都一抓就起,這點分量算什麽?”


    鷹兒眼裏寒光一閃,唳的一聲,我歎口氣:“是是,狐狸野狼都不在話下,你那麽強壯,一直是我心中的一道光。”


    我一邊說著,一邊端過一杯藥水來喂它喝了,鷹兒被奉承得飄飄然了,一低頭便把頭埋進水杯裏,下一秒便噴了,扇著翅膀飛出去老遠,在半空中盤旋著怒視我。


    我從窗裏探出身來,手裏還舉著藥杯:“這是防疫的藥水,效果很好的,良藥苦口,你一路辛苦,要小心,早點見到師父啊,告訴他我很想他,很快就去找他。”


    鷹兒再盤旋一圈,終於振翅而去,轉眼融進灰藍天空中。


    我目送鷹兒,直到極目不見,這才轉身出了房。


    那差人還在院前等著,時間長了原地站不住,一個人蹲在水缸邊上看那兩條魚,雙手托著腮,很是可愛的樣子。


    我向他走過去,他便站起來了,兩眼直直地看著我,像是在看什麽稀罕物。


    我不太喜歡他看著我的樣子,咳嗽一聲,斂了斂衣服,正色對他說:“好了,我們走吧。”


    他興高采烈:“去哪裏啊?”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去見縣太爺啊,我有很多東西要帶,你們的木板車都被拉走了,隻好讓你扛了,你一個人行不行啊?”說完指了指之前準備在屋角的大藥箱與竹筐。


    他“啊——”了一聲,傻了眼。


    我不理他,自己將竹筐背起來:“走吧,那個你拿。”


    他趕過來,將藥箱一夾,又從我身上把竹筐搶過去背了,恢複高興的表情:“我來我來,小玥姑娘走先。”


    我見他力大,心裏倒是滿意的,點點頭甩開手往前走去,走了兩步聽到他在後頭說:“小玥姑娘,我叫徐平。”


    我正走得起勁,聽到這句一回頭:“你姓徐?哪個徐?我師父也姓徐。”


    徐平笑得喜氣洋洋的:“便是將軍的那個徐字。”


    我聽到這裏,雙眼在他臉上不自覺地多停留了一會兒。


    我常這樣,有次在城裏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背著個女孩走過大街,兩手托著她,一邊走一邊回頭與她說話,就這樣一個背影,讓我跟著走了整整三條街,人家都到家了還不舍得走開,在他們家的籬笆牆外站了半天。


    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總是為了一點點能夠讓我想起師父的人或事突然地恍惚,即使我知道他們是毫無關係的。


    徐平將我帶到縣衙,公堂空空蕩蕩,縣太爺正在午休,聽到我來了,匆忙從樹蔭下的躺椅上起來,老遠對我拱手笑,白白胖胖的臉上肉都擠出來了。


    “小玥姑娘怎麽來了?”


    我走過去,徐平帶著那一大堆東西跟我走了那麽一長段路,居然臉不紅氣不喘,這時就在院門口站了,遠遠地看著我們說話。


    我已經走到縣太爺近前,他既然對我笑,我便也對他笑了笑,又說:“今天有李家村的病患到我鋪子裏來了,沒多久又被縣衙的人帶走了。”


    縣太爺一聽,整個人就萎靡了一些,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就像原本充滿氣的圓球漏了些氣。


    “可是那些不長眼的手下得罪了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隱瞞瘟疫不報,致使村裏數人橫死,為了其他鄉民以及整個閆城的安全,按慣例封村,昨日貼的告示。偏有幾個不知死活的趁亂逃了出來,還逃進城裏,那些小的們辦事粗糙……”縣太爺一口氣說到這裏,突然看到院門口的徐平,立刻瞪起眼叫了一聲:“徐平,快滾進來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我道:“跟他們沒關係,我是來與縣太爺談談疫症之事,此症雖然凶險,但也非不治之症,若是封村,醫藥難入,豈不是斷了村裏人的活路?不如召集城中醫者入村診療……”


    縣太爺臉都青了,雙手連搖地打斷我。


    “小玥姑娘,此事萬萬不可,閆城百年來有過三次瘟疫橫行,每每十室九空,死屍遍地,是以前朝遺例,若有傳染病症,必將其扼於源頭,李家村已經封了,決不能再有人進出,若是再控製不住,那隻有一把火將那村子燒了,以絕後患。”


    我聽太師傅說過,世人最是恐懼瘟疫,一旦染上,血肉至親亦多有拋卻,現在聽縣太爺的意思,竟是要將李家村裏所有人都燒死在裏麵。


    我皺眉:“怎能確定那疫症是控製不住的?”


    徐平在後頭發話:“村外有官兵守著,三十天後若還有人紅疹未消,那便是好不了了。”


    “多嘴!”縣太爺嗬斥一聲,又對我臉上堆笑:“遺例如此。”


    我來回看看他們,低眉說了聲:“這樣啊?我知道了。”


    縣太爺覺得我被說通了,高興起來:“那……小玥姑娘留下用個便飯?”


    我搖頭:“不了,我去李家村看看。”


    縣太爺幾乎要尖叫起來,漏了氣的皮球刹那間脹大許多:“那怎麽可以!姑娘是徐將軍的徒弟,本城的重要人物,本官自當要保護姑娘的安全,怎能讓你進那肮髒凶險的村子裏去。”


    我擺擺手,表示聽到了:“封村三十日,我已經知道了,若是到那時還治不好他們,你就放火好了。”我說完之後轉頭問徐平:“還是你幫我把東西送到李家村外,行嗎?挺重的。”


    徐平一直在旁聽著,這時身子一挺,也不說好,竟是應了聲幹脆的“是!”動作利落,不像官差,倒像個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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